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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發(fā)云:邂逅死亡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

  

  幾年來,目睹或知曉這件事的朋友,常常讓我將它寫下來。妻子卻堅決反對,她說,這事很神秘,不要去碰它。打從這一次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之后,妻子有了許多神秘主義色彩。這位出身老革命家庭,當過兵,受過高等教育,有著二十多年資歷的文學編輯,開始燃香, 讀經(jīng),禮佛,篤信因果,恪守五戒十善……

  一晃四年過去了,我想,是否可以解禁了呢?況且,我所以想將這一切記錄下來,并不是想褻瀆死亡,或張揚我對死亡的戰(zhàn)勝……我知道,死亡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人類可以戰(zhàn)勝一切,唯獨不能戰(zhàn)勝死亡。我只是想說,死亡并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痛苦與恐怖。我們對死亡的了解, 可能比我們認為的要少得多。我們活著的時候,應該從“死亡”中學得更多的東西,并與它達成和諧,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面對它的時候,我們該從容,平靜而樂觀迎接它。讓我們的“生”與“死”在那一刻連接而不是斷裂。

  

  2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五日,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多云,氣溫也不高!斗疾荨肺膶W雜志社主辦的神農(nóng)架筆會,將在這天上午十點鐘出發(fā)。我很早就收到了通知, 因去過神農(nóng)架,這次沒打算去,便在電腦上敲打一篇外地的約稿,那是一篇題為《都市懷舊》的散文。說的是一位多年未見的兒時伙伴, 驀然來家造訪,懷想之間,對歲月, 生命與死亡的感悟與慨嘆, (回想起來,鬼使神差似的,那天一直說著一些與生死相關的話題,包括夜間在?悼h喝酒,大伙都說我身體好,從來不病,我脫口就說,從來不病,一病要命……)其間有這樣一些文字:“……首先說起的便是那片宿舍區(qū)今天已是如何破舊殘敗了。還有誰家誰家依然住在那兒。誰家誰家搬到了哪兒。誰家已不知去向。誰家的孩子今天在干什么。誰家的孩子已失去聯(lián)系。誰誰已死了。誰誰可能也死了……將歲月人生檢索一番之后,又說起了兒時的生活。這大約是我們最想拾回的一部分了。從當年的各種游戲,到孩子們之間的大小糾葛;
從每個伙伴的脾性愛好,到后來各自的命運遭際……許多的往事,連細節(jié)情景氛圍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恍然如昨……如品茗,如飲酒,如陶醉于自己編演的一部連續(xù)劇。在將往事盡情回憶了一個下午后,他起身告辭了……臨別時,面對墻上我父母的照片又感慨一番,想說點什么,終于只說了,老人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文章寫完,剛剛打印出來,《芳草》的朋友來了電話,說筆會的人已在火車站聚齊了,讓我趕快去,并說《芳草》總編老朱要退休了,這是他和朋友們最后的一次出游了。于是我將稿子裝進信封,讓妻子發(fā)出,匆匆收拾了行裝趕往火車站。由此踏上了一條幾乎是已成定局的不歸路。

  象以往一樣,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吃喝抽煙玩牌聊天,我和曲藝表演藝術家兼作家的何祚歡在車窗口對面坐著, 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談著漢正街及那一條街上的人們近百年來的各種人事變遷。

  我們抵達此行的第一站?悼h城時, 已是夜色濃重。吃完晚飯,我們在縣招待所住下。招待所在縣城邊一處半山環(huán)抱之中,山腰中,幾棟錯落的中式樓房由回廊相互連接,很清靜, 似乎沒有什么房客。我被安排在二樓的一套,一間客廳,一間臥室,一間很大的盥洗間。那屋子大約很久沒有住過人了,一進去便可聞到一股濃重的霉味與山林間漫進的瘴氣。往浴缸里放水。水是濃稠的鐵銹色,放了許久,才見清亮。泡了一個熱水澡,然后,按外出常規(guī),到一樓服務臺往家里打了一個報平安的電話,上樓就寢。

  

  3

  

