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洲:恩來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爸爸:
還記得你臨出國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嗎?
你要遠行,當(dāng)大使。我們幾個姐妹為你打點行裝。你囑咐:一定要把那本和磚頭一樣厚的照相簿裝上。那當(dāng)然,爸,相簿里夾著你一大段風(fēng)流。
兩個姐姐打開相簿。照片老極了,你卻年輕極了。法蘭西的胸膛上,一大群不知好歹的中國青年指點江山呢。最多見,你與他--周恩來伯伯,你們當(dāng)時的領(lǐng)袖,也是今天的。
大姐翻看照相簿,忽然問二姐:
"我問你個問題:你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誰長得漂亮?"
我的心砰砰跳。好大姐,這問題問得辣?墒俏也荒懿怀姓J,這問題是沒法招架的,尤其是女孩子。他們除了是領(lǐng)袖,不也是男人么?而且是那么英俊的男人。好幾次,我也朦朦朧朧地有過那種感覺:中國怎么就給兩個美男子統(tǒng)治了呢?但我從不愿往深里想。有層紙隔著。這紙被大姐一指頭捅破了。
二姐沉吟道:"周總理漂亮。"
我想我應(yīng)該同意這話。不過,若叫我回答,會沉吟更長時間。你很難給這兩個人評分。年輕時,他們?nèi)紴t灑得令唐伯虎顯不出一點光彩。今天,一個胖了,雖然絕不是那種無節(jié)制的胖,(這種胖能贏得一百個好形容詞如魁梧~偉岸等等)但畢竟不那么動人了。
大姐卻說:"周總理長得美,毛主席長得好。"
"為什么這樣說?"
"周總理是苦相"
我一驚。
"我看不出來。"二姐說,"人人都說周總理是中國第一男人。"
爸,恰在這時,你走進來。姐姐們的話被你聽到了,你大怒。
"統(tǒng)統(tǒng)給我閉上臭嘴!"
你怎能不怒?這兩人的名字都高高地寫在天上,神圣得不可以再神圣,我們偏偏把他們當(dāng)普通人議論,太不敬了。
整整一下午,你的臉就沒放晴。晚飯時,你不提此事。我們都啞著,你一個人說,竟把陰天說成了暴風(fēng)雨。一碗飯在你手里抖得兇。你狠狠朝地下一摜,滿地開花啊。
當(dāng)晚你走了。雖然我覺得愧對你,但那個話題太誘惑我。不開口,沒問題,可思想呢?第二天,我打掃你的房間。桌上有他的像。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一百分,我暗暗叫道,絕對一百分。這張面孔由于完美而生動,又由于生動而完美?粗^對是一種高級享受。我無法把眼睛移開。這張面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甜得很,怎么會苦?
我忽然想到,大姐是不是拐了個彎來贊美這張臉呢?它完美的到了一個極端,便折回來了。太好了就是不好,太甜了就會苦。好看的臉和難看的臉都會毀滅,正如皇帝和乞丐都會毀滅一樣。但乞丐算老幾?皇帝可比你爸爸還爸爸。丑面孔皺了,誰可惜?假如一張好萊塢的面孔皺了,那震撼,你試試?人還是不要太完美才好。神可以。用石頭做的大衛(wèi)和維納斯不知道衰老。
這想法讓我心疼了。
我把想法告訴大姐,她冷冷一笑:
"算啦。你玩兒完。"
怎么,我錯了?
