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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重建中國人的精神生活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汶川大地震后,中國上下共赴國難的景象,很像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初期,在國難之中,讓人們看到了希望。

  我們?yōu)闊o數(shù)的生命喪失而悲痛,也為太多的動人故事所感動。我們從大救災當中看到了令人鼓舞的進步,也發(fā)現(xiàn)了令人遺憾的現(xiàn)象。這是一次歷史的時機,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不僅考驗著我們的抗震救災能力,也考驗著我們的制度和人性。

  

  社會組織仍然缺席

  

  2003年SARS時期,我曾經(jīng)作過一個反思,其中一點就是發(fā)現(xiàn)在抗擊SARS當中社會組織的缺席。五年過去了,這一問題依然存在,雖然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

  地震剛爆發(fā)的時候,整個災區(qū)成為一片廢墟,政府癱瘓,有些地區(qū)發(fā)生了秩序空白,一片混亂。個別地方還出現(xiàn)了搶劫、陷入霍布斯所說的“叢林世界”。當然,隨之大量軍隊和武警的趕到,秩序很快就恢復了。

  然而政府不是無時不刻無所不在的,更不是萬能的。要迅速有效地恢復秩序,就需要有社會自組織系統(tǒng)。這些社會組織不是在突發(fā)事件中匆忙成立,而是本來就該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一到緊急關頭,便會發(fā)揮作用。這樣即便政府的管控失靈,社會也會立即自我運作,重建秩序。這些組織可以是血緣、地緣和信緣網(wǎng)絡,比如家族、同鄉(xiāng)會、宗教團體,民間信仰團體,也可以是各種自愿性的社會團體,比如行業(yè)同會、興趣組合、社會文化協(xié)會等各種NGO組織。這些社會組織如今在中國不是沒有,而是太匱乏了,不是形同虛設,就是缺乏自主性。更重要的,是缺乏有號召力的非政府精英和精神領袖。而在傳統(tǒng)中國,民間社會之中有鄉(xiāng)紳,有士大夫精英,他們領導著一個非政治化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傳統(tǒng)中國的政府財政和行政能力都大不如今,災害發(fā)生了,主要靠民間精英領導自救,有其不可替代的有效性。如今雖然政府變得很強勢、很有效,卻付出了弱社會的代價。這使得大災難發(fā)生的時候,政府不得不面對一盤散沙的災民,救援難度大大加強,秩序恢復也緩慢很多。

  在這次大救災之中,全國各地的志愿者紛紛趕赴災區(qū),奉獻愛心。然而,不少志愿者卻碰到一個尷尬:無事可做,派不到活,政府有關部門也不知道如何組織他們,有效地結合到抗震救災之中。我看到一個志愿者寫的博客,這些志愿者們在政府部門求不到活,只能跑到車站碼頭去“干私活”。一方面是前方大量缺乏人手,另一方面卻是大量志愿者無活可干。個中的問題在哪里?除了政府相關部門組織能力比較弱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乃是社會缺乏組織。你看當年日本的阪神大地震,在第一時間搶險的,不是政府,而是各種社會組織。今天的中國是有市民而無市民社會,有公民而無公民組織。一盤散沙的國民,要做好事、獻愛心也難。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鄧小平時代,中國就提出了“小政府大社會”的改革方針,這一方針高瞻遠矚,深明現(xiàn)代化的改革,不僅要建立一個高效廉潔的政府,而且要把社會從政府的管控中分離出來,賦予社會以自主性活力。社會要有活力,有秩序,最關鍵的是要有自主性,有在憲法和法律范圍內的自主性。而社會是否能夠自我組織化,是“大社會”建成的關鍵所在。誠然,社會組織的活躍,可能會增加群體事件的風險,但也有另一面好處,即減少群體事件的非理性。非理性的行為往往由無組織的亂民自發(fā)形成,而組織化的利益群體或價值群體,即使與政府的利益和價值發(fā)生沖突,依然可以通過法律的途徑建立起理性的博弈和商議空間。一個現(xiàn)代化的政府,與其與非理性的亂民打交道,不如與理性的社會組織對話溝通。畢竟在大部分場合之中,社會與國家之間有著良性互動的可能性。

  

  愛心最忌諱的是被強制

  

  每天看電視,稍微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感覺不安,總會問自己:我能為災區(qū)做點什么?不可能人人上前線救災,于是捐獻善款便成為大部分民眾和單位表達愛心的普遍方式。

  全民募捐是令人欣喜的,不過,募捐不應該成為一場運動,不宜以行政為主導的傳統(tǒng)動員方式強制推行,F(xiàn)在大部分的募捐都是通過行政單位發(fā)動。第一次大家自愿掏錢,第二次、第三次便有了變相強制的意味。單位與單位之間互相攀比,甚至還有指標,異化為政績工程。募捐本身變了味。