  保康是山區(qū),不怎么熱, 但很濕悶。靜靜心,很快也就睡了。我睡眠從來很好,無論春夏秋冬,總是一覺到天光。

  夜里,我突然在一種異樣的感覺中醒來,渾身虛軟,輕如一片羽毛,皮膚上沁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動動手腳,了無知覺,仿佛是別人的。我想,這有點不對勁。飄飄然爬起來,開了燈,坐到床邊的沙發(fā)上,掏出手表(我記得是三點差一刻)想看看脈,竟摸不著。就在這時,現(xiàn)實的一切突然中止了,我覺得自己兀然間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寧靜的山野, 很單純,很明凈,綠色的,草地,一片彎彎的樹林,有點象我插隊那個山鄉(xiāng)的某一處景致,美得神奇又詭秘,空中靜靜地懸浮著一些細碎的花葉,可以真切地聞到它們的清香,我看著這一切,感受著這一切,我知道我在這個環(huán)境中,但我看不見自己……那是一個沒有重量、沒有聲音也沒有運動的世界,似乎連時間也沒有(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這不是我事后的幻覺或臆想,當時,我就將這些對朋友、醫(yī)生和第二天趕來的妻子說了,而且在后來的幾天中又發(fā)生了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回到現(xiàn)實世界,我發(fā)現(xiàn)我臉朝下仆臥在暗紅色的地毯上,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以這樣的姿勢呆在這樣的地方。(后來還有多次這樣的短暫的記憶喪失。)過了一會兒,我才慢慢想起來我從武漢到這間陌生客房的過程。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就是心跳停止--直到后來去了襄樊市中心醫(yī)院,安上了心電監(jiān)護儀,才知道那種如仙如幻的境遇竟是心臟停跳。我只是感到這事很蹊蹺也很嚴重,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到那時為止的四十六年生命中,我?guī)缀蹙蜎]怎么病過,沒住過醫(yī)院,沒開過刀,沒縫過針,沒打過點滴,連藥都很少吃。在單位的公費醫(yī)療帳單上,我的費用幾乎年年都是零,為此,我每年都能得到十二元的獎金。我父親是個醫(yī)生,除了兩歲多時的一次急性肺炎,我這一輩子真沒怎么打擾過他。一些陌生人猜我的職業(yè),總會往體育老師,踢足球的一類上說。

  因為沒有脈搏,我想一定是心臟出了問題,便穿好衣服去找作家董宏猷,他是一個老心臟病患者, 也是半個心臟病專家,而且出門是一定要帶藥的。都是剛到,也不知哪個住哪兒,便在昏暗中的幾棟樓間飄然而行,樓上樓下敲了十多間房門,其中一個女人在房里還大喝一聲:“干嘛呀?深更半夜的,性騷擾。俊蔽蚁,我都找不著自己的身子了, 哪還性騷擾呢?終于敲著了董宏猷的房門,他披衣起來, 問我什么事?我說,好象有點不對頭,摸不著脈搏……他剛觸到我的手,神色就變了,(事后,他對我說,手冰涼,象從冰箱里拿出的一塊肉。)趕忙說,你快躺下。他給我拿了一下脈,便讓我千萬不要動,轉(zhuǎn)身出去叫了一幫子人來, 其中有幾個久病成良醫(yī)的朋友。董宏猷與武漢市作協(xié)秘書長彭建新一人拿了我一只手再次把脈,我感覺他們的手指一分一分往我肉里面掐, 似乎要直接掐到脈管上去了。一會兒,他們各自報了一個數(shù)字,大約是每分鐘十六七下。老彭說,脈博細若游絲,不往里死掐根本就摸不著。他們說,這樣的脈相還能活著,還樓上樓下地跑,還一處一處地敲門找人,簡直不可思議。董宏猷給我吃了幾粒速效救心丸,然后開始商量該怎么辦。有人說, 這會兒可千萬不能動,馬上到縣醫(yī)院去請大夫來。作家鄧一光與陳應松是頭一天來打前站的,陳應松也是在夜里三點鐘突發(fā)心臟病,鄧一光跑到縣醫(yī)院,只有一個醫(yī)生值班,他幾乎是連懇求帶威脅地將那個醫(yī)生綁架來了,也沒什么儀器,開了一點藥完事。鄧一光說,發(fā)云今天的情況要重得多,即便醫(yī)生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趕快叫車,送醫(yī)院,發(fā)云你怎么樣?我說,去醫(yī)院吧。

  到了醫(yī)院,做完心電圖,那個年輕醫(yī)生看了,說馬上住院,很快,一位削瘦精干的中年大夫也來了,別人叫他敖主任,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敖”這個姓,讓我永遠記住了。他說了一個陌生的名詞,也讓我永遠記住了:“三級房室傳導阻滯”。他當著我的面對鄧一光說,他隨時可能死亡。我問他“三級房室傳導阻滯”是怎么回事?敖主任說,怎么跟你說呢,簡單點說,心臟好象一個協(xié)同作戰(zhàn)的部隊,互相間的配合靠通訊聯(lián)絡部門統(tǒng)一來指揮,這一個開,那一個關,非常嚴密,現(xiàn)在你的通訊聯(lián)絡完全癱瘓了,各個部門都亂了套……我很快被從急診室推到了住院病房,隨即給我打了強心針,掛上了點滴--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躺在病房里, 今生第一次打點滴--從此,開始了我醫(yī)療史上的許多第一次。

  

  4

  

