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放著一張精美的生日賀卡。吉米想在賀卡上寫點什么，哪怕幾個字也好。遺憾的是，他足足呆坐了整整一個晚上，卻連半個字也沒寫出來。他起身走到窗前，從28層樓上眺望著窗外寒冷的夜景。時近午夜，京城依然燈光璀璨。白天的煙塵被風吹散之后，夜幕如洗，那些閃爍不定的星辰尤其令他心馳神往。此刻，他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而大膽的幻覺，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顆星，正沖破窗玻璃飛向浩渺的宇宙。不過，只是一顆脫離了軌道、失去了坐標于漫無目的中運行的流星。

　　吉米產(chǎn)生這種感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恰如他在賀卡上寫不出半個字來并非文思枯竭一樣，二者皆是由于他意識到了自己正處于要作出重大選擇的十字路口，故而有些游移不決、神魂不定所致。一張小小的賀卡送出去之后，或許會像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帶來一連串無法控制的連鎖反應(yīng)……就在白天下班之前，大家在辦公室里商量該如何給凱茜過24歲生日的事情。有人提議去麥當勞撮一頓，有人說各自送份禮品更有意義，比如送只長毛絨兔子之類（凱茜屬兔）。待辦公室里只剩下凱茜、吉米和他們共同的好朋友比爾時，凱茜對吉米說：

　　“別人送什么禮品我都不在乎，但我在乎你的�！�

　　“看來吉米要破費一次了�！北葼柌暹M來說�！绊楁溸�是鉆戒？不過，送太貴重的禮品吉米恐怕有困難，因為他老婆不久前下崗了�！�

　　“別誤解了我的意思，”凱茜連忙解釋道�！耙粡堎R卡就行。禮輕人意重，情意無價嘛！”

　　“噢——，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凱茜小姐信奉愛情至上，視金錢如糞土！”比爾拍拍自己的前額，說。

　　吉米沒吱聲，僅以淡淡的一笑，算是領(lǐng)悟了凱茜的心意。回家時，吉米和比爾同路。經(jīng)過一間精品屋，吉米順便進去真的就買了一張生日賀卡。兩人分手前，比爾以一個老朋友的口氣，故作深沉地勸道：

　　“看來凱茜對你動了真格的。你可千萬別當兒戲，要三思而行。我勸你一句，悠著點兒，吉米�！�

　　吉米可是個急性子。一經(jīng)決定要干什么事情之后，尤其會表現(xiàn)出按捺不住的輕率。

　　如今，吉米已經(jīng)年近50歲。據(jù)說，對男人——特別是事業(yè)有成的男人——來說，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年齡。吉米原本不叫吉米，叫趙友得。吉米是他十年前來到這家外企工作時，洋老板給他起的名字�！拔母铩焙笃�，他曾遠離京城到邊疆地區(qū)的農(nóng)村插隊落戶�；謴透呖嫉牡谝荒�，他考取了當?shù)氐囊凰�大學，在外語系讀本科。他覺得自己還夠幸運，不管怎么說，總算趕上了末班車。如果還有遺憾的話，那便是畢業(yè)后恐怕難以分回京城。隨著時光的流逝，回京城、回到熟悉的出生地、回到家人中間成了他朝思暮想的一個夢，甚或上不上大學倒成了次要的……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寒假，他回家過春節(jié)。親朋好友見了面，自然而然地談起了畢業(yè)后他該如何回京的問題。議論來議論去，大家最后得出個一致的結(jié)論：只有結(jié)了婚，畢業(yè)分配時才多少有些回京的希望。他聽了也沒往心里去，都這時候了才想到結(jié)婚，談何容易！沒承想，幾天后，母親竟然拜托鄰居介紹了一位姑娘，讓他去見面。介紹人把丑話說在了前面：姑娘的文化程度不高，是“文革”中畢業(yè)的初中生，實則僅有小學水平，達不達得到還難說。職業(yè)是在商店當售貨員，賣些毛巾、牙膏之類的日用百貨。在母親的極力攛掇下，他也沒顧上多想便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去見面：在那段日子里，回北京成了他心中的頭等大事。