爸,你走的第二年,中國這座火山噴發(fā)了。紅彤彤的巖漿搜索著每一個角落。上到天空海洋,下到夫妻的雙人床和街頭的公共廁所,沒一處不被它征服。才幾年功夫,革命的改朝換代已演了好幾次,因為革命不會疲倦。革命一貫偉大,這次革命特別偉大,偉大得使十月革命變成了小弟弟,馬克思如果活著看到它,一部《共產(chǎn)黨宣言》準得改寫。
他和他們一樣,穿上了軍裝。他穿軍裝不好看。尤其把清潔工人式的軍帽往頭上一壓,飄灑俊逸的風(fēng)度逃了個干干凈凈。然而那是個穿軍裝的年代。七億人民有六億半是斗士,不武裝起來怎么行?何況,雄師百萬,他是幾個排頭兵中的一個。
穿上軍裝的他變得陌生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好瘦。而在那幾年中,他幾乎是勢不可擋地瘦下去。排頭兵有一群男女呢,革命給了他們榮譽也給了他們油水。瘦的胖了,胖的圓了。好幾個人低下頭去根本看不到腳尖。他卻像一片枯葉。
他還像過去那樣愛笑,但不知是什么緣故,笑得很硬很干,缺乏水分。有些情況下甚至把臉上笑出兩道刀刻般的皺紋。我這打賭這笑是苦的。爸,從你的照相簿里,我太首熟悉他的笑。在一大堆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電影里,好幾次出現(xiàn)他給林彪讓路的鏡頭。他笑著把林彪推到那以前是屬于他的位置上。他的笑是苦的,但驚心動魄。
他臉上常常出現(xiàn)一種古怪的神情。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有點像……有點像吃肥肉。一次,一次,電視轉(zhuǎn)播一場群眾大會。他剛講完話,江青阿姨突然振臂高呼:"向總理學(xué)習(xí),向總理致敬!"一片山呼海嘯。他立即也舉起胳膊。"向江青同志學(xué)習(xí)!向江青同志致敬!"又一片山呼海嘯。相互學(xué)習(xí)致敬嘛,怎么像打架?好在不分勝負。
我把我這些觀察大姐,她丟了三個字給我:
"及格了。"
拉拉雜雜寫了這么多,你看膩了嗎?但我剛要進入正題哩。不過,我首先要請你原諒,因為我把這件事對你隱瞞太久。但那也是沒辦法的,軍令如山。爸,你想象不到吧,這兩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兩年前,七四年,革命走進中年。革命肥得要死,他卻瘦得要死。革命吮吸了他每一滴血。偏偏癌癥又來湊熱鬧。崩潰,而且是全面的。死神只隔著一堵墻。他不得不住進三0五,醫(yī)院專門成立了一個醫(yī)療組,我是組員。
接他入院那天,我去了。從我走到他身邊的那一刻起,不,是我來到醫(yī)療組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了一種強有力的悲劇氣氛。醫(yī)護人員在研究他病情時極其小心地避開那些心驚肉跳的字眼,神情就像打碎花瓶的小女孩。往往三句話不到,淚水已是汪汪。
我們幫他收拾好東西。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他的辦公室--中南海西花廳。走到門口,他停下,轉(zhuǎn)身。他長久地望著這間上世紀的小屋,目光柔柔的。他在用目光撫摩屋里的一切。
我聽見他的秘書悄聲對我們組長說:
"昨天總理一再說,他舍不得離開這兒。這辦公室他用了25年了。"
我低頭不敢看他。
剛住進醫(yī)院,他工作得好兇啊。倘若全國都像他那樣工作,共產(chǎn)主義不知要提前多少時候到來。入院3第三天,政治局在懷仁堂開會,毛主席也要參加,會議定在下午三點,可一點半他就去了。
工作人員正在布置會場。他恰恰是沖著這一點來的。他以媽媽式的耐心察看溫度,光線,音響等。最后他問:
"主席的座位在哪兒?"
"那里。"工作人員指著一張椅子。它完全與眾不同。
他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起來,又坐下,又起來。
可以了,我心里叫道,真的可以了。你一片苦心可鑒。只是。你叫我們今后怎么做人呢?打破腦殼,我們也學(xué)不了你優(yōu)秀品德之萬一。毛主席要坐的椅子你都要提前坐一坐,是怕它舒適不到家?還是怕階級敵人破壞安個炸彈怎么的?