  一直被我認為遙不可及的死亡就這么簡捷地來了。就在幾個月前,我去北京參加“周文作品研討會”--周文是我妻子的外公,三十年代的著名作家,“左聯(lián)”的組織部長,并擔任魯迅、胡風和黨內(nèi)人士馮雪峰之間的秘密聯(lián)絡工作,抗戰(zhàn)初期去了延安。1952年死于黨內(nèi)斗爭,死在馬列學院(中央黨校前身)秘書長任上,時年四十六歲。研討會上,周文當年的許多文友和同事都來了,他們比周文多活了差不多半個世紀。發(fā)言中,我曾就周文死亡的年齡和中國文化人的命運很發(fā)了一番感慨,為一個四十六歲就匆匆離世的作家表示了另一個四十六歲作家的惋惜。沒想到,幾個月以后就輪到我了。但我一直很平靜,也許是我根本不相信我會死,也許是我并沒有感到死或臨近死的痛苦。我只是感到身子奇特的酥松輕柔,呼吸非常細弱,倒是心臟的跳動越來越明顯地被感覺到了,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顆心臟。我清晰地感知到它跳動的節(jié)律是極不規(guī)則的,好象一個沒有節(jié)奏感的小孩在胡亂地敲著一面鼓。這使我想起了一位醫(yī)生朋友說過的話:當你感覺到身上的哪一個器官的時候,那它就可能出了毛病。

  極度虛軟中我漸漸睡去。天快亮的時候,我醒來,一光說他要回招待所去說一說這里的情況。我說,給我妻子李虹打個電話,讓她來。我想,我如果要在這個地方向這個世界告別,她應該在我身邊。我知道,對于她來說,我比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重要。我們有過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開頭,現(xiàn)在,又將有有一個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結尾。七十年代后期,我們相交不久,我便因“思想言論罪”,被我當時所在的一家部隊工廠隔離起來。那還是一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嚴峻的時代,我是“現(xiàn)反”,她在廣播電臺當編輯,是黨的喉舌。我父親是一個醫(yī)生,曾在國民黨軍隊的后方醫(yī)院里工作過。她出身幾代革命家庭,父親是參加過長征的老干部。她的單位便威逼她與我斷絕往來,并揭發(fā)我的問題。她沒有依從。于是單位停了她的職,大會小會批判她, 還派人監(jiān)視她,又通告了她的親屬和家人,給她制造了許多的壓力和困擾。她卻在我被監(jiān)禁的第二天,扛了鋪蓋行李卷兒住到了我家,照顧我年邁的父母親,以家人的身份給我送被褥、衣物、食品,并常常在煙卷里夾進紙條,訴說她的思念。在那一段長長的隔絕的日子里,她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毛線衣物(那時買毛線還得要票),給我織了毛衣、毛褲、毛襪、毛手套……還送進來她父親戰(zhàn)爭年代繳獲的一件美式皮夾克和一件當年最時髦的卡嘰布軍大衣,將一個“現(xiàn)反”打扮得象革命志士似的。我被監(jiān)禁的那個小房隔一堵高墻便是廠外的一條馬路, 她有時會在冬夜的冷風中來到我囚室外面的馬路上,隔著那堵高墻肆無忌憚地大聲呼喊我的名字。一年零三個月后,我自由了,但依然頂著一個荒謬的罪名。我自由后的第二天,我們向各自的單位辦理了結婚手續(xù)。又過了一年,那個荒唐的案子被徹底推翻,那時我們的兒子已經(jīng)出生。在囚室中,我曾用照明的蠟燭熔軟后塑了一個純潔善良又高傲的小鹿,在底座上刻了一行英文:GAVE DEAR HONG。托一個仗義的“看守”偷偷送給了她。這只小鹿陪伴她渡過了漫長的孤獨與思念。我們將兒子起名為“小鹿”。當我躺在?悼h醫(yī)院的病床上,經(jīng)歷著死亡一次又一次的叩問時,兒子已經(jīng)十五歲了。十五年來,我們有過我們的許多的幸福與快樂。我們對我們的生活很滿足。我想,如果僅就我自己而言,即便就此告別人世,我也沒有什么揪心的悔痛和遺憾。但想到妻子和兒子, 會因此受到怎樣的打擊與痛苦,便感覺不安了。我想起我們受過的很多教育中,總說我們的生命不是屬于自己的,是屬于黨的,屬于國家的,屬于人民的,這些話都太空泛。但你的生命屬于你的親人,友人,屬于那些為你所愛也愛你的人,卻是非常真切的。

  

  5

  

  天亮以后,敖主任來查房,看了我的情況,很直接地說,我們醫(yī)院條件差,如果不及時轉(zhuǎn)院,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危險。如果轉(zhuǎn)院,照目前這個情況看,路上也極不保險。但只有轉(zhuǎn)院,還有一點希望。離這兒最近的大醫(yī)院是襄樊市中心醫(yī)院,有一百多公里,車行三四個小時,一路上都是大荒山,路途顛簸,途中出點什么問題,連一個衛(wèi)生院都找不著;
如果回武漢,路上得要上十個小時,轉(zhuǎn)火車轉(zhuǎn)汽車,危險更大。那時我還不知道天高地厚,我說,回武漢。我相信我能夠回到武漢。