　　事后回想起來，他的頭當時盡管只是輕輕地那么一點，像是出于不經(jīng)意間的偶然為之，可實際上是有著深層的必然因由的；
同時也預示了已經(jīng)作出一個重大的選擇，而且是難以改變的選擇。

　　姑娘姓李，名叫淑英。這是個太尋常的名字了，說不定光在北京就能找出幾百上千個來。李淑英的相貌也平平，更不善談吐。見面后，趙友得一上來便介紹自己的經(jīng)歷，先說在邊疆闖蕩的艱辛，繼而講了金榜題名考上大學的喜悅，最后對眼下面臨的苦衷發(fā)了一番感慨。可謂繪聲繪色，侃侃而談。輪到李淑英時，她只表達了一個意思：你想找個有北京戶口的人結(jié)婚，畢業(yè)后好分回來，心情我能理解；
你給我的印象也不錯，如果我們有機會走到一起，即便你一時分不回來，以后還可以慢慢調(diào)，實在調(diào)不來，我找你去也行。三言兩語，趙友得聽了很受感動，覺得這人爽快、厚道，尤其非常務(wù)實。需要說明一點，在80年代初期，人們還都是非常講究實際的，不像如今的年輕人有那么多的浪漫情調(diào)，也許是當時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條件使然吧。接下來，又見了十幾次面之后，他們倆的關(guān)系便如同搭上了一輛剎車失靈且正在下山的汽車，其發(fā)展勢頭有點由不得自己了，似乎只有登記結(jié)婚才是惟一順理成章的事情。返回學校時，他懷里揣了一張結(jié)婚證書，像是揣了一張回京的戶口準遷證，心跳得噔噔的。

　　這會兒，從客廳里也傳來了噔噔的聲音。他知道是妻子回來了。她就是這種人，不分場合、不看時間，即便深更半夜手腳也這么重，說了幾次都記不住……吉米想。

　　李淑英干了20多年的那家商店，由于長期虧損，半年前已經(jīng)改為個人承包，她只好下崗了。既沒學歷又缺少技能的她，直到幾天前才托人送禮，好不容易在自己住的這幢大樓里，謀到了一份盡管收入微薄但還能勝任的工作——開電梯。開電梯的營生需要三班倒，今天輪她上中班。這會兒，她剛下班回來。

　　他們住的是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李淑英先打開小屋的門，看了看正在熟睡中的女兒，然后來到大屋。她倚在房門口，略事遲疑了片刻，問道：

　　“怎么，你還沒睡？已經(jīng)半夜12點了，你……”

　　“哦，我想寫點東西，”吉米瞥見妻子眼里閃過一絲異樣的目光，又說，“你先睡吧�！�

　　妻子赧然轉(zhuǎn)身退出去，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旋即從客廳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吉米知道是妻子在整理沙發(fā)，鋪被準備睡覺。自從發(fā)現(xiàn)凱茜接二連三往家里打電話以后，丈夫?qū)ψ约鹤兊靡惶毂纫惶觳荒蜔┮院�，夫妻間越來越頻繁地吵架以后，……李淑英一氣之下搬到客廳去睡，和丈夫分居了。

