繆哲:藝術(shù)史中的文獻與“家法”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塑造〈法華經(jīng)〉——中國中古佛教的視覺文化》(Shaping the Lotus Sutra: Buddhist Visual Culture in Medieval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5),是哈佛大學汪悅進教授的新作。書分為6章,近500頁,可謂“巨帙”。自1954年Leroy Davidson《法花經(jīng)變相》(The Lotus Sutra in Chinese Art)以來,法華變的研究,恐以它的部帙為最大。
《法華經(jīng)》則是小經(jīng),六朝隋唐間,最是風行。敷演其內(nèi)容的造像,最早見于5世紀初。那時的選材,還僅限于第11章《見寶塔品》,第24章《觀音品》;
塔或龕內(nèi),設(shè)兩佛并坐,左釋迦,右多寶,是早期《法華經(jīng)》造像的常式。到了隋代,內(nèi)容便繁富了;
源于各品的經(jīng)變故事,多以長卷的方式,如連環(huán)畫一般,繪于窟壁或頂上。但細流漾為巨川,卻是唐代了:整個窟壁的中央,繪寶樹與樓臺,中設(shè)釋迦說法,菩薩、天人環(huán)侍;
下部和左右,則環(huán)以蜿蜒的群山,山隈內(nèi)繪以各品故事的“變相”,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法華變”。
“法華變”的研究,以前學者用力最多的,是它的圖像學,即辨認畫的內(nèi)容,是哪一節(jié)經(jīng)文的再現(xiàn)。汪悅進教授則別出新路。他從5世紀初至唐末《法華經(jīng)》的造像中,選了若干有代表性的浮雕,壁畫,與塔,然后把中古的視覺經(jīng)驗、佛教修行的止觀、見于詩文的觀物方式、當日的政局、佛道哲學、和中國人固有的宇宙觀等,熔冶于一爐,鑄成了數(shù)面視覺文化的鏡子,持之以臨“法華變”,以期它的構(gòu)圖原則與含義,分毫畢見于鏡中。
但抱負雖大,成就則不如。求原因的話,似有兩個:一是文獻與圖看得不精,就忙著闡釋;
二是不管文獻與圖之間,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就持此照彼,結(jié)果把圖照走了形。這兩個不足,好言“文化闡釋”的學者,是多不能免的。故借著評此書,我們談?wù)勊囆g(shù)史中應(yīng)注意的文獻與“家法”問題。
藝術(shù)史研究的目標,固然是圖,但圖的理解,終少不了文獻的幫助。讀文獻有基本的原則,那就是字義的理解,要取當時的含義,不要想當然,或以今例古。但作者的書中,卻甚多這樣的錯誤。
如書的第6章,引了唐代一塔銘,中有“悲風樹之難停”的話。這塔是給亡故的父母造的,故“悲風樹之難!,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簡說了。但這“風樹”,作者卻解作“釋迦涅磐的雙林”。是謂想當然。
又同章引的另一則塔銘中,有“□尋覺路,言歸化城”之語。“言歸”之“言”,是古代的語助詞。但作者做了實解,譯為“談?wù)摗保╰alk about)。是為以今例古。
這類錯誤書里很多,因不致命,不多舉。但即此也見作者的讀書,是過于粗放了。
另一類文獻的錯誤,則是作者整個闡釋的支柱。它摸不得,更碰不得,否則闡釋呼啦就倒了。我們以第1章的《魏文朗造像碑》為例。
《魏文朗碑》造于424年,出資的魏文朗,或是小鄉(xiāng)紳。它的碑陽可分兩部分:上部設(shè)一龕,坐釋迦與多寶(現(xiàn)有的研究多稱兩像一為釋迦,一是道教的天尊。我的看法則否)。龕的右側(cè)有亭、或堂,坐文朗的父母。龕的下部,是魏文朗夫婦的騎馬、乘車圖,和眷屬的供養(yǎng)像(碑陰配置也類似,唯龕像是“思維菩薩”)。