  直到今天,我一直敬重那位偏遠山區(qū)醫(yī)院的敖醫(yī)生。每年春節(jié),我都要挑一張最精美的賀卡,給他寄去我的謝意與祝福。當初,如果他敷衍一下,拖拉一下,或為了職業(yè)的自尊,勉強留下來醫(yī)治,這故事大約是另一種結局了。

  筆會的朋友們到醫(yī)院來看我,他們在床前圍成一圈,盡管在慰籍在鼓勵甚至在說笑,但那情景總有點象臨終告別。許多人后來對我說,他們都感到是最后一面了。打了針,吃了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心跳還只有二三十下,而且還跳得亂七八糟的,又蝸在這么一個深山溝里……最后,大伙兒和醫(yī)生商定, 為保險起見,分兩步走,先去襄樊,待穩(wěn)定后再轉(zhuǎn)武漢。敖主任說,中午有一輛車送一個胃出血的病人去襄樊,我可以同車去。此時,李虹和我當醫(yī)生的妹妹已在從武漢馳往保康的路上了。他們又立即與襄樊聯(lián)系,當她們途經(jīng)襄樊時在車站截住她們。

  筆會的朋友要繼續(xù)前行了,留下兩位護送我去襄樊。(我后來知道,在往后的行程中,不斷有人生出各種各樣的病來,讓這一次筆會變成一次苦難的歷程。)大家在病床前告別,說了許多祝福的話。女作家呂紅將一袋零食送給我,說不能起床吃東西,先填填肚子。

  大隊伍離去后,我很想抽煙了。我不愿在最后的時間里委屈自己,更不想早早地尋找一種病入膏肓的感覺。便對留下來看護我的胡良卿說,我要上個廁所。盡管醫(yī)生已再三叮囑,絕對靜臥,更不能起床走動,但我們還是偷偷去了。我從來沒有用過那種扁扁的便盆或那種帶嘴的便壺,更不消說在一個不是廁所的地方。在廁所,胡良卿幫我舉著輸液瓶,我們站在那兒,各自抽了一支煙。后來,當醫(yī)生,家人和朋友知道我在那種半死不活的時候躲出去抽煙,狠勁兒斥責我。我說,說不定就是那支煙激活了心臟呢。

  

  6

  

  午后,我們上路。

  車是一輛很破舊的中巴, 大部分座椅都拆掉了。我們上去時,車里當間已經(jīng)躺了一個老人,四旁還坐了六七個人,根本沒有我躺的地方了。我和兩位護送者各自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我還得自己扶著吊在車窗上的輸液瓶。剩下的小半瓶藥水要堅持到襄樊,所以調(diào)得很慢,一分鐘才滴十來滴。

  一路上果然都是光禿禿的荒山野嶺,盤旋而上, 盤旋而下,走半天也看不到一戶人家。我想,這時我要是躺下或靜默,我的心臟就要慢慢停止了。于是我就吃呂紅給我的那一袋零食,魚片,糖,話梅,和著微弱又混亂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節(jié)奏地用力咀嚼著,似乎把心跳的節(jié)律都嚼得順當了一些,邊吃邊和護送老人的那些人聊天。我想, 人活動著,心臟就不會停下,就象汽車運行的時候,就不容易熄火一樣。

  天近黃昏,終于到了襄樊, 車徑自開進中心醫(yī)院,這時李虹和我妹妹已在惶惶然中等候多時了。下午,當她們的車剛剛途徑襄樊站,車里車外的廣播喇叭便一起喊她們的名字,讓她們下車。她們一下緊張起來,感到事情不妙。等襄樊市委宣傳部的同志告訴她們我正在從保康來襄樊的路上,她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忐忑不安地在醫(yī)院大門口守候那不知是兇是吉的到來。當她們終于見到我笑瞇瞇地舉著輸液瓶從那輛破中巴上下來的時候,還以為只是虛驚一場呢。來到急診室,一檢查,盡管用了一天的藥,結果依然極糟:心律28--42不等,血壓42--64。當即收留住院,在二內(nèi)科急救室加了一個病床。下病危通知,輸液輸氧,打上各種點滴,上心電監(jiān)護儀,一時間, 全身布滿了各種管線,象一個正在裝配的機器人。我的那個加床剛好可以看到監(jiān)護儀的屏幕,我便看著我的心臟在那上面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曲線和各種數(shù)字。醫(yī)生認可了敖主任的診斷--“急性病毒性心肌炎引發(fā)三級房室傳導阻滯”。再一次警告情況非常危險,隨時有死亡的可能。