　　此刻，吉米忽然意識到妻子剛才那有幾分異樣的目光里蘊涵了太復雜的感情——期望、追悔、尷尬、懊喪。

　　他也曾深深地體味過如此復雜的感情。不過，那還是在當年返回學校以后的日子里體味到的。

　　他并沒有立刻向班主任或系領(lǐng)導報告自己結(jié)婚的消息，他想捱到最后分配時再說。然而，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因為他們屬于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畢業(yè)生，加之國家當時百廢待興，急需人才，盡管離畢業(yè)還有兩三個月，要人的名單卻早早就下來了。其中光北京就有五個名額。這個消息是班主任向他透露的，同時得知像他這種家在北京的人肯定會得到照顧。乍聽之下，他頗有點大喜過望，因為回京看來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了。可是，還沒回到宿舍，他又有點喜極生悲的感覺：既然學校能把我分回北京，結(jié)婚還有什么意義哪？他本來就對和李淑英結(jié)婚缺乏信心，如此一來，更覺得這門婚事太草率、太匆忙、太不負責任，簡直無異于欺騙，遺憾的還是自己欺騙了自己！在大喜大悲過后，他確信命運拿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是命運捉弄了自己，徹頭徹尾的捉弄！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向不肯輕易屈服、脾氣倔強的他，決心要反抗命運，只不過反抗的形式非同尋常：他將結(jié)婚證書悄悄地壓在了箱子的最底層，然后夾起尾巴益發(fā)小心翼翼地做人。

　　如愿以償?shù)胤只乇本┮院螅�他在某部外事局當了個翻譯。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完全沒有感受到當初預想的那種興奮不已之情，而是在不多的歡樂，更多的提心吊膽中度日的。因為他打算將結(jié)婚登記一事隱瞞起來，至于和李淑英的關(guān)系，也要先凍結(jié)一段時間，以后視情況發(fā)展再作定奪；
如果能好離好散自然是上策。這就不得不煞費苦心地找出各種托詞、編造各樣謊言來和李淑英周旋，為了避開她的糾纏，有時簡直像是玩起了藏貓貓。與此同時，單位里又很有些熱心人，對這位新來的大學生頗有好感，紛紛表示要給他介紹女朋友，畢竟他的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所提及的女孩子中，有本單位的，也有介紹人的親朋好友，甚或干脆就是介紹人自己的女兒。起先，他對這些熱心之舉只是虛與委蛇，并沒有什么誠意，能婉辭的則婉辭，實在抹不開情面的也見過幾個，但都沒深交。至于后來那位令他怦然心動的姑娘，則完全是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里出現(xiàn)的。

　　還是第一次出國前到辦公廳領(lǐng)取護照時，他拿著燙金的精美的小冊子，心情非常激動。他發(fā)現(xiàn)令自己心跳不已的不光是出國的夢想即將成真，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個將護照送到他手上的姑娘，像一道劃過夜空的閃電，使他的眼睛不由得為之一亮，隨即又在他心中炸開了一串響雷。不論是白皙的皮膚、長睫毛的眼睛，還是她那優(yōu)雅大方且不失莊重的舉止，在他眼里一顰一笑總關(guān)情，絕對夠得上一個個響雷，足以炸得他心猿意馬、魂不守舍，致使他拿著護照來到院子里時，整個腦袋還暈乎乎的，只有一片空白。突然，他聽見背后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而且喚的正是他的名字！他回頭一看，真不敢相信朝自己走來的竟然就是那位姑娘！姑娘手里舉著一串鑰匙，晃了晃，輕啟紅唇：

　　“要出國了，一激動就連鑰匙都忘了拿。呶，給你！”

　　“噢——”他猛然醒悟，拍拍腦袋，一時不知該說點什么好，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半天才支吾一句，“不，不是……”

　　“快收起來吧。”姑娘將鑰匙放到他手上，看了看他那副有幾分癡迷的呆相，捂嘴一笑，又詼諧地打趣道，“鎖好自己的秘密，別讓它們流露出來。”

　　什么意思？他剛想再說點什么，姑娘卻轉(zhuǎn)身走了，裊裊婷婷，輕盈得有如一陣微風。他一直目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門廳里，喃喃自語道：身段真好，修長、優(yōu)美。這會兒，他才想起由于自己一時發(fā)懵，以致連句表示感謝的話都忘了對姑娘說。