魏文朗為什么造碑?發(fā)愿文是這樣講的:“□□不赴,皆有建(?)勸,為男女造佛道像一區(qū)……子孫昌□,所愿從心,眷屬大小,一切□□……”。
因碑磨損得厲害,故引文開頭的兩字,學者的讀法不一:如“哀孝”,如“家多”,更謹慎的人,則闕而不讀。所幸這倆字,并不妨害我們對造碑目的的理解:“為男女造佛道像一區(qū)”的“男女”,六朝一般指子女(或兒孫),這是蔣禮鴻、呂叔湘先生早有結(jié)論的。則知魏文朗造碑,是給兒孫們祈福。
但作者不提“哀孝”“家多”的歧讀,徑取了“哀孝”;
又把魏文朗父母所居的亭、或堂,比作漢畫像石的闕——即墳塋或升天的標志。這么一解,不僅解死了魏文朗的父母,還把碑上供養(yǎng)佛的眷屬,解成了給亡者送靈的子孫。那“為男女造像”又怎么辦?作者繞了個曲線:他在“為男女造佛道像一區(qū)”的后面,自添了半句話:以積功德。于是邏輯就“通”了:為天下的男人女人造像,是積功德;
積的功德,又是父母超升的資本;
則知雖換了佛教的衣裝,但漢畫像的送靈圖之傳統(tǒng),是仍延續(xù)于六朝的。
也就是說,作者不細考字義,有了困難,就擅斷、擅改銘文,必欲其闡釋“成立”而后可。
由于錯看了“男女”的路標,這一章書就拐入了歧路。此后不久,又一個十字路口橫在了眼前:碑陽的雙像。作者說,從右像的“佛教手印”這特征看,它原是佛教的多寶,但由于穿道人服,因此是道教化了;
這便與左側(cè)的釋迦一起,成了“佛道一體”觀念的折射。
什么是“佛道一體”呢?作者引北周的道教文獻《老子序》,說“道生于東,為木,陽也;
佛生于西,為金,陰也。道父佛母,道天佛地,道生佛死,道因佛緣,并一陰一陽不相離也!奔热魂庩柌浑x,天地不離,生死不離,作為這兩極之體現(xiàn)的道與佛,也便不離,是為“佛道一體”。龕內(nèi)的兩神,則為這觀念的鏡像;
一主生(道神、或道化的多寶),一主死(釋迦)。這樣一來,龕的作用,便同于漢墓畫中西王母把守的天門。魏文朗的父母就是從這里,由死界而超升的。
真是“多歧亡羊”,作者又走了錯路。所謂“道主生,佛主死”(即“道生佛死”),原是中古道教徒的謗佛語。它大意是說:道教求長生,佛教求涅磐;
涅磐是“死”,故“道生佛死”。它的口吻,類似今天“你嘬死呀!”是道教罵人的話,當時的佛教徒,莫不聞而色怒。尤為可怪的是,作者的《老子序》引文,是摘自甄鸞《笑道論》的;
甄鸞是佛教徒,他所以摘《老子序》的話,是為罵它。其法是先引《老子序》的原文,次仿其腔調(diào)與邏輯,予以打趣、嘲罵。這“道生佛死”的說法,自在嘲罵之列。但作者卻見前不見后,竟一則曰“道生佛死”的觀念,頗流行于中古,再則暗示佛道兩界的人,都信奉這觀念,三則曰以“忠佛弟子”自居的魏文朗,把它表現(xiàn)于碑上,服務(wù)于父母的超升。我頗疑這《笑道論》一文,作者是沒有通讀的。一見其中的“道生佛死”合于己說,就捧出去闡釋了,忘了后面還有佛教的回罵。
這致其闡釋于崩潰的錯誤,書里有很多,一一舉列,篇幅就長了。我們只舉一個作者心愛的證據(jù),看它如何讀的。
第4章闡釋的主要支柱,是惠遠的佛影銘,故作者不停地引用。詩銘的第一節(jié)說:
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貢煂訋r,凝映虛亭,在陰不昧。處暗逾明。婉步蟬蛻。朝宗百靈。應(yīng)不同方。跡絕而冥。
文中的“大象”,作者解為“佛的巨像”(the great image),“體”解為像身(body),“回暉”則為佛像的身光(halo)。借這一解釋,作者不僅印證繪畫的“凹凸法”,也支撐了這一章的闡釋之廈:中古人是以“龕像”為“鏡中像”的。
但這一根柱子,也依然摸不得,碰不得,——如果我們欣賞這闡釋的蜃樓,不愿它消失。可我還是想碰一碰。細讀惠遠的銘文與序言,我頗以為文中的“大象”,是“大象無形”的大象,換成魏晉的“格義”語,就是佛的“法身”,而非佛像。“體神”之“體”,又為動詞,指法神是以“神”為“體”的,而非佛像之軀(“入化”指“法身”化入于萬物)!盎貢煛痹圃,似為形容法身的形象語,如以“寥寥長風”喻“雄渾”,非佛像的身光。因這銘文共五節(jié)。這第一節(jié)講的,是佛的法身,和佛的示寂(“絕跡而冥);