  募捐的意義在哪里?是因為缺錢需要全民動員嗎?中央政府的歷年財政盈余,足夠擔當起抗震救災、重建家園的職責。之所以還需要國民捐獻,與其說讓他們獻金錢,不如說讓大家獻愛心。沒有什么比這一刻更好的公民教育了。不過,人在做善事的時候,最忌諱的是被強制。獻愛心貴在自愿。愛心是人們惻隱之心的自然流露,它來自人性深處的善根,在特定時刻被激發(fā)出來。所謂捐獻,無非盡自己的良心義務而已。行善之后,人們會有一種道德快感,從而產生一種對自我的肯定。一旦捐獻受到強制,或者還來不及自愿就被動員了,一切便變了味。攤派式的捐獻不僅無助于公民的道德心提升,反而助長功利性動機,甚至引起普遍的反感。

  我們看到媒體不斷報道某某企業(yè)捐了多少錢,某某明星捐了多少錢。很多單位也將職工的捐款數(shù)額公布于眾,形成攀比之風。攀比善心當然是好,但形成“逼捐”就很可怕。第一批站出來捐款的,包括姚明,后來都在網(wǎng)上遭人辱罵,指責他們捐款太少。本來捐多捐少都是個人愛心的表現(xiàn),捐多不代表就占據(jù)了道德高地,捐少也不代表愛心就少,每個人盡自己的良知和能力就可以了。良知這個東西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平時用金錢來衡量人生是否成功,戰(zhàn)時還是用金錢來比較境界高低,那就說明我們的社會價值觀出了問題。道德、良知自有標準,不能也無法用金錢的標準替代。

  愛不是抽象的概念。更不是空洞的口號。惻隱之心人人皆有,但需要一種氛圍將之引發(fā)。比起海外,我們的輿論和社會在營造氛圍方面過于幼稚,甚至僵硬。單位里面,像往常的政治任務一樣,拉幾條標語,喊幾句口號,就算賑災宣傳了。沒有自發(fā)的悼念儀式,沒有樹枝上的黃絲帶,沒有獻給亡靈的鮮花。行政為主導的募捐,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冷冰冰,沒法打動人的惻隱之心、激起人們對生命的深切同情。

  海外成熟的捐助經(jīng)驗值得中國借鑒。香港一個小學,建議每個學生到圖書館參加閱讀接力賽,閱讀10分鐘捐獻10塊。這種將讀書與捐獻結合在一起的創(chuàng)意,吸引了很多家長帶著小孩參加,書讀過了,愛心也表示了。捐獻活動不該是冷冰冰的同一個模式,它可以是悲情的,也可以是激昂的,甚至是有趣的。

  

  以地震為契機,重建中國人文精神

  

  2003年抗擊SARS的時候,人們驚呼:公眾人物到哪里去了?這一次,無論是演藝界、體育界明星,還是文化界名流,都有不錯的表現(xiàn)。章子怡在戛納含淚募捐,李連杰宣布息影一年專事慈善,公眾人物開始表現(xiàn)出自己的責任感。我特別贊賞的是韓寒。這位平時爭議頗多的“80后”青年作家,非常特立獨行,在博客上公開宣布“向相關部門捐款為0元”,當人們還來不及指責他的時候,韓寒已經(jīng)第一時間開著越野車出現(xiàn)在災區(qū),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參加救災。而當其他明星們蜂擁而至的時候,他又悄悄回到上海,宣布不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韓寒的確與眾不同,他的表現(xiàn)是所有看不慣他的人做不到的。

  這幾年,我們談論了太多的“世風日下”問題。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叫做“形勢大好,人心大壞”,意思是說,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了,人們變富了,但人心卻變壞了、自私了。對這一說法,,本來我頗有同感,但這幾天我的看法動搖了,因為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幅景象:“形勢大壞,人心大好”。在突如其來的苦難面前,太多的人們表現(xiàn)出人心的善良和卓越。

  就以大地震中的老師為例吧。這幾年,老師被社會輿論批評很多。教育界不斷傳出各種丑聞:抄襲、受賄、奸污女學生……這一切都讓我們這些當老師的痛心不已。

  然而,在這次大災難之中,災區(qū)老師們的表現(xiàn)豈止偉大,簡直可以說都是圣人。這么多的中小學、幼兒園老師為了保護孩子們,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當房屋劇烈搖晃,生命危在旦夕的時刻,他們本能想到的,不是自己的逃生,而是掩護學生出逃。綿竹市東汽中學的譚千秋老師在教學樓即將倒塌的一瞬間,將四個學生塞在課桌底下,自己像老母雞一般,張開雙臂護住學生,學生得救了,老師卻倒在亂石之中。我看過一檔鳳凰衛(wèi)視陳曉楠主持的《冷暖人生》特別節(jié)目“大地震中的北川中學”(這是我所看到的最令我感動的節(jié)目),北川中學的老師們,個個都是羅盛教和劉英俊。李佳萍,一個文文靜靜、膽子不大的女老師,出事那一刻,用身體死死抵住教室門,拼了命把學生一個個從教室中扯出去,到第36個學生的時候,天花板掉了下來。幾天后人們找到她,她的身體仍在教室里面,沒有跨出門口一步。