　　回到辦公室，他向科里人談起此事，并問及那位姑娘的情況。他極口稱贊姑娘的熱心腸，還說這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有人告訴他，你還好意思說，當初介紹你和人家處朋友，連面都沒見，你就拒絕了。聽了這話，他深感意外，更覺得惋惜、內(nèi)疚：你是怎么搞的？你這個大傻瓜！直到去了大洋彼岸，他還始終在琢磨這碼事兒。末了，他決定買件禮品送給她，既對她送鑰匙表示了謝意，又說不定能續(xù)上那段被自己在無意中毀掉的情緣，何樂不為？

　　半個月后，他從國外帶回一瓶香水，找個沒有外人的機會，交給了那位姑娘。名貴的香水對生活于現(xiàn)代都市中的妙齡少女顯然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姑娘拿著包裝精美的禮品，始而驚喜，繼則贊不絕口：

　　“真好，太好了！”她用鼻子嗅一嗅，又說，“紫羅蘭香型的�！�—這禮品太珍貴了，我不能無功受祿喲！”

　　“不，這算不了什么�！彼麚u了搖頭，緊接著說出了一句早已想好的臺詞，“我曾和一件更珍貴的無價之寶失之交臂。一瓶香水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立刻領(lǐng)悟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她低頭略事凝思，再抬起頭時便用含有不無哀怨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說：

　　“你是搞英文翻譯的，我想引一句英國諺語作為回答：When an opportunity is neglected ,it never comes back to you(機會一過，永不再來).”

　　“我可不這樣認為，”他說�！拔抑�道還有這樣一句諺語：Where there is life ,there is hope(生命不息，希望長在).”

　　事后，他打聽到了姑娘的一些簡單情況，諸如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本人正在業(yè)大讀英語專業(yè)，等等。他想，怪不得這女孩講英文還有兩下子，原來在讀英語專業(yè)，有上進心；
怪不得那么有氣質(zhì)，原來她出自書香門第，……于是，他開始主動發(fā)起進攻，先是以切磋英語為名，隔三差五約她見面，很快又發(fā)展到外出幽會、傾訴衷腸、情意綿綿直至海誓山盟。雖然沒有履行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但是在實質(zhì)上要比和李淑英的關(guān)系來得更迅猛、更出人意料。他真是個急性子。盡管他自以為這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時間一長，還是難免招致李淑英和她家人的懷疑：遲遲不操辦婚事，還處處躲著走，哼，皮褲套棉褲，其中必有緣故！一旦起了疑心，就不難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然后再順藤摸瓜，很快把事情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一天，掌握了確鑿證據(jù)的李淑英和兩個姐姐、連同母親，一行四人，氣勢洶洶地來到趙友得的單位。她們先找領(lǐng)導——處長、局長，見了多大的官都不犯怵，將結(jié)婚證書拍在桌子上之后，便淚一把鼻涕一把，大姐上句剛出口，二姐忙不迭接下句，小妹說了前言，母親必搭后語。四員女干將乃有備而來，互為補充，共同渲染，將趙友得的所作所為添枝加葉，曲曲道出。她們深諳攻心為上之策，以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遭遇博得領(lǐng)導的同情。果然不出所料，領(lǐng)導們對趙友得的印象立馬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認為他是個喜新厭舊、忘恩負義、過河拆橋、陽奉陰違的小人，整個一介不折不扣的現(xiàn)代陳世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隨后，她們又來到了科里。如果說她們剛才在領(lǐng)導面前如泣如訴還算波瀾不驚的話，這會兒就完全不同了，可謂“四弦一聲如裂帛”，指著趙友得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是趙缺德！是陳世美！李淑英的態(tài)度異常決絕，聲言兩個月內(nèi)必須舉行結(jié)婚儀式，否則就死給他看！大有不入洞房便進靈堂的架勢。李淑英的二姐對妹妹的決心卻持不同看法，將嘴一撇，說：

　　“死？沒那么便宜！要死也得把姓趙的拉去墊背！”