牛,一個念頭忽然從我腦海里躍起。細心如此,善良如此,也只有這個稱號能當(dāng)?shù)闷鹆恕?/p>
但馬上我心頭一緊。牛的命太苦。一輩子被壓迫在最底層,還只配吃草。
見到大姐時,我講了我的看法,最后說:
"看來你對了。他一生辛勞的命。"
大姐說:
"你差一分才良好。"
爸,革命在開水中洗澡,靈魂殺進油鍋又殺出來,全國一臺大戲--China版的希臘神話。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fā)昏的糊涂帳。正因為糊涂才美麗。越糊涂越美麗。演員都不穿衣服。
早就隱隱聽說有人不愿與他同坐一條板凳,卻不相信。他待人像綿羊般善良,律己更嚴得不可思議,雖說面孔過于漂亮了點,但并不具侵略性,不容他,能容誰?來到他身邊后,才知道一切是真的。
那天,他在醫(yī)院里會見泰國總理克立。我在旁邊。會見快結(jié)束時,他們談到戰(zhàn)爭與和平,他說:
克立總理,你回國后告訴所有的人,特別是你的兒子和孫子,中國永遠不會侵略泰國。
克立總理從衣袋里取出一張很長的紙條,遞過來。
"請您親手寫下您的諾言。"克立總理說,"我要拿回去復(fù)制九百萬份,把它掛在我的兒子和孫子們以及泰國所有人的脖子上……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被深深地震動了。他大筆一揮,人間就會多一段佳話。
他端坐著望著克立,目光深不可測。良久,才開口:"我手抖得太厲害,寫不下來。"他接著補充一句:"我病太重。"
我好失望啊。你不寫,但你可以寫。你埋葬了一個傳奇。我望著你,你的目光有些奇怪。驀的,我一抖。我從你眼睛捕捉到了……你猜是什么?……憂慮。它來得頂不是時候。它是修飾你那豪言壯語的嗎?如果是,你怕誰聽到?或怕誰看到?你,七億好漢的總理,跺跺腳泰山就得矮一截,這個太陽底下你怕誰?
他們道別?肆⒖偫碚f:
"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嗎?"
"請。"
克立含笑注視著他,確切說,是注視他的前胸。
"這次訪問貴國。"克立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變化:人們幾乎都不戴毛主席像章了。"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我病人的胸前。我相信屋里的人都這么做了。那里,一顆縮小了的太陽放光芒呢。
我們無一例外地都沐浴過這小太陽的光輝。
"一九七一年我來北京時,"克立說,"每個人都戴著像章。"
"這是你的問題?"
"不,"克力的笑容有些神秘,"問題是關(guān)于閣下您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人們都戴毛的像章,而您只戴‘為人民服務(wù)’的紀念章,即便是七一年革命最熱烈的時候您也如此。而現(xiàn)在人們都不戴像章了。為什么您還戴?您又為什么把‘為人民服務(wù)’的紀念章?lián)Q成了毛的像章?"
話語親切柔軟,像棉花。棉里一把針。但觀察力是一流的。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
"克力先生對中國的像章很有興趣。我知道你想要我這枚像章,送給你了。
他閃開了。
但我無法閃開?肆埲痰厮核榱耸裁。像章雖小,背后竟藏著一大片滄桑。在中國,他不是第一個戴毛主席像章的人,但他肯定是把像章戴帶最后的一個人。我想我完全理解了大姐。
果然,這次我說完我的看法,大姐說:
"優(yōu)秀。繼續(xù)深造。"
七六年在門外。他虛弱已極,正一寸寸死亡。把新日歷掛進他的病房,不禁一陣心酸?隙ǚ煌炅,但究竟能翻幾頁?革命的鑼鼓更急促得分不出點兒。他的冤家們朝氣勃勃,大有向終點沖刺的勁頭。人的舌頭是有毒的。報紙也有毒。一篇殺向孔老二的的文章硬說那書生的胳膊負過傷,每天吊在胸前。作者的口氣就像親眼見了一樣。大年三十,一個老人來看他,說:"小心廣播。"我在門外聽見了這話。
當(dāng)晚,例行治療時,廣播來了。是詩歌。詩歌是匕首,這是魯迅說的。廣播員的聲音使你想起烈士在刑場上的演講。鵬程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嚇倒蓬間雀。土豆燒熟了,還有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翻地覆。
一個人不放屁,另一個人就要天翻地覆了?我雖不大懂詩歌的含義,但能感受到那熱騰騰的殺氣。門外,候著記者,要從我們口里挖情況。軟刀子終究比鋼刀有勇有謀。我的心緒壞到了極點。
我一直不敢看他。我在想象著一頭剛被展覽的雄師。偷偷望他一眼,大驚。他在笑呢。再仔細看,笑得很真實,很暖和,是春天里的笑。
我離開了病房,記者們撲過來。
"總理聽完廣播,有什么反應(yīng)?"