第二節(jié)說的,是佛為勸世,才留下了遺影(佛像),至銘文的第四節(jié),才說“像教”東流,廬山有佛像窟的造設(shè)。這樣一節(jié)一節(jié),無論從“本體-方便”的階次,還是時間的次序,都是次第而下的。故作者對一節(jié)銘文的理解,似甚不得要領(lǐng);
那他的闡釋,也就大可一問。
與讀古文獻的粗疏可稱同調(diào)的,是對今人著作的閱讀。我們還以《魏文朗碑》為例:若必欲作者的“送靈說”成立,則碑陰的思維像,就得是彌勒,——作者的確是這么說的。但以思維像為彌勒,是一種很舊的觀點;
上世紀50年代,就有了Soper的質(zhì)疑。1993年,Junghee Lee又有專論思維像的長文(刊于Artibus Asaie),稱中國的思維像,無一例彌勒,而大都為悉達多太子。2002年,Marylin Rhie在《中國中亞早期佛教藝術(shù)》中,稱五世紀初的思維像,當皆為悉達多太子。但作者稱碑陰的思維像為彌勒時,卻只字不提這些新的成果,徑引陳說。這就有背為學的規(guī)范了。我倒不是說Junghee Lee等人的結(jié)論,作者非采用不可;
但不采用,要有不采用的理由,或有反證。因不符合自己預(yù)設(shè)的觀點,就視為蔑如,那學問就成了“話語”(discourse)。
但有時候讀了,卻又等于沒讀,如第3章對敦煌217窟與初唐政治關(guān)系的闡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關(guān)節(jié),是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的一個畫面:阿阇世太子囚父母在城內(nèi),城外有操兵戈的士卒。作者稱這個畫面,是影射707年太子李重俊率羽林軍政變、欲取父位而代之,和713年李隆基政變、迫其父退位的史實。
若要這闡釋成立,217窟就必造于707年之后。但賀世哲依據(jù)217窟的供養(yǎng)人題記、《敦煌名族志》、和《金剛經(jīng)》殘卷的記載,是推定該窟造于705-706年之前的。如今敦煌界的學者,也多接受這看法。汪悅進教授則有新說:它的建造,是708年之后了。理由是217窟供養(yǎng)人題記中的“嗣瑗”,有“上柱國”頭銜;
而708年“嗣瑗”出資抄寫《金剛經(jīng)》時,尚無此頭銜。但我翻檢謄錄供養(yǎng)人題記的兩份原始文獻——伯希和筆記(Grottes de Touen-Houang Carnet de Notes de Paul Pelliot)和《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卻不見217窟的供養(yǎng)人中,有“嗣瑗”這么個名字,只有“嗣瓊”“嗣玉”等。作者說有“嗣瑗”,是因他認定題記的“嗣瓊”,又可作“嗣瑗”;
也就是說,《金剛經(jīng)》殘卷的“嗣瑗”,與217窟題記的“嗣瓊”,在作者看來是同一個人。不知這何所據(jù)而云然。親見了原窟的題記,或別有所見?正文和注里,皆未有說明。那這“影射宮廷政變”的闡釋,就少了唯一的柱子。
要之這些文獻的錯誤、或“目障”,都古怪而離奇。它的根源,或在作者治學的原則。在書的序言里,他說如今的佛教藝術(shù)史界,timid and strict(膽怯而拘泥;
xxii)。我不懂這什么意思。古書與古圖,已失去了其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復原它在原環(huán)境的位置,不小心,不謹慎,是不足為功的。這就好修復原一破損的古畫,膽怯、拘謹,總好于鹵莽滅裂吧。
在序言中,作者又把批評的劍端,指向佛教藝術(shù)界的讀圖,說它無瓦爾堡與潘諾夫斯的恢弘與視野,只齗齗于手印、衣紋、和瓔珞的類型(xix)。這個批評,固也不差。識字為了讀書,讀書不為識字;