  當晚,醫(yī)院給我做了胃式心臟起博,將心臟起博器的導線從嘴里插進,一直通到胃壁上離心臟最近的部位,開通起博器進行電擊,試了幾次,沒有成功,弄得我難受極了。前面說了, 我這一輩子從未受過醫(yī)院里的這些皮肉之苦,連打針都怕,所以很擔心往后還有什么更大的磨難。暗想,如果被敵人抓了去,要槍斃,我大約倒不怕,只要一上刑,我是非招不可了。由此,我特別欽佩那些被各種酷刑折磨得死去活來而堅貞不屈的英雄壯士,也特別欽佩那些在治療中把身子打開關上、鋸掉接起、受盡萬千苦痛的重癥病人。

  從強壯如牛一瞬間變得細若游絲,而且還可能隨時斷離,妻子和妹妹都一下接受不了。她們倆一夜沒睡,肝腸寸斷提心吊膽地防范著每一絲不祥之兆。歷盡四十多年風風雨雨,我又重新變成一個需要精心呵護的嬰兒,連喝水吃飯都得喂了。

  

  7

  

  第二天上午,李虹和我妹妹外出去買一些生活用品。醫(yī)生來給我作心電圖,讓我側一下身,突然間,?的且灰沟母杏X又來了,宛如一片溫柔的海水從下肢漫上來, 全身頓時酥軟飄浮起來,那是一種極舒服的感覺,我猜大約類似吸毒。我覺得我在一片極純凈極柔和的光里,松弛又平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模模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大聲說:“過來了,過來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一些人圍在我的床邊,他們說,真是怕人,剛才心臟又停跳了。又是一陣短暫的記憶喪失,我從那一片光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我想,這就是死亡嗎?我沒想到死亡是這樣舒適,也沒想到在肉體離開了現(xiàn)實世界之后,“我”還會在另一個世界中存在。我曾經(jīng)目睹過我父母親的逝世,我一直以為那是極痛苦的,而且我無法幫助他們擺脫這種痛苦。很長時間,我從他們離世的那所醫(yī)院經(jīng)過,都有一種不堪回首的感覺。我在有了類似的經(jīng)歷之后,多少有了些欣慰。而且,肉體的生命終結之后,靈魂還有另一個美好的去處,讓我想到,那些親人,友人,讓你尊重讓你牽掛的人們,離開塵世之后,并不是從此消亡了,而是在一處更美好的世界里存在著--盡管無數(shù)的科學教義告訴過我,人死以后不復存在,但我的十幾次經(jīng)歷讓我更愿意相信還有另一個世界--只是我們不知而已。

  我一再說,死亡本身并不痛苦--只是極少有人重返回來告訴人們。人們告訴我說,你在心臟停跳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痛苦。我對他們說,那只是用人世間的眼光在看,嬰兒出世時臉上的表情不也是很痛苦么,不也是哇哇大哭么,而嬰兒從擠迫的產(chǎn)道中帶著血水豁然娩出的時候,一定也有類似死亡那種松弛平和酥軟飄浮的極舒服的感覺。聽了我這些話,也有朋友說,許多人確是在極度痛苦中死去的,開刀,切除,化療,放療,疼痛,暈眩,干渴,衰竭……我說,那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與死亡對抗的治療與自救,這種痛苦是生存的代價。我想,如果一個人確實已無生存的可能,也無生存的愿望,應該免除他那些無謂的痛苦。

  二內(nèi)科兩位心血管方面的權威醫(yī)生說,要立即安裝心臟起博器。我說希望再觀察幾天。我其實是害怕身體內(nèi)從此有了一個自帶電池線路復雜的異物,更害怕在身上動刀剪。下午,我們文聯(lián)的領導從武漢趕來,醫(yī)院與他們再一次說到安起博器的事。這時已是星期六傍晚,二內(nèi)科沈主任說,現(xiàn)在手術還來得及,我把所有的人員都留下來了。我依然堅持暫時不安。

  就在這一夜,死亡頻頻來訪了,象鄰居家一個淘氣的孩子。

  

  8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切實地面對死了。就在眼下,隨時隨刻,沒有一個三個月五個月的期限。如果是一個不可逃脫的結局,三個小時五個小時與三年五年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在一個給定的時間中等待,那等待的時間該越短越好。我知道,我有許多事情還沒有做,還有許多期望得到的還沒有得到,但實際上,人永遠不可能做完要做的事情,也永遠不可能得到全部期望得到的,因為有一個“死”橫亙在你前面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這個意義上說,人生永遠是半途而廢的。從剛剛生下來就被溺死的鄉(xiāng)下女嬰,到主宰中國幾代人的帝王或領袖。如果“死”它執(zhí)意要來,那么我們便該隨意而去。

