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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沈生:楊老漢的棺材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離開挿過隊的陜北牛家原,已經(jīng)整整三十一年了,這次回來一看,不要說外部世界,就和幾里地外的縣城相比,這里的變化也不能算大。除了為水土保持,昔日種糧的坡地改栽果樹外,溝崖村窯依舊,土坑、水缸、糧屯與當年沒有兩樣,只是相識的人大都故去了。屈指算算,就算是活到現(xiàn)在,他們也不過才六七十歲?磥砣说膲勖诉z傳因素,與生活質(zhì)量的確有很大關(guān)系,貧困使許多人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目前村里僅剩下的幾位老相識也都是老態(tài)龍鐘,勉強度日:有的老伴先去,兒女四散,孑然一身;
有的身患頑疾,行走艱難,終日坐坑。眼見他們辛苦勞作了一生,晚年如此光景,不禁令人唏噓。

  當我問到當年我的鄰居楊云生老漢時,昔日的生產(chǎn)隊長楊子明感嘆地說:“你還記得他?他早沒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那么他的棺材呢?”我的意思是說楊老漢是否用上了他那夢寐已求的棺材。聽我一說,楊子明似乎在頭腦中努力地搜尋著塵封的記憶,沉默了好一陣,才輕輕地搖了搖頭,唉的一聲,長嘆了一口氣。

  提起楊云生老漢,我怎么會不記得呢?當年我們幾個知青,無論是誰缺針少線少不得向矮墻那邊的楊老漢借用,缺鹽少菜(指咸菜)的時候也沒少把碗伸過墻去,有好幾次連煙頭兒都抽光了的時候,劃拳推代表,到楊老漢窯里要把煙葉來過口癮。楊老漢平時生活節(jié)儉,對我們幾個卻是慷慨異常,凡事有求必應(yīng)。有一次趕集在縣里遇到他,楊老漢竟破天荒地掏出一包香煙請我們抽。事后才知道他那是為棺材鋪老板準備的。

  要說那年楊云生老漢才五十三歲,可他那黑瘦的、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加上刻意留下的一撮從來不加修飾的山羊胡子,曾經(jīng)讓我們深信他七十有余,還因此佩服過他的好體格呢。因為窮,楊老漢終身未娶,孤獨一人。每天下地回來,扔下鋤頭,還要屋里屋外地忙活著燒水做飯。和那些回家坑上一躺,煙袋一叼,等著婆姨給端上飯來的其它男人相比,老漢著實可憐。尤其是見到他蹲在破窯洞前,啃一口干苞米面饃,就一口開水,瞇縫著昏花的老眼,一針一線,艱難地縫補著他那破衣爛衫的時候,實在令人心頭發(fā)酸。我常想,象他這樣凄楚地活著,到底是圖個啥?

  “上面下來的女人不少,為什么不留一個在屋里,除了做伴,家里也有個照應(yīng)!蔽以恢挂淮蔚貑栠^他。那年頭兒,北面的楡林、安塞等地區(qū)更加貧困,經(jīng)常鬧災(zāi)荒,糧食欠收。每到春天,拖兒帶女,南下逃荒的人群絡(luò)繹不絕,其中有些女人只要給口飯吃,就愿意留下。村里有幾戶窮光棍都是這樣‘撿’到的老婆,生兒育女,不論窮富,日子過好過歹,總算有個家。

  “話是這樣說,我又老又窮,哪個婆姨愿跟我。再說了,進你屋來再窮也要給人家扯兩件衣服,我哪里有這個錢吶?”每回楊老漢都是這樣回答。

  “眼見你下山趕集總是背捆柴去賣,除了油鹽醬醋,總會剩幾個銅板吧?攢起來那不就是錢嗎?”聽我這么一說,楊老漢開始吱吱唔唔了,往往找轍把話題岔開。凡事怕長久,終于有一天,在一次趕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

  說來也巧,那次集上我要去公社育種站見一位朋友,回來的時候在縣城的小胡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迷了路。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一眼看見從一個店鋪里走出來的楊老漢,我急忙追過去。咦!是個棺材鋪。那時在全國的大城市早己強制施行火葬,這類店鋪根本絕跡。對我們這群在北京長大的孩子來說,棺材鋪只有在電影里才見過,因此十分好奇,我一頭闖了進去。

  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空間很大,光線有些陰暗。說實話,猛然見到墻角用兩條板櫈架起來的幾口黑漆棺材,陰森森的,還真有幾分恐怖。再瞟上兩眼,不禁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還好另一邊有人氣,兩個工人正在用木刨奮力刮刨,刨花兒象雪片似的堆積了一地,他們有說有笑,全然沒有把身邊那幾口象征死亡的棺材當成一回事,或許還為自己的杰作感到自豪呢。我的出現(xiàn)令他們感到意外,愕然地盯著我,停止了說笑;蛟S是這幾口大棺材令我感到這里并不好玩,不是久留之地,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我立刻退了出去。這時,街上已不見了楊老漢的蹤影。

