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天游峰上的紅豆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清晨,推開窗戶,山谷里飄蕩的云霧,像扯不盡的乳白色的輕紗,被一只神奇的手牽拽著,遮蓋起秀麗的青峰翠巒,籠罩住潺潺溪水,叢叢綠樹,武夷山風(fēng)景區(qū)仿佛成了一個混混沌沌的世界,只有那滔滔奔瀉的九曲溪還在鳴奏輕快的琴音,召喚著旅游者的心。
我的心頭像填滿了白霧,一種莫名的遺憾油然而生。
原來議定今天去爬天游峰,可是趙麗宏發(fā)了一夜寒熱,高熱39.2℃。從上海出發(fā)他就患感冒,在上饒已發(fā)燒一夜,但怕影響大家情緒,不聲不響地挺住了,F(xiàn)在,這個性格堅韌、柔順中滿含剛強的青年詩人,終于被病魔打倒了,不得不在醫(yī)生打完退燒針后臥床休息。
望著他被高熱燒紅的臉頰,我游山的興趣索然了。只得坐在旅舍的窗前,面對著在云霧中忽隱忽現(xiàn)的山峰出神。不多久,云霧漸漸飄散了,燦爛的陽光照在峰巒上,仿佛油畫家涂抹出精彩的一筆。一朵飄忽的云鑲上了金紅色的邊,緊緊掛在天游峰的一側(cè),美麗極了。
臨近中午,詩友寧宇帶著一伙青年爬山回來了。他繪聲繪色地講述攀登天游峰的情景。他說:“從南北朝以來,游武夷山的人沒有不攀登天游峰的。清代詩人潘來寫過:‘蒼山峻出勢 ,一上危亭眼界寬。坐處不知身萬仞,到來唯覺路千盤……善畫也應(yīng)難著筆,奇峰盡目倚檐看!瘉砦湟纳讲坏教煊,將是終身遺憾。怎么樣?下午還是讓麗宏休息,我作向?qū),陪你們再登一次!?
寧宇是我們同伴中酷愛山水、善于抒情的人,在他的誘惑下,我顧不得臥床的麗宏了,決定下午跟他登山。
金色的秋陽照著兀立九曲溪邊的青峰和叢叢密密的綠樹,微風(fēng)不時送來一陣陣丹桂的芳香,我們沿著樹林的石徑,走過“重洗仙崖”的石門,來到“云窩”。
云窩,顧名思義,大概是白云的故鄉(xiāng)吧。據(jù)說晴朗或夕暮,站在峰巖上,可以看到團團白云從這片懸崖壁立的山谷坪地裊裊升起,浮游飛騰,往來其間,令人神往。
剛出云窩,我回身去摘路邊一朵淡紫色的野花,不料突然看到接筍峰下走過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游人,那高大而略顯魁偉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勢都像是趙麗宏。我們停在路邊等待。
來人果然是麗宏。他大概看到我驚奇而帶有責(zé)備的目光,略帶歉意的笑了笑。那白皙而靦腆的臉上立時泛起一層紅潮,不知是高燒未退還是內(nèi)心疚歉所致,吶吶地說:“熱度早退了,在家躺不住,跟你們一道走走!
“簡直開玩笑,上午發(fā)高燒,下午爬天游峰,怎么能行?會累垮了的!”我著急了。
“快回去休息吧!”同來的詩友鄭成義也在勸他,“身體養(yǎng)好了,明天后天都可以爬!