　　領(lǐng)導們擔心如此吵下去局面會鬧得不可收拾，趕緊出面勸解。為了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他們答應(yīng)會盡快騰出一間房子，供趙友得結(jié)婚用。這樣一來，驟然而降的暴風雨才算暫時過去了。

　　她們這一場大鬧令趙友得產(chǎn)生了死過去一次的感覺，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更是經(jīng)受了地獄般的折磨：周圍人的冷眼、戳脊梁骨和議論紛紛，還有不厭其煩的打聽，還有比指責更殘忍的同情……除了對太離譜兒的傳聞偶爾作一兩句解釋外，他只有沉默、沉默、沉默。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晚上，他將自己深愛著的姑娘約了出來，想把一切都對她和盤托出，說明原委，以期求得她的諒解，從而共同謀劃下一步的行動……可是，那個時代的姑娘對第三者是深惡痛絕的，何況還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第三者，更使她憤恨有加，怒火中燒！她根本不聽解釋，捂起耳朵抽泣著，然后拿出一個小瓶沖著趙友得渾身上下噴了個夠，邊噴邊說：

　　“虛偽！欺騙！滿嘴放屁！我來給你去去臭味兒！”

　　說完，姑娘扔下瓶子轉(zhuǎn)身徑自走了。他揀起瓶子一看，原來正是自己從國外帶回來送給她的那瓶香水！到這時，他才對姑娘剛剛的舉止咂摸過味兒來。

　　姑娘給他下的結(jié)論——虛偽的騙子——很快就得到了單位里大部分人的認同，尤其是那些給他介紹過女朋友的人，也主動將自己劃歸到受害者的行列之中，至于將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的人，其憤恨之情更可想而知了。即便最后他屈服了，和李淑英結(jié)了婚，甚至女兒都出生了以后，這些人仍然耿耿于懷。一次閑聊中提及李淑英時，有人還當面開玩笑，管李淑英叫“你家的秦香蓮”，如何如何。他覺得實在無法繼續(xù)干下去了。當偶然從報上的招聘欄中得知有家外企招人時，他毅然決定跳槽并取得了成功。于是，他有了一份較之原先收入豐厚且令人歆羨的工作，也有了吉米這個名字。

　　李淑英對他的這個名字卻深不以為然，其表現(xiàn)為從來也沒有叫過，不論是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里。不僅如此，每次聽見別人叫吉米時，她都會嗤之以鼻：想當洋人也不是這么個當法！她招呼趙友得時都是連名帶姓，一字不落，有時嫌麻煩，索性以一聲“欸——”來代替。幾分鐘之前，她端了一杯熱牛奶放到吉米面前的桌子上，就是用“欸”來打招呼的：

　　“欸——，你喝下去也該睡了，別熬啦。”

　　李淑英說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著等吉米喝了，將杯子拿去洗干凈再放回茶盤之后才能安心睡覺。李淑英把家務(wù)搞得井井有條，哪兒樣東西該放哪兒，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事兒，都有一定之規(guī)。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她將家里的活兒都包攬了下來，吉米想幫忙也不讓插手，說是嫌他“添亂”。吉米曾經(jīng)開玩笑說，你有職業(yè)病，把商店里的作法搬到家里來了：貨要擺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顧客除了繳錢，其它的事情都由你來干。

　　吉米喝著熱牛奶，一股愧疚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結(jié)婚十幾年了，盡管夫妻間在感情上有隔閡，可她畢竟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地為這個家默默無私地奉獻了自己的一切，而我哪，到這會兒還……喝光了牛奶將杯子遞過去的時候，吉米順勢抓住了妻子的手。他想說兩句表示感激的話，可一時又沒想出貼切的詞匯，只是樂呵呵地愣了片刻。李淑英以為他要提干那碼事的要求，但今兒個太累了，實在沒興趣。