識類型也如此,要見其背后的精神,不要以類型為目的。但反過來說,不識字是讀不了書的;
不識類型,也無法見其背后的精神。遠例子不說,只舉作者書里的一個:《魏文朗碑》碑陽兩像的左手,都手心朝內(nèi),按在膝部的(尤以右像為明顯)。這是當時坐佛常有的手相。作者稱這是“與愿印”,是許可魏文朗父母超升的表示。這就認錯了型:與愿印是左手抬至腰部、并手心朝外的。那么作者見于其背后的精神——即“超升”的許可,就是無皮之毛。
說到讀圖,我總覺得作者的闡釋,是先有竹子在心、故觸目所見、無非竹子的結(jié)果;
換句話說,他太得意自己的想法,竟把藝術(shù)史學者的第一器官——眼睛,投置于閑散了。我們以217窟的“法華變”為例。
這壁畫的構(gòu)圖,前面已講了,是“壁的中央繪寶樹與樓臺,釋迦說法于其間,菩薩、天人環(huán)侍。下部與左右,則群山蜿蜒,山隈繪以諸品故事的變相”。中央說法圖因樓臺的布置,很有深度的幻覺;
故事畫的山,則近于“鳥瞰”,深度感遜于說法圖。
針對這畫面的組織,作者有這樣一問:唐代的繪畫,既以創(chuàng)造“空間幻覺”為風尚,這平面化的、地形圖一般的、故有著先秦、兩漢之古意的山圖,為何復活于說法圖的四周呢?
但這一問,似是先有了“和”,只在求“唱”而已;蛘哒f,他的心里,已先有了這樣的想法:217窟的山,是秦漢以來靈怪化山川的傳統(tǒng)之繼承,或發(fā)揚。提問題只為找話機,來闡釋這個說法而已。因如果用眼睛的話,則漢代的山圖與217窟山圖的區(qū)別,就望而可曉。
首先,漢代的山圖,多勾線而成,無體量感;
217窟的山圖,則為勾勒加青綠的渲染,體量感甚足,——這是唐初畫山的時樣,并無古意。其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漢代的山與人物,多疊在一個平面,無深度;
217窟的山與人物,則分處于不同的平面,有深度的幻覺。其實,我們只要把217窟的山圖,與初盛唐的一些山圖相對比,就知它的“今”而不“古”了。至于217窟的山圖,多有鳥瞰式,則我是看法是:一;
漢代的山圖,算不算真正的鳥瞰式,我是存疑的;
二;
217窟的山圖,并不盡鳥瞰式;
三,217窟山的功能,一在于為不同的故事場面,做清晰的分割,二是為故事的人物,劃出活動的“空間元” (即Ludwig Bachhofer稱的space cell);
故即便多鳥瞰式,也是為適應(yīng)這兩個需求,——不取鳥瞰,讓山前后疊搭,會使得畫面“糊涂”,也減少了故事所需的空間元。要之217窟的山圖,在我的眼睛看來,是絕無秦漢之古意的。至于“復活”云云,我尤不知何謂。
作者讀書觀圖的不足,書里還很多,姑舉此一斑,以概其余。剩下的篇幅,我們談一談“家法”的問題。
如今藝術(shù)史研究,好“跨學科”。汪悅進教授在書的序言里,對這熱情的清晰的表述:太強調(diào)藝術(shù)是自成一統(tǒng)的,會導致自閉的形式主義;
若不強調(diào),藝術(shù)史的研究又易成為藝術(shù)的社會史研究;
但如果我們強調(diào)不同的經(jīng)驗領(lǐng)域之間,有著一致和連續(xù)(coherence and continuity),則我們會找到一整體論的門徑,以考察視覺品;
我們不僅會跨越繪畫、雕塑、建筑的分界,將之作為World-making之全過程的一個片段處理,更會把握那將社會-政治的現(xiàn)實、宗教儀式、和藝術(shù)品連接在一起的共同的紐帶(大意)。
誰能說這原則壞呢?但一付諸實踐,事情又很復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經(jīng)驗;