"他笑了。"
半夜,我聽見病房里有響動,悄悄走進去。屋里沒開燈,但很亮,因為月亮扒在窗戶上。我來到他床邊。他倚床坐著,眼睛在閃閃發(fā)光。有人猛地在我心里割一刀。我請清楚楚地看見他臉上有兩行淚。
我慌了,想逃跑,但抬不動腿。他哭了。太陽休息了。他把眼淚留給了黑夜。這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淚。我問:
"您怎么啦?"
太安靜了,似有許多危機潛伏著。片刻后他緩緩說:
"我老了。"
一句話,叫我淚下。我凝視著他。月亮亮得可怕,像是用燈假扮的。他實在是老得不像樣子了。頭發(fā)似白不白,是一種弱的色調(diào),不像有些人索性白個痛快,頂一頭雪。皮膚像揉皺的紙。胡子長了,但不齊,因而顯得無精打采。你瞧他過去那一把令人心驚的大胡子。胡子的興衰便是男人的興衰。我曾奇怪毛主席為什么從不長胡子。
突然他劇烈地喘起來。我說:
"躺下。"
他搖頭。
"能扶我再坐高一點么?我不想躺著,真不想躺著。"
我把他扶起來一點。我坐在床邊的沙發(fā)上,F(xiàn)在我得仰著望他了。他個子不高,被人仰望的機會不多,比毛主席少多了,但從這個角度看他,也是極有氣勢的。他脖子太細,幾乎撐不起那顆堅強的頭顱,好幾次我覺得那頭顱會偏向一邊,但沒有,邊使頭顱顯得更堅強不屈。望著望著,我忽然生奇想。我想到了圓明園,那一片偉大的古代廢墟,圓明園是殘廢了,可它一直撐著不躺下,昂著一顆不屈的頭。
我見到大姐,又把這些事告訴了她。她說:"笑,全世界跟著你笑;
哭,只有你一個人哭。"
"那么。"我說。"至少有一個人陪他哭。那是我。"
大姐望著我,沉默好大一會兒,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一對法國兄弟去吃飯。桌上有兩塊牛排,一大一小。哥哥立即把大的放進自己盤里。弟弟說‘你真沒禮貌,竟取了大的那一塊。’哥哥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取哪一塊?’弟弟說:‘當(dāng)然是小的那一塊。’哥哥笑了:‘那么現(xiàn)在你既然得到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抱怨什么?’"
爸,到此堅決停筆。
女兒小欣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日
小欣:
噩耗比你的信早到兩小時。他走了。
我撕了你的信,你撕了我的心。他走了。竟這樣走了。
他走了,誰留下?我,你。一個國,半個家。一場革命,幾條路線。
我突然覺得留下來的一切都很無聊。真的很無聊。包括我,但不止我。別說我,不信,你……你到我們大使館招待所去看看那支不爭氣的足球隊。在國內(nèi)搶了冠軍的足球隊到這里訪問,丟光了球也丟光了臉。他是昨天死的,而昨天,他們幾個球員逛超級市場,見商品像山一樣堆著,卻沒售貨員,便抓些東西塞進口袋里,結(jié)果被攝影機拍了個痛快淋漓。剛才警車把他們送到使館,一路笛聲,叫得人心里發(fā)毛。
他走了,也好,省得為這些沒出息的后代氣白頭。
咦,寫這些做什么?
打開電視,全是他。無疑他是屬于世界的。那個漂亮的女播音員空前的嚴肅。去年這國家的總統(tǒng)死了她也沒這樣,訃告念得輕飄飄的。你們總統(tǒng)算老幾?什么演戲的,賣唱的,飯館里端盤子的,誰來了興趣都能干。還走馬燈似的換個不休息。我們可只有一個。
緊接著,電視打亂正常節(jié)目,播中國特輯,混蛋透頂,一上來就侮辱人。故宮里皇帝的寶座從各個角度拍照,簡直像拍模特兒。它才半個多世紀沒人坐。畫外音:"中國皇帝總是在五更也就是凌晨四點半時上朝,表面上時勤奮早起的意思,骨子里是要利用天蒙蒙亮是那一股神秘繁榮氣氛,使百官群臣看不清他。因為他也許是小個子,也許是單眼皮。天大亮了,他也就下朝了。要看清他,總要等他死后……"這叫什么"中國特輯"?真想一刀砍了它。
小欣,我心已亂極。
。ù蠖瓮磕āM9P,第二天又接著寫)
新華社用傳真發(fā)來了他的遺像。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好一個雄姿英發(fā)的偉丈夫。他拿足了勁,挺胸,頭向右后側(cè)昂著,饒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概。這是他什么時候照的?難道他知道要用這張像做遺像,竟全力以赴照得如此虎虎有生氣?他這種姿勢是我在巴黎就熟悉的,但久違了。那時候他照相總愛擺成這樣,還問我:
"瞧,是不是一副不朽的模樣?"
