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世紀老人的十個瞬間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北大未名湖后湖有一盞燈總是亮得最早。
1998年,我將出國任客座教授兩年,臨行前特向季羨林先生辭行。歡言間我對季老說:“您老每天聞雞起舞”。先生正色道:“不,是雞聞我起舞”。確乎如此,先生為了寫《糖史》,曾經(jīng)從1993年至1994年用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上下午來回四趟五六里路去北大圖書館,風雨無阻,寒暑不輟!拔颐鎸ν粞蠛棋摹端膸烊珪泛筒寮苡瘶堑臅綍#葑谀抢,夏天要忍受三十五六攝氏度的酷暑,揮汗如雨,耐心地看下去。有時候偶爾碰到一條有用的資料,便欣喜如獲至寶。但有時候也枯坐上半個上午,把白內(nèi)障尚不嚴重的雙眼累得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找不到一條有用的材料,嗒然拖著疲憊的雙腿,返回家來。經(jīng)過了兩年的苦練,我煉就一雙火眼金睛,能目下不是十行,二十行,而是目下一頁,而遺漏率卻小到幾乎沒有的程度。”近三十年來,季老撰寫了近三百篇學術論文,出版了十幾部學術著作。其一生撰著的總數(shù)達1200萬言,這種以寫作連接的生命本體,顯示了思想自由之后空前噴發(fā)的寫作狀態(tài)。當九十高齡的先生每天來回于圖書館并沉浸在《糖史》的廣闊世界中,我和不少學子在黃昏的北大博雅塔下,行注目禮送先生跨著厚厚的書包默默獨行。他那廣被萬物的愛心與知識分子的膽識,大千世界平等的思想與不爭而無可與之爭的智慧,在不斷行走的思想著述中體現(xiàn)得鮮明醒目。
2000年我回國后去朗潤園問候先生,正好北京電視臺在拍攝《北大魂》時采訪季老,我靜靜地在一池春水盛開的“季荷”旁,聽先生面對鏡頭暢談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和價值身份,其大膽和勇毅令后學失色。他說:“百年北大建校初期,校長大多是學富五車之士,而多數(shù)稟有真正的人文知識分子精神。其后的一些校長,有的在人格眼光胸襟才華上大不如從前了”;
還說“創(chuàng)一流大學,北大文科就是一流的,如果不好好提升,則是重大失職。文科作為真正的一流,應該好好扶持啊”。
2001年,先生身體漸弱而經(jīng)常生病住院。有一次我去看望剛出院回家的季老。季老為我題寫了一幅書法“極高明而道中庸”,其中深邃的含義和期許,已然成為我的座右銘。然后,老人對我說:我感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經(jīng)常住進301醫(yī)院,也許上天給我的時間不太多了”。于是,老人決定向北大圖書館捐贈自己畢生之所有:家中所有圖書近30000冊,許多是海內(nèi)孤本和世界孤本;
所收藏400余卷歷代名人珍品字畫和文物,其總價值超過一億;
還有極有學術研究價值的所有手稿和名人通信。季老認為“國寶放在國家手里是最安全的做法”,讓人深深感動而高山仰止。
2002年,季老收到北大學生會辦的學生刊物《大學生》,先生用放大鏡認真閱讀,發(fā)現(xiàn)刊物中有一些錯字錯句,花時間給我寫了長信一一指出其中的錯漏,委托我到學生編輯部將信轉給編輯,請編輯一定認真審稿——北大無小事。面對一本薄薄的學生辦刊物,卻如此認真一絲不茍,其嚴謹?shù)膶W風和誨人不倦的情懷,對學問堅持“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境界,讓我閉目思來心中感佩。
2003年,我的幾屆訪問學者和博士畢業(yè)離校時對我說,到北大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季老,在離開前最后聆聽他的教誨。我試著給病中的季老談這個情況,并說學生有十幾個人,是否因人多而身體難以承受?季老爽快地答應同大家見面。同學們濟濟一堂,端坐在季老的書齋中,臉上洋溢著真正的幸福笑容。大家求道解惑,季老有問必答,在問學答疑中其樂融融。一小時很快過去了,大家與老人一一合影,依依惜別。季老支撐起病體,堅持從家中送到大門外,抿緊嘴唇含著淚光默默揮手告別。當我們走到未名湖后湖楊柳叢中,遠遠回首,仍見老人在風中舉手長依依,大家不由心中一熱。先生對學生總是極為呵護,愛護有加。而對沽名釣譽、不學無術而又在客廳中滔滔不絕賴著不走者,先生就會面色木訥長久不言,意欲送客。