同一個人,經(jīng)驗也分流于不同的流域。其間的“一致與關(guān)聯(lián)”,有真正的,有貌似的,有人類“智也有涯”誤會出的,還有人性好奇騖新的弱點附會來的。倘沒有“家法”,隨意亂跨,那藝術(shù)史好上了天,不過風雅事,壞到了底,就是游談了。我主張的“家法”是:藝術(shù)品提出的問題,凡藝術(shù)傳統(tǒng)自身可解答的,就不旁求其他的科目。確需要旁求時,也要先證明這關(guān)聯(lián)的存在。這不是膽怯,也非保守,而是經(jīng)驗教會的謹慎。學藝術(shù)史的人,或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你心里揣著要研究的視覺品,去閱讀其他門類的材料,與你不揣著它閱讀,結(jié)果往往兩樣。其中固有相互發(fā)明的,但也有被視覺品牽著鼻子走,拿無關(guān)當有關(guān)的。
如果這“家法”是對的,那汪悅進教授的做法,就是不對了。當藝術(shù)傳統(tǒng)可回答他提的問題時,他卻旁求;
而且學科跨得太多,年代跨得太久,地域跨得太遠。它們與問題的關(guān)聯(lián),又往往不可證,不可推;
只能靠作者的解釋,彼此才可建立關(guān)聯(lián);
一個解釋還往往不夠,于是又有第二個,第三個;
鏈接又往往是單線的,一環(huán)斷了,整個關(guān)聯(lián)鏈就全潰。
我們還以第4、第5章為例,因為前面已交代了其內(nèi)容。
在回答“有古意的山圖,何以復活于217窟說法圖的四周”時(第4章),汪悅進教授引了夏代的“九鼎”,漢代的地圖,道教的登山圖、神符,和葛洪等以山川為“靈怪藪”的觀念,稱217窟故事畫的山圖,與《左傳》記載的九鼎,有一脈相傳的含義;
因為據(jù)《左傳》的說法,夏的九鼎上,圖有“山川間的神怪與魍魎”,讓人民知其形貌,入山可避之;
自此以后,地形圖、或山圖便被施以魔力,并流為漢晉藝術(shù)的傳統(tǒng);
217窟所以復活這“古式”,是為接續(xù)先秦以來“靈怪化的山川”傳統(tǒng),告訴觀者經(jīng)由這義同神符的、蜿蜒曲折的、象征著輪回之遷轉(zhuǎn)的山,他可以到達佛國——中央說法圖的佛土。這也是整個第4章的大意。
217窟山的古與不古,我們前面已談了。退一步講,它即便真古,我們也應(yīng)首先從畫家繼承的傳統(tǒng)、和他面臨的任務(wù)索解;
不成的話,再求助“旁門”不遲,不好一步就跨到夏的九鼎,漢的地理學,和與佛教判為兩門的道教。因為這需要太多的環(huán)節(jié),太多的解釋,才能把它們與唐代敦煌鉤扯到一起。而每接一環(huán),每一重解釋,都有出錯的危險。
比如九鼎,據(jù)《左傳》王孫滿說,“鑄鼎象物”,是為“使民知神奸,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作者稱這說明了在當時人看來,沒有哪座山、哪條河是沒有神怪出沒的,地形的再現(xiàn)品(topographic representation,作者當指繪畫中的“山圖”),就成了“鬼怪志”。
按王孫滿的話,是應(yīng)付楚王問鼎的外交辭令,其中幾成真,幾成假,這需要的輔證之多,不是不足兩頁書就能講清的。作者遽然下這樣的結(jié)論,作為其聯(lián)接的第一環(huán),是排斥了太多的與己說齟齬的證據(jù)。
再看第二環(huán)。作者講九鼎的傳統(tǒng),為漢代的山圖繼承,故有神怪的氣息。但有神怪氣息的山,只是漢代山圖的一種,漢代還有很多“不神怪”的山圖。遠傳到217窟的,為什么是前者,不是后者呢?故這一環(huán)解釋,雖說不上有錯,但作者也是僅取于己說有利的一種。
第二環(huán)連上以后,作者又埋了一根解釋的伏線,使它指向著敦煌:漢代地圖的發(fā)達,影響了當時山圖的透視,使之傾向于鳥瞰式(注意:217窟的山圖也有鳥瞰式,——是謂伏線)。在埋伏線時,作者用了本書最關(guān)鍵的兩個術(shù)語之一:mapping impulse(繪地圖的沖動);
說因地圖的影響,漢代的畫家畫山時,每有mapping impulse(指取鳥瞰式)。