  第二天,下地干活的時候我提起了這件事,沒想到大家哈哈一笑,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沒人會感到驚奇。隊長楊子明還帶著不無羨慕的神情,特意對我說,人家老漢日后福氣大,我們誰也比不上,接著原原本本地講述起來:原來,多年以前有位游方的道士在老漢家吃過一頓飯,臨走給他算了一卦,異常靈驗,說楊云生老漢八歲失母,二十喪父,四十五歲上大病一場,一輩子是受苦的命,娶妻生子也還要貧窮三代。唯一改變運程的方法是備一口上好的棺材留待日后,再世子孫即會永掘窮根,官財亨通。自從那年他從病中死里逃生,便對道士之言堅信不移。從此,開始了他的‘恢宏’計畫。

  他先買了煙酒送到縣城棺材鋪,與老板商定以分期付款的方式為他定做一副棺木。他問老板什么木材最好,答曰:七珍水曲柳。好!就要它。楊老漢干脆。尺寸要最厚最大的,漆要最上等的。幸虧那時陜北地區(qū)還不知道棺材以楠木為首,否則店老板還要特別為老漢從南方進貨呢。說到錢,兩人訂的合同也算周全:不論多少,隨時入帳,一旦超過成本即開始動工。如果在此之前需要,按帳面余額,任意送出一口。至于價錢,老板一口價:六百元,一分不少。乖乖!那時的六百元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別說是在貧困的陜北地區(qū),就是平均工資四五十元左右的北京城,也是夠令普通人咋舌的價碼?蓷罾蠞h眉頭眨都不眨,當即答應(yīng)下來。

  打那以后,楊老漢下地更加勤奮了,生活也更加節(jié)儉了,從地里回來總不忘捎幾把柴草,天黑了連油燈也舍不得點。農(nóng)閑時,風雨無阻,一天兩次跑到幾十里外的山溝里,一斧子一斧子地砍個不停,百八十斤的柴捆壓在雙肩,脖子上青筋直冒地一趟趟往回背。一個冬天下來,院子里堆滿了木柴,卻一根也舍不得燒。每逢趕集便背上一捆到縣城里去賣,到手的塊兒八毛一分錢也舍不得花,幾乎全部送進了棺材鋪。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未停止。據(jù)說帳上己經(jīng)有了二百塊錢,聽老板講再有一百多塊就可以專門進料,開始動工了。

  知道了楊老漢的秘密,有時見他如此清苦地過活,反覺替他不值。有時也是存心逗逗他,便故意裝做驚奇地隔墻高叫:你這位村里的大財主怎么黑燈瞎火的連燈也舍不得點吶?人就一輩子,有錢不吃點喝點,為下輩子操心,不是瞎掰嗎?每逢這時,老漢不慍不火,像是對我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年輕娃娃懂個啥,可不敢胡亂講哩。后來,我接到調(diào)令回北京,離開村里的時候把一些舊衣物大部分送給了楊老漢。他當時高興極了,堅持要送我下山,并一再表示送到縣里長途汽車站。當然,除了我的一個旅行袋,他沒有忘記隨身再背上一捆柴。記得一路上,老漢不住地念叨:再見上一面,難嘍。果然,時隔三十一年,再回村上,舊窯依舊,人卻早已是陰陽兩隔。

  “為什么楊老漢沒有用上那副棺材,是錢沒湊夠?”我有些奇怪。按老漢的干法,十多年時間里怎么也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出了事”楊子明輕聲地說道“窮人命苦哇!”便低下了頭,好長時間不再做聲。在我急切地追問下,他才猶猶豫豫地道出了實情。

  原來,我走以后沒幾年老漢的棺材就完工了,還成了當年縣城里一件轟動的新聞,許多人特意跑到棺材鋪,為的是親眼目睹這價值六百元的壽材。那天,楊云生老漢得到消息,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縣城,圍著棺材整整轉(zhuǎn)了三圈。然后,用他那布滿老繭的粗手,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摸著那口光亮照人的黑漆棺材,左看右看,心里樂開了花,十多年的辛苦總算是沒有白費。原本打算請人抬回去,又怕窯洞里潮濕,放久了會壞了漆皮。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情愿付點錢,央求老板,暫時存放在店里。看在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老板答應(yīng)了這個老實巴交農(nóng)民的請求。從那以后,只要是進城,無論多遠,楊老漢總要專程拐個彎兒,到鋪里看看他那心上之物。有幾次還特意帶上塊軟布,精心地把上面的浮塵擦去。然后把頭伸向前去,象個天真的孩子,對著亮漆中的人影傻笑。畢竟,了卻了一樁十幾年的心愿,楊老漢心情那個舒暢就別提了,往后的日子也感到輕松多了。