  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他們的偉大和神圣從何而來?陳曉楠感動得不由問他們:你們也是平常人呀,為什么你們會這樣做?是的,這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老師,平時碰到他們,不會有特別的感覺,但在生死一瞬間卻閃耀出“圣徒”的光芒。這種舍己救人的本能反應,一般只有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才會有。我不由自問:假如我是他們,我能像他們那樣做嗎?我真的不敢保證。

  人的天性里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要讓天使戰(zhàn)勝魔鬼,最重要的,是要有親情。面對陳曉楠的問題,北川中學老師們的回答輕描淡寫:“我們早已將學生們視作自己的孩子,與親生的一樣! 北川中學是一所住宿制的重點中學,學生大部分時間與老師同吃同住,師生情誼如同一家人,平時就有深厚的感情,一到生死時刻,老師們會本能地像母親一般以生命守護學生。這些學生,是老師們的“大我”,是生命延續(xù)的一部分。“小我”(老師)存在的意義,就體現(xiàn)在守護“大我”(學生)的生命、讓他們健康發(fā)展,哪怕犧牲“小我”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師生之情,是倫理之情,經(jīng)得起生死考驗。這些年中國進入市場社會,師生關系也被世俗化了,有一些輿論將師生關系完全看成是市場的交易關系和服務關系。學生交學費,老師提供服務,學校變成一個非人格化的交易市場,師生關系扭曲為服務與顧客的關系,雖然顧客是上帝,但要服務得好,就要給紅包和小費。顧客和服務者的關系不是倫理關系,它純粹是一個契約關系。商業(yè)間的交易不會產生“小我”為“大我”犧牲的崇高。我們很難想象一個超市發(fā)生了地震,營業(yè)員會死死抵住門框,讓顧客先撤,至今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故事。

  圣徒是一種宗教境界。而中國不是一個宗教社會,而是人文代宗教。梁漱溟老先生講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倫理本位”,指的就是人文精神不是一套抽象的概念,仁義信愛,必須落實在具體的人倫關系網(wǎng)絡之中。自然,今天我們所處的市場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很不相同,每天碰到的大量是非人格化的契約關系。但誠如哈貝馬斯所說,人們在系統(tǒng)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生活世界。系統(tǒng)世界(市場和政治)由金錢和權力主宰,但在生活世界里面,要靠人們的交往理性,以及真誠的情感與宗教。我們不要相信庸俗經(jīng)濟學的鬼話,似乎現(xiàn)代人就是一個“經(jīng)濟理性人”,就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僅僅是系統(tǒng)世界的邏輯。在生活世界里面,人首先應該是一個倫理人,具有自己的良知和情感,那是金錢無法衡量,也無法收買的。

  這些大道理,平時說起來,似乎有點迂腐,過于理想化。但是,這次大災難中的人性光芒,給我們一個啟示:重建中國的人文精神,可以從重建人們的生活世界和倫理關系著手。北川中學不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當然也有反例。都江堰一位年輕的中學老師范某某,在地震發(fā)生的一瞬間,一個箭步竄出課堂,拔腿便跑,連自己的學生都沒有招呼一聲。這也就罷了,事后還在搏客上大言不慚地說:“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只有為了我的女兒我才可能考慮犧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會管的!

  雖然這僅僅是一例個案,但與北川中學的老師們比較,說明如今在我們的高校當中,人文教育是何等的失敗,越是名校越是糟糕。不要以為讀了幾本魯迅、陀斯妥耶夫斯基,就高人一等,就有了人文精神。人文精神與人文知識全然是兩回事。人文教育說到底不是通識教育,而是一種人格教育,而這樣的人格教育需要在一個人性化的倫理氛圍之中,才能熏陶而成。在基層學校之中,倒還殘留著一些古樸的師生之情,愈是名校,競爭愈激烈,人情愈淡。這位北大出身的年輕老師想必將自己的學生視為發(fā)泄一己知識快感的“客體”,或者是需要啟蒙的愚眾。魔鬼與天使其實并不遙遠,圣魔之間,僅僅在于你是處于什么樣的人際關系:是倫理的,還是功利的?

  重建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不能靠一套道德的空洞說教,不是靠讀幾本《論語》、《莊子》、開幾門公民課就可以解決的。知識固然有助于德性,但知識不等同于德性。德性的養(yǎng)成,有賴于日常生活的倫理空間。人際關系之中,非功利的互動越多,越能改善人性,提升德性。我們不僅需要建設現(xiàn)代的市場、法律和政治制度,同時也要重建我們的生活世界和倫理世界。以人文代宗教,以倫理為中心,中國社會的重建,與西方不一樣,恐怕還要走梁漱溟先生指出的老路。

  老路如何走?老路走得通嗎?北川中學以及許許多多災區(qū)學校的動人故事給了我們上了一課。生活世界,本來就是一個人性化的倫理世界。生活世界的重建,不需要強勢政府,只須通過重建社會,發(fā)展各種自愿性團體和非正式組織,形成豐富多元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有了這些自主性的社會文化空間,我們的國家才會變得更有序,更自由和更人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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