漢代的山圖算不算鳥瞰式,我們且不談。作者上面的思路,無疑是套自Svetana Alpers《描述的藝術(shù)——17世紀荷蘭繪畫》(The Art of Describing: Dutch Ar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的第四章(The Mapping Impulse in Dutch Art)。但Alpers在描述荷蘭17世紀畫家的mapping impulse之前,曾以大段的篇幅,介紹畫家參與地圖繪制的實踐。則荷蘭地圖對繪畫的影響,大體是可證的(即使如此,貢布里希在1983年的《紐約書評》上,對此仍有直率的批評)。但把它生搬硬套到中國的漢代,我既不以為可證,也不以為可推:漢代的地圖是國家最高的機密,不輕易示人;
若言畫家可輕易見到,或參加了地圖的繪制,這沒證據(jù),我不信。并且漢代地圖與漢代藝術(shù)的山圖之間,我也實在看不出相似處。
再看第三環(huán)。從漢代到唐代,有數(shù)百年的間隔。這個巨大的缺口,單靠藝術(shù)品的證據(jù),作者是無法合攏的,作者便從道教文獻里借橋,說中古道教中,有這山川有靈的觀念,如葛洪《抱樸子》等。此外又引唐代的道教文獻,和道教的登山符等。這就構(gòu)成了作者“接龍”的最后一環(huán)。
說中古道教有山川有靈的觀念,這倒是事實。但這是某類人、某些場合所特有的。若言中古人皆有之,則以我讀中古文獻的經(jīng)驗,卻不見這說法的證據(jù)。217窟的壁畫是佛畫,說畫家了受道教的影響,這也得有證據(jù)。若不管證據(jù),隨手引文獻,那不論什么說法,總不愁沒理由。如作者引葛洪等人的山川有靈說,我就引王充的山川無靈說。作者引道教的登山符(我也實在看不出登山符與217窟的山有任何相似),我就引新疆壁畫的菱形山。大家要都這樣來,那所謂“做學問”,就成口音各異的人造巴別塔了。
隨手引文獻證圖,可謂本書的一大特色。又如第五章中,作者在217窟的法華變與智顗的禪觀之間,建立了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智顗說觀佛如鑿井,要用功不已,不!按钡兀床煌5亍坝^”),才可見佛。作者抓住這一點,做了痛快的闡釋。如一則曰“說法圖有空間的深度”,二則曰“深如高原上的井”,三則曰“觀佛如鑿井”,四則曰“看畫也如鑿井”,——于是“觀畫如觀佛”。這哪里是“史”,這分明是游戲的接龍!
霍伊津哈在《中世紀的衰落》中,曾告戒我們不要在圖畫與文字之間,無節(jié)制地找對應(yīng)。這說明不了文字,也說明不了圖像,只會扭曲文字與圖像。汪悅進教授在這一點上,就太無節(jié)制。整整一本書,他都沉迷于文字與圖像間“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尋找,其中沒幾處是可證的。
汪悅進教授的著作,其實代表了西方漢學中某一派別——姑名之為“極端文化闡釋派”——的特點:即文獻不細讀,類型-風格不考求,必要的學規(guī)不守,只醉心于闡釋。并且野心又太大,總想把人類的所有經(jīng)驗,塞進藝術(shù)史這小小的箱子。相比較而言,汪悅進教授并不更甚。但身居美國漢學的要津,是可引導學風的,我們不能不責之也嚴。作為以漢語為母語的學者,其責任也更重。對漢語文獻做全面、得體、和細微的把握,雖不說“不能”、但畢竟“不易”求于西方的學者。故以漢語為母語的學者,就要做表率。至于讀書觀圖不求心安,只求闡釋得痛快,我竊為不取也。
最后要提醒華人學者的是,用外文寫作,引用的文獻要譯為外文,但我頗不以為西方的讀者,都有學力能核校漢語的原文。這樣監(jiān)督的力量,就遠比漢語語境的小。這近于古人說的“如處暗室”;
故要多自律,不欺心。書雖是寫給西方的讀者,但終要見江東的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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