  凌晨一點二十分,我在昏睡中,又有了那種海水從腳下漫上來的感覺。我聽見一直守候在我身邊,整夜連眼睛也不敢合一下的李虹驚慌地大喊我的名字,但很快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見我又在一片祥和的光亮中,依然是輕松與舒適,依然能聞到一種清香,如果不和死亡、搶救、親人的驚駭與恐懼連在一起,這一切當是極美妙的,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種感受。后來我遇到幾位也有過瀕死經(jīng)歷的人,一位是詞作家任善炯,他在西藏高原翻車,甩下數(shù)十米深的峽谷;
一位是深圳羅湖區(qū)教育局的唐女士,她被一輛車速一百多碼的轎車撞得飛了起來。他們都說到在那一瞬間有一種極度的舒適感,沒有了重量,沒有了時間,如一片羽毛那般輕盈,都看到了一種光--吉祥又溫暖的光。而且,他們一致地說,這種感覺產(chǎn)生在摔落或撞擊之前,因而絲毫沒有嘗到那種遭到重創(chuàng)的皮肉之苦。真正的苦痛是在以后與死亡的對抗之中。

  我對李虹和我妹妹說了心臟停跳的感覺。后來,每當那種溫涼的海水漫上來的感覺一出現(xiàn),我就對她們說:“那個感覺又來了……”在我說完后的數(shù)秒鐘后,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波紋才變成了一條直線同時發(fā)出驚悸的嘟嘟聲。我所有的心電狀況都儲存在那個儀器中。后來出院的時候,我向醫(yī)生要了一張我的心電圖紙作個紀念。在那張細長的紙條上,一段優(yōu)美的曲線后面緊接著便是一根長長的直線……

  那個晚上,一點二十分、二點三十分、二點四十五分、三點零五分、四點十分,共有五次停跳,其中停跳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一分二十秒。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讓已經(jīng)停息的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的。我后來想,在那十多次的停跳中,只要有一次,心臟不愿再啟動,我在人世間的生活就結束了。我繼續(xù)留下來,只是一種宿命。

  值班醫(yī)生迅速通知已經(jīng)各自回家的手術人員,凌晨六點,我被急急匆匆推進了手術室。進手術室前,院方讓李虹在一份有各種死亡可能的手術單上簽字。那是她今生在最恐怖最沉重的狀態(tài)下寫下的自己的名字。我一直很清醒,也一直很輕松地和她們說話,開玩笑。我對李虹和我妹妹說,我會出來的。

  手術室的門都來不及關了,李虹和我妹妹在手術室門外就可以直接看到里邊的搶救。手術人員連衣服也來不及換,手術臺上的手術單也來不及鋪,沒有枕頭,也沒有按常規(guī)縛住我的手腳,我就躺在那架巨大的堅硬又冰涼的鐵制手術臺上,一臺 X 光監(jiān)視儀的鏡頭對著我。主刀的劉文衛(wèi)醫(yī)生很年輕,但很老道。我感覺到他在我大腿根部劃了一刀,從里面挑出一根很粗的血管,在上面剪開了一個小口,將一根起博器的導線插進去,然后通過監(jiān)視器屏幕,讓那根導線順著我身上彎彎曲曲的血管向心臟推進。那種推進的感覺又腫脹又惡心,推著推著,我又被那海水淹沒了,聽得主任技師李素貞喊了一聲:不行了,不行了……我便又到了那個光明寧靜的世界。我醒來時,醫(yī)生們已在繼續(xù)手術。在整個手術過程中,總共又有六次停跳,有幾次是被二內(nèi)科主任沈青山跑過來用拳頭猛擊胸口才得以復蘇的。

  好容易將導線捅到了我的心臟里,醫(yī)生開始啟動起博器。折騰了一會兒, 我聽見他們在說,不行,這根導線不通電,到倉庫去換一根。那根已經(jīng)進入心臟的長長的導線又沿著彎彎曲曲的血管抽了出來。其間又是一次停跳。醒來后, 我對醫(yī)生們開玩笑說,你們剛才用的是一個水貨吧?這時,我聽見手術室門口有人在讓李虹和我妹妹離去。我對身邊的護士說,你讓她們回病房去等,我不會有什么事的。我知道,這種場面,對她們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頭兩個國產(chǎn)起博器也有毛病,又去換了一個美國的。一個本原只需幾十分鐘的手術,花了兩個多小時,到八點十分終于完成。比我想象好得多的是,并沒有在我身上挖一個洞,將那個半導體似的小匣子塞進去,只是往我心臟里通了一根導線,接在外面的起博器上。于是,我的生命和一只美國人造的小匣子連在了一起。醫(yī)生說,這是臨時的,等病情穩(wěn)定后,再裝永久的。