2004年春,季老已經(jīng)因病住進301醫(yī)院,已無力編自己的“學術選集”。先生決定授權由我來選編他的四卷本《季羨林學術精粹》,我感到學術重量和思想信賴的雙重壓力。在我研讀文章選編過程中,盡量將先生的睿智和重量級的論著選出來,使人們能夠通過這位世紀老人的言說,看到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術蹤跡和價值情懷。季先生送我一套近三十卷的《季羨林文集》,我通讀了兩遍,每讀一次感受就深一層。多少次在深夜人靜中,讓思緒一路遠去。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位百歲老人的形象,睿智而安詳,淵博而謙和。這位精通英、德、梵語、巴利語、吐火羅文、俄語、法語的學者,焚膏繼晷,已超越常人的工作熱忱而“止于至善”:從考證到義理之學,從東方語言學家到東方學家,從印度歷史文化到比較文學的研究,從佛教語言研究到中國文化身份思考,皆拓展出一個多元的文化研究域!熬硬黄鳌,他命定般地不屬于任何一個固定的研究領域,也不屈從于任何專業(yè)狹小的圈子,而是打通中西古今,透悟人類智慧,創(chuàng)新東方新思維。
2004年底,在寒風呼嘯中,我同山東友誼出版社總編輯丁建元先生一起多次赴醫(yī)院請教和征求選目意見。季老總是非常認真地審看我編的《季羨林學術精粹》多卷本目錄,總是認真回憶有哪些重要文章在什么刊物,需要查找復。
什么版本的書有錯誤,需要認真校改以后才能收入本書;
還有那幾篇新寫的文章可以補充,以讓讀者盡量少花錢多讀到新內(nèi)容等等;
還讓助手李玉潔秘書尋找收集圖片和新文章給以鼎力相助。其言也諄諄,其情也切切,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大學者堅毅樂觀的精神人格魅力。故而張中行先生說:“季羨林以一身而具有三種難能 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最難能的還是樸厚,像他這樣的難于找到第二位”。這實在是終身至交的肺腑之言。
2005年,季先生提出:每位大師都是不可超越的,每個大師都是一座豐碑。“自清末以來中國學術界也由于種種原因,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國學大師。我個人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哲學思想和學術思想,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入中國,中國學壇上的少數(shù)先進人物,接受了西方學術思想的影響,同時又忠誠地繼承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優(yōu)秀的學術傳統(tǒng),于是就開出了與以前不同的鮮麗的花朵,產(chǎn)生了少數(shù)一次出現(xiàn)而又不可超越的大師。我想以章太炎劃界,他同他的老師俞曲園代表了兩個時代。章太炎是不可超越的,王國維是不可超越的,陳寅恪是不可超越的,湯用彤同樣是不可超越的!蔽蚁,這實在是東方大國崛起中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深隱著人文科學獨創(chuàng)性是不能用自然科學來規(guī)劃的獨特思想?梢哉f,敢于發(fā)表新論,決不與人雷同,不怕他人在東方復興和重寫文學史等話題后的爭論攻擊。這大抵是晚年季先生的一個學術思想特色。