盡管我們一再相勸,麗宏卻總是微笑,就不肯挪動一步。對這個執(zhí)著、倔強的年輕詩友能有什么辦法呢?寧宇作為向?qū)В坏貌慌R時宣布變更路線,改由西側(cè)登山,取道天游嶺,路程雖遠一些,但坡勢低緩,不太勞累。于是我們四人經(jīng)過御茶園,沿天游嶺順坡而行。
山路曲折蜿蜒,四周全是松林,一片藍色的昏暗,使灌木叢中一蓬蓬金黃的、淡藍的花朵仿佛沉沉欲睡。我早已汗流浹背,停住了腳步,想休息一下,凝視著腳下茂林叢生的幽谷,真像進入那“飛泉響落晴疑雨,古木陰濃夏亦寒”的境界。
翻過伏虎巖,寧宇和鄭成義漸漸地把我拋在后面。我吃力地沿著登山石磴拾級而上,走不幾步就得停下來喘息。衣服汗透了,貼在身上,山風(fēng)一吹,冰涼難耐。懸崖峭壁上時而可見的小樹和藍色的花朵仿佛還在沉睡,不時地飄落下幾片稀稀拉拉的黃葉,給人增添了一種蕭瑟的秋意。
就在微微感到身上發(fā)冷的時候,麗宏趕上來了,坐在我身邊的巖石上,笑著問道:“怎么樣,能堅持上去嗎?”我知道他這是問我的心臟病,但我還是不禁愧然地啞聲失笑了。
這個年輕的小伙子,真是個異于常人的文學(xué)工作者,他不僅才思敏捷,善于從生活的激流中汲取營養(yǎng),寫出了眾多優(yōu)美的詩文,而且善于關(guān)心和體貼別人,把自己火熱的心,坦率地交給友人。跟他在一起,使你感到舒暢、和諧、愉快、安心?粗v的臉色和善于堅持的韌勁,我油然想到,只有肯于攀登的人,才能開拓眼界,縱覽遠方;
攀登,不僅要付出汗水,還要準備磨礪毅力和意志。此刻,我怎么能落在這個連續(xù)發(fā)過兩天多高燒的年輕人后面呢?我們又結(jié)伴向上攀登。走走停停,歇歇談?wù),不知不覺走了近兩華里,終于在午后三點多鐘登上了天游峰。
這里真不愧是武夷第一勝景。我們站在一覽亭上,縱目遠眺,千奇百怪的峰巖,在午后秋陽的映照下,青中帶紫,煙嵐浮繞,仿佛丹青妙手揮灑的青綠山水畫幅;
而逶迤神秘的九曲溪水,閃著一灣澄碧,從隱屏峰下汨汨流淌,繞過響水巖,流過仙掌峰,猶如翡翠的玉帶盤繞在天游峰前;
那凌波輕飛的竹筏上忽仰忽坐的游人,指指點點,恍如畫中仙境。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明代詩人錢秉鐙的詩句:“丹碧館中通佑舶,煙云破處墾田疇。棹歌不向前途去,一覽臺邊已盡收!
過去曾有這種說法,登天游峰一覽亭后,便可罷游而去。當(dāng)然這是一種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意在突出天游勝景。但閱歷廣博、一生寄情于山水的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登上天游峰時也曾感嘆地說:“其不臨溪而能盡九曲之勝,此峰固應(yīng)第一也!笨梢姶说鼐吧睢N覀冋两谝挥[亭時,精力充沛的寧宇又興沖沖地跑來催促說:“前邊還有一個絕妙的去處,叫妙高山莊,是個小招待所,北京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壁畫研究室的一位畫家住在那里作畫,我們?nèi)タ纯!?/p>
畫家正在畫水粉。畫板上青峰滴翠,九曲環(huán)碧,桔樹丹楓,農(nóng)舍田疇,窗外的景色擷取在畫筆下,越加顯得嫵媚秀麗,空濛迷人。大自然雖美,而藝術(shù)比自然更美更富有魅力。從妙高山莊出來,走下一個慢坡,麗宏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株罕見的紅豆樹。這是我們尋覓已久而未尋到的樹,大家不免議論紛紛。也許是出于詩人的情懷,也許是好奇心的驅(qū)使,麗宏停步高大的紅豆樹下,從草叢中尋找那南國的相思子。我們也被吸引了,都彎腰弓背在草地上默默地尋找。就像在海邊沙灘揀珠貝一樣,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眼睛第一個看見那略顯橢圓的晶瑩的紅豆。
哪知失望在等待我們。半個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這時卻聽到兩個青年女工竊竊的笑聲。我循聲望去,不遠的石榴樹下兩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坐在山泉邊洗衣服。她們不緊不慢地洗著,時而用眼默默地脧巡我們一下,然后相視而笑。
“喂,你們笑什么?這里沒有紅豆嗎?”我禁不住朝她們拋過去一句問話。
兩個姑娘停住了笑。其中一個胖姑娘說:“不是沒有紅豆,是還不到時候。你不看豆莢還沒有成熟嗎?”
啊,原來如此。我們掃興地離開了紅豆樹。想不到麗宏卻一反往常那靦腆而寡言的個性,走到那胖姑娘跟前,微笑著試探地說:“你們住在這里,該揀到不少紅豆吧?送幾顆給我們行不行?”