  誰知,命苦之人,苦命難逃。時光約摸過了二年。那是春上的一天,縣委秘書在公社李文書和大隊老支書的陪同下,破天荒地上了原,先找到隊長楊子明嘀咕了一陣,然后打發(fā)楊子明去把楊云生老漢叫來。那時縣上的干部和一個普通農(nóng)民之間的距離就如同天上地下,根本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事。聽說政府(當?shù)剞r(nóng)民把縣稱為政府)的大干部找自己,就象一介平民突然接到圣旨,楊老漢本能地有些不祥的預感,忐忑不安地隨楊子明一路往回跑。

  “你就是楊云生老漢?來,這邊坐,抽支煙。”縣委秘書和藹可親,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紅牡丹香煙,發(fā)給在場的每人一支。當時那一盒牡丹煙相當于原上農(nóng)民三天的工錢,能抽上這煙真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要是平常他會感到受寵若驚,可不知怎的,此刻那種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烈,以致于拿煙的手在不停地輕輕發(fā)抖,他說不清楚是一種聲音還是一股幻覺在耳旁響起:

  “你看,有這么個事想給你商量一下,前天縣委張書記的父親因病去世了,張書記和縣里幾位主要領(lǐng)導都非常悲痛,打算為老人搞一個風光的葬禮。誰知壽材店里一時沒有象樣的棺木,加工趕制又不能保證質(zhì)量,尤其是上漆這道工序,那是需要時間的。有人向張書記反映原上的楊老漢在店里存有一副上好的棺木,暫時不用,能否先借來一用,以后再照樣打制一副。張書記認為可行,特別囑咐我來向你老人家打個招呼,并讓我代他向你表示感謝!闭f著縣委秘書拉了拉楊老漢的手,輕輕搖晃了一下,接著轉(zhuǎn)向公社文書,嚴肅地說:“至于重新打制壽材一事,全權(quán)交給公社李文書去辦理。李文書,你可以給我保證價格、式樣、質(zhì)量和這副完全一樣嗎?”“請放心,保證做到!崩钗臅淖爝叧断掳虢叵銦,畢恭畢敬地答道。

  楊老漢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也記不得那些人什么時候全走光了。突然,他仰天大叫一聲,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氣使他竄了起來,發(fā)瘋似地向原下跑去。

  “昨天晚上張書記就派人來抬走了,我攔也攔不下!惫撞匿伬习彘L噓短嘆,無奈地說。店的一角已是空蕩蕩的,只有那兩條板櫈還立在那里。楊老漢一屁股坐在板櫈上,雙手捂住臉,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興許是急火攻心,老漢大病了一場,傷了元氣。沒等痊愈,他就一次次下山,去公社找李文書。李文書推三拖四,今天講縣委秘書去專區(qū)開會,明天又說會計不在。一來二去半年過去了,錢始終沒有到位,棺材鋪老板有心幫忙又不敢冒然進料,畢竟那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那年冬天,一場大雪過后,天寒地凍。楊老漢不聽人勸,堅持下山去公社。結(jié)果路滑失腳,一下子滾了坡。身上多處骨折不說,還在雪地里凍了大半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等送進縣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三天以后,沒留下一句話,楊老漢睜著雙眼離開了人世,那年他虛歲整六十二。

  “后來呢?”我悲憤地問。

  “后來我找到大隊老支書商量給楊云生辦后事,這時公社李文書聽到信兒,立刻派人送來了六百塊錢!睏钭用鳠o奈地搖了搖頭,“有什么用呢?扣除醫(yī)療費用、發(fā)喪費用,所剩無幾。最后,還是棺材鋪老板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上,也是看著楊云生太可憐,沒有算工錢,連夜給打了一副薄板棺材,總算是送他上了路。”

  楊子明講完,黙黙地帶我向窯背后面走去,在一個長滿荒草的墳丘前站定。我回想起三十一年前,楊老漢送我下山的情景,我的旅行袋掛在他脖子上,在他胸前晃動,背后面是一大捆木柴,雖然沉重,可楊老漢依然步履堅實,我知道是「希望」在清苦的日子里,支撐著他一步步走下去。可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希望,還是被無情地擊碎了。

  我從兜里掏出澳洲帶來的Winfield香煙,點燃三根,揷在墓前,望著裊裊升起的青煙,再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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