2006年,先生為北大書法所在首都博物館的大型書法展題詞:“北大書法藝術研究所,將海內(nèi)外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團結起來,在深邃的北大文化土壤中培養(yǎng)新一代的書法博士和研究生,這實在是令人欣慰的事。書法創(chuàng)作必須尊重藝術文化規(guī)律,凡是違背這些規(guī)律走入旁門左道的所謂追新,即是與大學書法旨趣相悖的。大學書法不僅是藝術更是文化,也是學者們對漢文字的美化和文化。從畢業(yè)展作品集充滿文化氣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北京大學書法的文化風貌和學術精神。”我去取先生題詞的時候,他說:“藝術界名人很多,但是一些人為什么后來的藝術就走下坡路了呢,就是因為文化底蘊欠火候。而季老推薦他的好友范曾先生到北大書法所講課。季先生對我說:“范曾首先是一個哲學家,其次才是一個書畫家,范曾作為專業(yè)大書畫家,其古文和中國文化底蘊非常深厚”。我想,當代中國書法和繪畫如果喪失了文化,喪失了金字塔的底座(文化)而只要那個尖(技法)的話,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2007年8月,我又要去海外任教一年,到301醫(yī)院向先生辭行。因為堵車而晚到,老人一直坐著等我。見面后諄諄告誡我:好好到海外傳播中國文化,不管有多難都要堅持文化輸出。他又悄悄地笑著告訴我,前不久剛剛回過一次北大朗潤園老家。童心慧眼的先生喜歡養(yǎng)波斯貓,當離家三年多的先生回家時,貓貓一眼就認出了闊別的老友,縱身跳入“老伙計”懷中。當時季老感動得熱淚盈眶,跟隨的人面對此久別重逢的感人場景也唏噓不已。季老擦著眼淚對我說:誰說貓貓是白眼不認人,應該平反啊。說得我也感動莫名。先生又提筆給北大附小題詞,給北大書法所刊物《文化書法》題寫刊名。我關心地問先生的身體狀況,他樂觀地告訴我,“我會活一百二十歲,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呢”!但是,我分明從先生已經(jīng)失聰?shù)挠叶蜕n老疲憊的臉上,看到先生身體大不如從前,不由心如刀割。然而,先生支撐著已不能站立的病軀,忍受著因寫作而導致反復發(fā)燒和化膿性皮炎折磨,每天以2000字的驚人毅力推進著,使自己一生學問思想與死亡之神賽跑,堅毅地寫下來傳之后人……
我坐在病榻旁,聽著季老緩慢微弱的話音,腦海浮現(xiàn)出20年前的場景:1988年,我剛留北大任教,去拜訪季先生。先生盯著我問:地基有多深就知道房子能修多高——你外語閱讀能力怎么樣?學位論文之后下一步準備寫什么?是否能夠大膽走入打通中西的學術道路?能夠給我看看你發(fā)表的最新論著嗎?除你專業(yè)以外的知識面寬度厚度怎么樣?……這種超乎尋常的嚴格追問,給我以深刻的學術警策和震撼。而1993年,我被破格晉升為教授,季老對我說,這只是說明你有做學問的基礎和培養(yǎng)學生的底子,但要做一個真正立身于世不為稻粱謀的真正學者乃至大學問家,還有很遠很難的路要走……。二十年來,我終于明白了,學問乃一生之學之問!一生的前沿學術追問!一生人格修為和精神求索!
在先生用毛筆顫顫巍巍題詞“文化書法”的時候,我回味先生之所論:“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幾千年的歷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時事,最關心政治,最愛國。這最后一點,是由中國歷史環(huán)境所造成的。然而,中國知識分子也是極難對付的家伙。他們的感情特別細膩、銳敏、脆弱、隱晦。他們學富五車,胸羅萬象。有的或有時自高自大,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貧窮落魄的多。有詩為證:‘文章憎命達’。文章寫得好,命運就不亨通;
命運亨通的人,文章就寫不好。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tǒng),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盡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tǒng)的傾向,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永留不歸!