　　“別鬧了�！崩钍缬⒔舆^杯子，抽出手來，又說，“快睡吧，已經(jīng)半夜了�！�

　　怎么是鬧？！妻子離開后，吉米失望地自言自語道。他以為妻子不僅患有職業(yè)病，而且?guī)煶辛恕拔母铩敝械氖圬泦T的壞毛病，一天到晚扳著臉，態(tài)度生硬，沒有絲毫溫柔感，更不懂得溫柔之于女人是一種何等重要的美德。有時一起看電視劇，如果吉米夸獎劇中的某個女人溫柔時，李淑英會立刻頂一句：整個是犯賤！看了都讓我惡心！至于吉米經(jīng)常掛在嘴上、企盼得到的那種溫馨家庭的浪漫情調(diào)，李淑英更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來對付。她會振振有詞地反問：

　　“過日子要琢磨實實在在的事兒，別光想那些虛的，浪漫能當油鹽醬醋吃么？作夫妻就是從黑頭往白頭里熬，要那些賤兮兮的情調(diào)干什么？”

　　一想到要和說這種話的人熬到白發(fā)蒼蒼，吉米就不由得膽戰(zhàn)心驚。和妻子的理直氣壯相比，吉米有時也會回敬兩句，但只是軟弱無力的抵抗：

　　“難怪我們無法溝通，你連感情生活的重要意義都不懂，你就知道……”

　　“有什么不懂的？”李淑英很敏感，一聽到有影射她無知的話就來火�！袄寺�情調(diào)，哼，不是浪就是賤！有什么不懂的。雞才這么干哩，我又不是雞。你別以為……”

　　李淑英拉開了要爭吵的架勢，吉米卻不想應(yīng)戰(zhàn)。他厭煩地擺擺手說：

　　“好，好，好，你懂，我不懂，行了么？”

　　有了以前的經(jīng)驗教訓，吉米今晚什么都不想再多說一句，他要把精力集中在生日賀卡上。

　　吉米以為正因為以前太務(wù)實、太功利了，才誤入歧途，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生活中也需要有浪漫的東西，這個缺欠應(yīng)該補上。同時，他還認為只有凱茜才真正懂得浪漫情調(diào)的個中三昧。

　　凱茜的出現(xiàn)，或者準確地說，和凱茜的關(guān)系有如此神速的進展，完全出乎吉米的意料，令他在心理上準備不足，有點猝不及防之感。凱茜25歲，是半年前從另一家外企跳槽過來的，作為部門負責人的吉米，除了覺得凱茜扮相很靚、工作能力較強之外，并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倘若一定要反省曾有過什么越軌之念的話，吉米相信那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潛意識中，從來都深藏不露的：他喜歡在有凱茜的場合里工作。凱茜則不然，她是個非常外向的人，多次公開表示過對吉米的好感。有一回，吉米安排她和比爾到某邊遠省份出差，她就說非吉米同行不去。理由是吉米在農(nóng)村插過隊，有經(jīng)驗，萬一遇上點什么事兒，較之比爾這種沒經(jīng)見過世面的人更靠得住。吉米明知她在無理狡辯，然而，鬼使神差，他竟然打亂既定計劃而甘愿聽從下屬的安排，和凱茜一起來到兩千多公里外的某鋼鐵公司，進行了一場有關(guān)引進設(shè)備的艱苦的商務(wù)談判，當然也穿插了幾次輕松的交流：吉米將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告訴了凱茜。談判所涉及的內(nèi)容不是金屬就是金錢，都屬于硬邦邦、冷冰冰的那類東西。到了第三天，談判總算有了點眉目，雙方在許多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吉米想次日就打道回府，急著要簽約。對方看出了他的意圖，打算乘機拖一拖以便使他再作些讓步，就故意找出各種托詞遲遲不簽約。吉米也擺出了寸步不讓的架勢，談判于是陷入了僵局。這時，凱茜跳出討價還價的具體內(nèi)容，以一個玩笑另辟蹊徑，說：