這句話實在就夠不朽了。
我凝視著他的遺像。這張臉優(yōu)點太多了。第一次見他時那該死的念頭又不自禁地冒出來:他不像中國人,他有點像地中海那一帶的人。強有力的輪廓,抖動的線條,狠狠甩向一側(cè)的黑發(fā)。杰作。令雕刻家喝彩。他比任何人更了解這一點。
塞納河邊,我們一大群男學(xué)生討論完學(xué)校里哪個姑娘最美,試圖也議議男的誰第一。他說:
"第一就在這兒坐著哩。"
這話說得多年輕。于是,他隨隨便便就得了第一,雖然相貌是沒有第一可言的。
我們統(tǒng)統(tǒng)年輕呢。第二天,我有意說他:
"你就是瘦了點。"
"那是因為在干革命。"他正色道。片刻后又補充:"吾貌雖瘦,天下必肥。"
如今天下肥得像豬,他卻走了。
他走得太匆忙。我們曾相約,一起走。他怎么不等我?他忘了么?不,我也忘了,我忘了近三十年?涩F(xiàn)在我又想起來了。慢著,千萬等我,我這就去拿汽車鑰匙。
一街全是汽車的洪流。十丈紅塵隱隱騷動著。向前向前。要沖跨歷史,劃破時間。時間被劃破了,喊著痛,退了回去。退到四十年前。
凱旋門下,我倆散步。一輛"雪鐵龍"突然發(fā)了羊癲瘋,嗷地一聲竄上人行道。他眼疾手快,猛拉我閃開。我正心驚,他笑道:
"一輛汽車朝兩個天才撞來,差點把咱們撞死。"
"我不是天才,"我說,"但如果和你這個天才一起死,我會極端榮幸的。"
"那我們將來一起死吧。"他大笑著來拉我的手,搖曳。忽然目色又變得嚴肅了。"聽明白了,是將來。我們要活好久呢。"
"多久?"
"八十歲不過剛剛及格!"
"八十歲?太長了。"我搖頭。"別人會說你怕死。"
"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怕的東西就是死。不過睡個長覺嘛。其實你本來就是睡著的,被你母親喚醒,要陪她一陣子;畹臅r候一聲‘我來也!’死的時候一聲‘我去也!’實在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豪邁啊。誰聽了不震動?當(dāng)時我就覺得他不是在講話,而是在大把大把潑灑青春。今天,青春拜拜了。他沒有及格。我在想他在革命的最后一剎那是否豪邁了一下呢?大豪邁如果沒有,小豪邁有沒有?
夜深了。我跌跌撞撞地從辦公室回臥房。大使館已成悲慘世界,每一個角落都躲著哭聲。他們用眼淚來給他送行呢。我也要送送他,但不用眼淚,用酒。
我把四瓶茅臺放在他遺像前,一律開啟。他在笑。他一定聞到酒香了。只有他明白我為什么要用茅臺,又為什么要四瓶一起上。他是愛酒的。不,不要反駁我。我知道他后來不大喝酒了,但他委實是深深愛著酒的。我斟上酒,對他說:
"權(quán)當(dāng)咱們又來遵義啦。"
遵義遵義,這個命里注定該萬歲的城市。在那兒他主持開了一個會。舵手兼導(dǎo)師毛主席在會上脫穎而出。于是,這場江山代有人才出的革命便再也阻擋不了了,直到人民從此站起來。
那也是一個深夜,就在遵義城外出茅臺的地方,我們喝酒。我弄來四瓶,但只有一個杯子,只得合用。茅臺不好惹,才兩杯我就落荒而逃。我說:
"就是性太烈。"
"我喜歡!"他說。
他一杯接一杯地飲。十二杯后,他臉紅了,我勸他:
"可以打住了。"
他深深地望著我。一剎間我覺得那雙眼睛真像是李白的。他一口又吸干一杯,說:
"你知道嗎?茅臺性極烈,濃度又高。如果一個人喝了過量多的茅臺,飯后再點起一支煙卷,那他馬上就會爆炸!"