  從離開家到現(xiàn)在:一千里路。兩個世界。驚動了一大幫子人。全身裝滿了管線異物。總共不到兩天時間。

  

  9

  

  我被推回病房,開始了一段猶如受刑的日子--因為是臨時起博器,沒有固定在心壁上,我必須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然的話,導線可能脫落。

  當你的身體能夠自由活動的時候,你一點也想不到那是一種何等的幸福。當這種自由被取締后,你才能夠真切體會到這一點。你的腿想蜷起,你的腰想側轉(zhuǎn),你想坐起來或站起來--這些平日不知不覺就隨意做了的事,現(xiàn)在卻千千萬萬做不得了。醫(yī)生,護士,家人--所有的人都不許你這樣做。你得側著頭用吸管喝水,你得仰躺著讓別人一勺一勺喂你吃東西,同樣也得仰躺著大小便,因為太不習慣,差一點將膀胱漲破,最后不得不施行導尿,大便則在憋了一周之后用藥物輔助才解決了。

  安裝了臨時起博器之后,心臟再沒有停跳過。因而再沒有見到那樣的綠色,那樣的光,也沒有聞到那種特異的馨香。李虹問我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香味, 我說有點象梔子花。李虹便滿襄樊城去尋梔子花。六月已過大半,梔子花季已過,好不容易在一個菜市場見一個農(nóng)民在賣,李虹便將他的那一堆花全部買下,并跟他約好每過一兩天再來買一次.李虹將梔子花敷滿我的枕頭,讓我又聞到了那有如天國的馨香。這馨香一直伴隨到我出院。

  襄樊市委幾位朋友來看我,很鄭重地問了我的年齡。我說46歲。他們說,那就沒事了,你的年齡中即無明九又無暗九。今年他們的幾個熟人都死在壯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年齡都有明九或暗九。我想,他們或許相信數(shù)字與命運的神秘關系,或許是以此鼓勵我。

  一位朋友來看我時,帶來了他女友編織的一根紅絲帶,一定要我戴在左手腕上,他說,今年襄樊滿城都在賣這種吉祥紅絲帶,女孩特意編織的最上乘。再后來,幾位打前站的朋友說,他們來?档哪翘,半夜里,后山坡上有人偷偷土葬,新墳正對著二樓我那間房的窗口,那飄搖的招魂幡兒都看得清清楚楚。朋友們鄭重地讓李虹向著那個方向燒些紙錢。

  從此,我不再將這一切看作愚昧和迷信。

  

  10

  

  入院后的第二天我便有了一張正式病床--ICU重癥監(jiān)護病房六床。從那時起,我在襄樊市中心醫(yī)院的名字就叫“C六”。

從入院那天起,便有各地的電話打到病房來,值班醫(yī)生或者護士便會用柔糯動聽的襄樊話遠遠喊一聲:“C六電話--”我當然是一動也不能動的,李虹,我妹妹或其他陪伴我的人便代我去接。電話都是朋友或親人打來的,問候的,探詢的,介紹襄樊的一些關系或要求到襄樊來探望的……朋友們的真誠與關愛,在這種非常時刻特別讓人感動。一位北京的女友在電話里對李虹喊著:“你跟胡發(fā)云說,他這樣做太不象話了,他想這么早早地把我們?nèi)酉戮妥吡恕庇械募膩硇呕蛸R卡說,我們需要你好好活著。一位遠在南方的朋友自己不能來,便安排他在襄樊的友人到醫(yī)院來值守,將熬得筋疲力盡的李虹換一換,這位友人前來報到,還抱來一臺車用的六英寸小電視,以解病床之困,我就是在那一方小人書般的灰藍色的屏幕上,看完了多集專題片《中華之劍》。這位友人和他的妹妹都因為那一場風波失去了工作,還處在衣食無著的困窘之中。一位當年的插友坐了一夜的火車,一清早將一籃鮮花送到我床頭。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在那個荒涼的小山村,我招工回城前夜,去向她道別。那時,她那個知青小組的伙伴都已走光。她卻因為她那畢業(yè)于北京輔仁大學的父親,在打通中緬公路的史迪威將軍的部隊里擔任過翻譯,不得不留下來贖罪。那一夜她正在發(fā)燒,滿臉通紅,如豆的油燈下,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在給她打針。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床邊。品嘗著青春的離別。如今是我躺在床上,她坐在床邊。咀嚼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那籃鮮花一直伴我到出院;貪h后,那花籃做了我的藥籃,后來不吃藥了,那花籃便裝雞蛋,直到現(xiàn)在。

  我兩個弟弟連夜趕來了,一些親友來了,襄樊的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來了,兒子也自個兒坐了火車來了,他已十五歲,一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了。我曾想,如果我就此離去,他會失去許多呵護與關愛,也會早一些自強自立。父子的分別是不可避免的。我和父親一起生活了四十二年,從我出生,到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我一直和我父親住在一起,我曾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的,但在一個深秋,他突然就與我離開了。