　　“談判雙方有點像男女搞對象，簽約就如同領(lǐng)結(jié)婚證。我倒贊成多了解一段時間，而不是忙著結(jié)婚�！�

　　吉米聽后打了個激靈，有種被刺痛的感覺：這家伙瘋啦，怎么在談判桌上對我進行暗示、含沙射影？

　　“這個比方打得好。”對方一聽來了興致，又說，“不忙著結(jié)婚，說明愛還沒到火候唄�！�

　　“那也不見得。讓人家多考慮考慮，給人家多留下一個選擇的機會，也是對愛負責，是愛的另一種表現(xiàn)。不是么？”凱茜問道。

　　吉米這才松了口氣，不過，又覺得她的話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

　　“有道理，有道理。善解人意是女人最大的溫柔。我就喜歡和這樣的對象結(jié)親。嘿嘿。”對方一直緊繃著的臉上總算綻出了笑容，隨即爽快地說，“現(xiàn)在咱們就簽約�！�

　　接下來便是酒宴慶賀。吉米和凱茜喝得有點過量，回到住處時倆人都暈乎乎的。直到這會兒，吉米才有機會問凱茜怎么會想起用一句玩笑——而且是一語雙關(guān)的玩笑——來打破僵局的。

　　“原打算給你找個臺階下，沒承想?yún)s收到了欲擒故縱的效果�！眲P茜說。

　　“你真夠浪漫的�！奔�米倚著凱茜房間的門框，說。他想到了凱茜剛剛在談判中和自己調(diào)情的事兒。

　　“先把浪漫放一放，我倒要說句現(xiàn)實的：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反正別開著門，冷不冷？”凱茜說。

　　凱茜找出睡衣，打開了浴室的門。吉米忽然意識到邁進或退出一步，將帶來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也許還會影響到自己的后半生�？此撇唤�(jīng)意間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可這偶然性就會在選擇中發(fā)揮作用，況且，它絕非純粹的偶然，它已經(jīng)在意識或潛意識中隱藏了許久……吉米的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拍了拍腦袋，覺得思維有點混亂：是不是酒力發(fā)作了？

　　凱茜開始脫外衣。吉米關(guān)上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一夜，他倆沒故事。

　　此刻，吉米凝視著桌上的生日賀卡，又有了一種那天晚上倚著凱茜房間門框時的感覺。

　　凱茜關(guān)于不在乎結(jié)婚，要給對方多留下一種選擇途徑的觀點，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對吉米講過多次；
而吉米也將自己盡管結(jié)了婚卻分居而宿的事實告訴了凱茜。凱茜表示贊賞，說追求愛并非要以解除婚姻為代價。吉米便相信自己找到了一種新的活法，頗感得意�？墒牵�在白天談及生日禮物，當凱茜明明白白地說別人送什么我不在乎只在乎你的時，吉米又有點害怕了。

　　處于兩難之際的吉米，忽然記起了比爾的一句勸告。還是在那天晚上，吉米關(guān)上凱茜的房門回到自己屋里以后，他給比爾打了一個電話，想告知次日到機場接機的時間。

　　“凱茜怎么樣，夠味兒么？”比爾一上來先問了一句。

　　“蠻有浪漫情調(diào)的……”吉米想到了凱茜在談判中的表現(xiàn)，隨口答道。

　　“浪漫情調(diào)至多不過是調(diào)味品，絕對不能頂飯吃。喂，吉米，你可得悠著點兒……”比爾顯然誤會了對方的話，勸道。

　　“你想到哪兒去了？簡直是無稽之談！”吉米說。

　　這會兒，望著窗外閃爍的星空，吉米忽然悟出了一個道理：在先，由于過分看重實際的東西且匆忙行事，給自己的心靈留下了太深的創(chuàng)傷，致使如今想品嘗一下浪漫情調(diào)的滋味，也僅僅止于精神領(lǐng)域，而對任何行動——哪怕是浪漫之舉——都視為畏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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