他突然加重語氣,嚇我一跳。顯然是為了證明他的話不錯,他劃著一跟火柴,又倒一杯酒,把火柴伸進酒杯,轟地一聲,一團火陡然蹦起,呼吸間,酒被燒光了。他年輕的臉在火焰中閃閃發(fā)光。
他又接著喝。我默默為他記數(shù)。四瓶茅臺一古腦見底。好家伙,他共喝了二十五杯。我深信如果還有,他還能喝。沒二話,海量。李白充其量也就是這個水平了。你瞧他偏無半點醉意,意氣愈發(fā)昂揚。
忽然"刷拉"一響,他又劃著一根火柴。我大驚。他哈哈大笑,驚飛樹上一窩宿鳥。
往事如昨,此身已是人天兩隔。我斟一杯,倒一杯,二十五杯兒都隨風(fēng)遞給他了。最后一杯。我把它點著;鸷猛,滅得也快。我望著連火的痕跡都沒有剩下的杯子,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以下被水浸過,模糊一片)
早晨,大使館屋頂?shù)膰炀従徑盗讼聛,可只過了一個小時,又爬上去了。北京十萬火急令:不降旗,不開追悼會,不接受唁電。人們哭聲更悲更大,因為意志的被奸污。使館的對面就是人家的議會大廈和財政部,那一大片建筑,呼啦啦地降了半旗。相比之下,我們這面滿旗顯得多小氣多滑稽。
來吊唁的人軍團般的不可阻擋。左中右在這兒真正實現(xiàn)了大聯(lián)合。一個移居此地的國民黨退役將軍也來了。不過他并未忘記自己的身份,臨走時說:"假如我們在內(nèi)戰(zhàn)中把周恩來弄到我們這邊來,今天被放逐臺灣的也許是毛,而我們就會在北京了。"
北京又令:關(guān)閉使館。宣傳櫥窗里不準掛像。硬是要抹得干干凈凈。使館有人發(fā)議論:"家里出叛徒了?"一位對我國極友好,畢生以研究中共黨史當(dāng)飯吃的教授堅決要求進使館吊唁。給我們一封信,開口就稱呼:"叛徒們……"
果真生了叛徒?不是常說我們身邊睡著一個蘇聯(lián)禿子嗎?莫非這家伙醒了?那倒好辦,斗唄。八億人口不斗行嗎?革命的刀槍有二十多年不見血了,渴了,磨一磨,先從叛徒開始試刀。這是他說的。
二七年我們在上海跌了個大跟頭后叛徒們多臭美呀。我曾與他一道懲治叛徒。有個叛徒先后出賣了八名重要的同志,終于被我們擒拿。八條命,一塘血,我們只賞了他一顆子彈。我向他請示尸體如何處置。他喝道:
"挖個坑埋了!坑要八米深,八米!"
現(xiàn)在我真想再給誰掘一個八米深的坑。我決定見那位教授。
他第一句話就說:
"中國只有巴掌大,連個周恩來都容不下!"
他在我辦公室一坐,侃侃而談。仔細聽,他在給我上黨史課。小欣,你不是說中國是臺戲嗎?我們是唱戲的,他是看戲的。我們一舉手一投足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剝橘子。剝中國這顆橘子手法純熟。他的話是鴉片煙。明知有毒,可令人舒服得全身骨頭咔咔響。只是有一句話使我心里別扭了一下。他說:
"他一貫忠心耿耿。歷史上可以有王明路線,張國燾路線,甚至可以有什么什么路線,可絕不會有周恩來路線。"
我竟想:那為什么?不太不公平了嗎?他本來也是天之驕子啊。
教授大發(fā)一通議論后,走了。這番演說仿佛用完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低著頭,走得很慢。我們送他。走到大使館門口,他又回過頭來。他的眼睛紅紅的,用極其沉重的語調(diào)說:
"他……他連個孩子都沒有……"
我心頭一酸,忙轉(zhuǎn)過臉去。
(以下又是涂抹,無結(jié)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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