我意識到,知識分子只能以自己平實的工作為思想批判和問題揭示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進而成為這個變革社會肌體中一種反思性微量元素,以對新世紀中國思想播撒和知識增長做點有意義的工作。凡圣在一念之間——生命應在何處安頓?思想何處是歸路?是在矢量時間長河中尋找最后的歸所,還是在遠景先行見到中確證生命的真義?茶涼水暖,怕是還要各人自己去領會罷。然而,生命能否承受思想的重量?抑或唯有思之颶風才能鼓蕩起生命之帆?兩者之間是二難的嗎?在一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中,知識分子究竟還有怎樣的工作平臺?清代趙翼詩:“莫將三寸雞毛筆,便做擎天柱地看”,是何等地沉痛和無奈!但是不放棄三寸筆的文化意義,同樣也是知識分子在特定境遇下的生存智慧。因為,知識分子是文化身份的命名者,而不可能躋身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我想,痛之所以為痛,不僅在于痛本身,更多的是源于痛者的孤獨。知識分子必須是對現(xiàn)實問題的先行見到和預先警示,這種清醒的責任意識和所懷有的德性操持,決定了知識分子必定是一個負重獨行的精神行者。不愿沉默的人文知識分子,在消費主義時代怎樣擔當自己的思想延伸的使命,怎樣在大眾世俗日常生活中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基點?也許,這正是季先生對新世紀中國知識分子重獲文化身份的精神拷問。
我走出醫(yī)院,融進了金色的十里長街,在夕陽的余輝中,看到世紀老人巨大而高邁的身影:這位昔日的洋博士今日的慈祥老人,性格寬厚平和有如泰山石,穿著發(fā)白的藍中山裝提著舊書包奔走于各種國際會議的形象,勝過了那些假洋士多少虛假宣言和媒體做秀;
他因宅心仁厚不忍拒絕他人邀請參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而只能在會議纏身的間隙中,心游萬仞強行遠離塵囂寫成篇篇美文,使我們得以走進他“深情冷眼”的人間情懷;
他對小動物的深情,常年養(yǎng)小貓小龜小動物小花小草,每日寫作疲倦時同它們親近游戲,甚至“經(jīng)常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惹起萬斛閑愁”,這種天性流露的美麗反襯出他人格高大愛心深厚;
他對后生學者的獎掖提攜之多難以言盡,一生培養(yǎng)了六千多名弟子,其中不少是國內(nèi)知名東方學學者,還有幾十人成為各國駐外大使;
他對學生治學要求極嚴,但是一旦多年不見的弟子從海外遠道歸來,他總是推開所有的會議,與其在書房中盡興暢談……
未名湖后湖午夜亮起的燈光,是百年北大老人透過暗夜的精神之光,這一燈獨熒必將迎來東方的滿天朝霞。
作者簡介:
王岳川,1955年生,四川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北京大學書法研究所副所長,國際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國文化書院客座教授,中南大學特聘講座教授,澳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日本金澤大學客座教授。
西方文論和美學的著作有:《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研究》,《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與美學》,《文藝現(xiàn)象學》,《藝術本體論》,《文藝學美學方法論》,《后殖民與新歷史主義文論》,《現(xiàn)象學與解釋學文論》,《二十世紀西方哲性詩學》,《后現(xiàn)代后殖民主義在中國》,《媒體哲學》,《王岳川文集》(韓國十卷本),《中國后現(xiàn)代話語》,《西方藝術精神》,《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的著作有:《目擊道存》,《中國鏡像》,《中國文藝美學研究》,《本體反思與文化批評》,《全球化與中國》,《發(fā)現(xiàn)東方》,《文藝美學講演錄》,《大學中庸講演錄》,《中國思想精神史論》(四卷本:《中國文化精神》、《中國哲學精神》、《中國美學精神》、《中國藝術精神》),《書法藝術美學》,《中國書法文化大觀》,《書法文化精神》,《書法身份》。發(fā)表學術論文300余篇。
多次獲國家和省部級獎項:1990年獲“北京大學青年科研獎”,1992年獲國家教委優(yōu)秀教材獎,1993年獲北京大學“第四屆科研成果二等獎”,1993年獲中華美學會“第二屆全國青年優(yōu)秀美學學術獎”,1994年獲“北京大學朱光潛美學與西方文學獎”,1995年獲北京大學學報優(yōu)秀論文一等獎,1995年獲國家“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著作二等獎”,1997年獲“北京大學中國文化特別獎”,2000年獲北京大學優(yōu)秀學術著作二等獎,2001年獲得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新時期20年優(yōu)秀文學理論論文獎”,2002年獲文藝報“攝影文學大獎”,2007年獲書法“全國十大影響力人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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