  

  11

  

  我的情況逐漸穩(wěn)定。但我知道,那是起博器的作用,我必須盡早與它分手。起博器上有一個旋鈕,調(diào)到一個數(shù)字,當你的心律低于它或停跳時,它便開始幫你的心臟工作。我和醫(yī)生商量,希望能逐步調(diào)低起博器的頻率,盡量讓我的心臟自行工作,要不然我一輩子就離不開它了。幾天后,劉醫(yī)生開始將起博器逐步往下調(diào),從每分鐘八十次,逐漸調(diào)到七十次,六十次,最后調(diào)到四十五次。我想起那些為了甩掉拐杖而奮力學步的腿傷者,艱難地,悲壯地一步一步挪動,摔倒,又爬起來……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甩掉我心臟的拐杖。六月二十六日,李虹高興地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護士值班室的病員牌上解除了我的病危警報。在安裝起博器八天之后,劉醫(yī)生來了,拿起那個小匣子,“嗒”的一聲將它關閉了,只將那根導線留在體內(nèi)。如有不測,可隨時接通。我感謝那個小匣子,更感謝和它的告別。幾天后,那根導線也從身體里撤出。我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偷偷溜了出去,看外面的陽光,樹,樓房,被凍結了十多天的身體飄飄忽忽,雙腳踏在地上,如棉花一樣軟綿綿的。后來,醫(yī)生給我作了胸腹各主要器官的檢查,竟然什么問題也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是心臟,在經(jīng)歷了十多次停跳,十多天節(jié)律紊亂的折騰之后,早應該是傷痕累累了。一般來說,心臟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心肌細胞不可再生。醫(yī)生也對這個結果非常吃驚。但是他們告誡我,這樣大的毛病,三年以后才能下結論。我妻子,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們,還有那些盡職盡心的醫(yī)生護士技師們都非常高興。本原是一次巨大的意外災難,現(xiàn)在竟都如中了頭彩一般。

  又觀察了幾天之后,七月六日,我踏上返回武漢的列車,結束了這永生難忘的生死之旅。

  

  12

  

  回漢后的一天,我翻看外出期間的各種信函, 兀然見到《人才報》上有我的一篇小散文--《自己說自己》。其中的一段話,讓我大吃了一驚--不論在那之前,還是在那之后,我都沒有寫過這一類的文字,也未表達過這一類的想法:“中國有一句貶損人的成語叫"魂不附體",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極有意思也極有益處的狀態(tài):一個人的靈魂離開他的肉體,遠遠的,旁觀的,清醒的看那個叫作"自己"的人所作所為,一定會少干許多蠢事錯事,一定會聰明許多。這種狀態(tài)于我們?yōu)槲、為官或為人一定有不少好處的!边@張報紙出版的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六日!那正是我在?悼h委招待所那個半山環(huán)抱的小樓上, 第一次進入到那一個綠色的非現(xiàn)實世界--也就是所謂“魂不附體”的日子。

  也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對于我來說,有了這一次經(jīng)歷之后,對人生與世界的想法多少有了一些變化。原來很看重、很計較的一些東西,覺得可以不必那么看重那么計較,原來忽略的小視的一些東西,又新看出它們的意義它們的珍貴。原來顧忌或畏縮的,也覺得沒有太多必要了,死已死過了,別的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這世上真有兩界,一個物質(zhì)的,一個靈魂的,那這兩界是絕然不同的,你在物的世界里拚盡全生掙得的,騙得的,搶得的東西,在那靈界之中毫無用途, 在那里你連自己的肉身都得放棄。如果本沒有兩界,你一旦離去,更是一無所有。倒是你在此界中好好生活, 善待自己,善待旁人,善待別的生命,盡力作該作的,不作不該作的,萬一真有一個彼界,過去之后,那個地方大約會更看重靈魂的價值。

  事過之后,許多人都對我說過同一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如果去掉其中的慰籍與祝福之意,大約古往今來一些經(jīng)歷過“死”的人,多多少少從中得到啟示與教益,讓往后的日子過得清醒一些,超拔一些,因而也就是有福了。

  “死”是一所偉大的學校。它能教給你許多在常態(tài)下一生也難以領悟的道理。只是沒有人真正能從這學校里畢業(yè)。這大約是造物主加諸于人類的最大磨煉,讓你永生永世去苦苦尋求生活的真諦。

  我知道,終有一日,我還會去到那一個世界,并不再返回。這世上已有億萬生命去了,還有億萬生命將去。既然是一個規(guī)定的事,那便無需逃避也無需恐懼。況且,你在那兒,又可以重逢你的親人,友人和你所愛的人。

  

  1999年2月6日一稿,4月30日二稿于武昌大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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