胖姑娘看了同伴一眼,擦擦手上的水,點了點頭,默默地朝一覽亭左側(cè)的宿舍走去。另一個姑娘也跟著進去了。不一會她們就回來了,臉上掛著歉然的笑意。胖姑娘說:“都被別人拿走了,只剩下這三顆,是她保存的,送給你們!彼f著朝同伴撅撅嘴,笑了。那個身材修長的漂亮姑娘遞給麗宏一個小紙包,里面盛著三顆晶瑩閃亮、鮮艷可愛的紅豆。
“謝謝!謝謝!”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謝什么,別嫌我們小氣就行了。三顆紅豆不夠你們四人分呢!蹦瞧凉媚镄χf,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麗宏略感尷尬地朝我笑了笑,不知怎樣表示謝意。我竟沒有注意麗宏那求助解圍的目光,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王維“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詩句。還是寧宇機敏過人,他鄭重地代表我們大家感謝她倆贈送這天游峰上珍稀的紅豆,并告訴說他收藏有廣東海南島的紅豆,這三顆紅豆正好每人一顆。兩個姑娘滿意地笑了起來,問了我們的工作單位和地址。當(dāng)我們回問她們時,這兩個年輕女子竟然嘲諷地自稱為“現(xiàn)代流浪漢!
什么是現(xiàn)代流浪漢?小小年紀有什么心靈的創(chuàng)傷,抑或是悲涼的際遇?當(dāng)我一再追問時,她們始終沉默不語,只是眼光中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哀怨。
回返旅館時已經(jīng)暮色蒼茫了,雖然身體勞累疲乏,卻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這時,一直沉默寡言的鄭成義突然挑釁地說:“大家如果游興未盡,明天我們重游,從正面登山,領(lǐng)略一下絕壁萬仞、山路千盤的滋味。怎么樣?敢不敢去?”
第二天淅淅瀝瀝的秋雨,給大家增添了再登天游的興趣,麗宏睡了一夜,自稱病全好了,體力已恢復(fù)過來,自然得跟我們一同登山。
出門時雨點不停地打在頭上,眼前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站在隱屏峰下宋代理學(xué)家朱熹創(chuàng)辦的講學(xué)場所“武夷精舍”的石門前,只見白色的雨珠在綠樹上飛濺,煙霧迷蒙,飄飄忽忽,近處因有滔滔奔瀉的溪流山泉,更加襯托出這深谷山村的寂靜。
冒雨登山的景色我也不止領(lǐng)略過一次。過去登泰岱,游匡廬,攀雁蕩,都曾碰到過陰雨天,去年在西雙版納正逢雨季,每天幾乎在山雨濘泥中跋涉,而這次跟詩友們冒雨登天游峰,卻另有一番情趣。
誰知走不多久,雨過天晴,滿山灰蒙蒙的霧氣漸漸消散,空中飄蕩著樹木花草的芳香。我深深吸了一口草地上的香氣,仿佛聽見濕潤的草叢在輕聲吟唱。這時,不遠處的綠樹中響起有節(jié)奏的鷓鴣的叫聲。雨后的山谷,使這聲音傳得更近,顯得更亮。蔚藍的天際,飄蕩著一朵云彩,自由自在,悠悠忽忽,好像隱屏峰上仙女拋出一方紗巾,向天游峰飛來。
從正面攀登天游峰,那高聳陡立的石級層層上升,雖不及泰山十八盤之長,黃山天都峰之險,但那直插云端的階石,使我有些頭暈?zāi)垦。若不是兩?cè)有石欄桿倚扶,我真會半途而綴。
真沒想到,在天游峰茶室又和贈紅豆的姑娘不期而遇了。原來她們是這里的服務(wù)員。胖姑娘給我們每人端來一杯淡牛奶,開玩笑地說:“你們昨夜住在妙高山莊多好,省得多跑一次?梢愿本┑睦袭嫾伊牧奶,還可以領(lǐng)略一下古人詩中寫的‘絕頂輕車行日馭,中峰獨夜宿天游’的意境!
“嗬,看來你挺喜歡詩歌。”麗宏稱贊她說。
“談不上喜歡。”胖姑娘瞥了麗宏一眼,淡然地說,“悶得無聊的時候,讀讀古詩怡養(yǎng)性情!
當(dāng)我們又問到胖姑娘為什么自稱“現(xiàn)代流浪漢”時,胖姑娘臉紅紅地說:“我們是山下彭城縣來的臨時工,誰知能在這里做多久?不像流浪漢嗎?”
“別說泄氣話!國家發(fā)展旅游事業(yè),武夷山是福建重點旅游區(qū),你們不會沒有事情做的。”寧宇說。
下山的時候,走在崎嶇的小路上,麗宏構(gòu)思了《高山紅豆樹》,口誦給我聽,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
心中自有難言的隱情
秋風(fēng)里,才默默
灑下一片相思的淚點
你的所思在何方呢
是北國,還是南方故園
撿起一滴殷紅的淚珠
讓我下山傳達你的思念
向誰傳達呢
我不由暗笑自己的茫然
你在風(fēng)中微微嘆息著
仿佛在重復(fù)
一個恪守了一生的誓言
聽完麗宏吟紅豆的詩,我默然許久。
一九八二年九月三十日,武夷山
。ㄔd上!段膮R報》副刊,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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