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誰的添馬艦──我看香港文化主體性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我知道“做客人要有禮貌”。我知道我“不是香港人,所以不懂香港”。我完全承認“你們臺灣更糟糕”。所以,講這個題目還真的“我有壓力”,套一句“巴士阿叔”的真情告白。但是,我也相信香港人的開闊,容得了善意的直率。
添馬艦有故事
“添馬艦”這個名詞的來源是什么?我問了10個香港人,發(fā)現(xiàn)10個香港人都不知道。
于是做了些研究。添馬艦,HMS Tamar,是英國海軍一艘軍艦,建造在1863年──太平天國鬧得正兇、美國正在打南北戰(zhàn)爭的時候。這是一艘3650公噸的三桅運兵船,1897年以后,留駐維多利亞港內(nèi),成為駐港海軍的主力艦。在1941年的香港保衛(wèi)戰(zhàn)中,日軍入侵,英軍退守港島,港府下令炸毀港內(nèi)所有船只以免為日軍所用,添馬艦也被炸沉。在一個海軍戰(zhàn)俘的網(wǎng)頁上,我找到那個奉命炸沉添馬艦的士兵的日記:
十二月十一日,海軍忙碌不堪。所有船只都開往九龍,接駁撤退的部隊……十九點整,上尉下指令要我駛往昂船洲接運傷者。昂船洲已經(jīng)被連續(xù)轟炸了24個小時。我運了三個擔架傷者,還有一些勉強能走的傷兵。二十一點,奉命炸沉添馬艦……夜特別黑,一點光都沒有,發(fā)射魚雷風險很大……我發(fā)射的第一顆魚雷,沒擊中。
在同一頁上,還有一個短信,作者的祖父當年是添馬艦的水兵。他問的是:“我的祖父一直在添馬艦上,可是最后卻死在里斯本的災難中。六十年了,有誰可以告訴我他在添馬艦的生活?”
戰(zhàn)爭結束后,港府打撈添馬艦,一部分撈上來的木板,據(jù)說就做了圣約翰教堂的大門。
沉沒水底的戰(zhàn)爭殘骸,竟然轉化為仰望天空的的宗教情操。
一旦知道了“添馬艦”有這樣滲透著血和淚的歷史以后,就很難對添馬艦保持漠然。
但是,為什么大部分的香港人不知道這些歷史,仿佛不在乎自己的歷史呢?恐怕也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因為在殖民教育中成長;
殖民帶來物質成就和現(xiàn)代化,同時也剝奪被殖民者對于歷史的細微敏感和自尊自重。
強勢政府,弱勢社會
今天的添馬艦,原來當然是海水,當年的軍艦添馬艦就停泊在這里。填海之后,就是中環(huán)到金鐘海岸線核心區(qū)的一塊多出來的空地,以“添馬艦”為名,紀念香港悲壯的烽火歲月。在它“暫時無用”的幾年里,添馬艦“意外地”成為香港的市民廣場:一萬四千個人在晴空下圍坐著吃盆菜;
五千個人聚在一起泡茶;
四千個人在星空下肩靠著肩一起看露天電影。這樣一塊“自由放任”的地,在講究精算的香港絕不可能長久。政府決定在這里建總部。4.2公頃的地面上,2公頃要辟做“文娛廣場”,另一半要建四棟政府大樓,每一棟大約30到40層高。那到底是多大呢?總建筑面積,相當交易廣場第一期和第二期總和。建筑費用?52億。
在關于添馬艦的辯論里,讓一個旁觀者最覺不可思議的就是,這么重大的、影響城市景觀和生態(tài)結構的工程案件,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過關”。如果是在紐約、在倫敦、在柏林、在東京甚至在香港人挺“瞧不起”的臺北, “添馬計劃”有太多問題會讓人大喊“未解決”,要窮追猛打了:
譬如問題一,為什么政府總部要搬遷?人均辦公空間是否真的“嚴重不足”?它的人均辦公空間“不足”是以什么標準在衡量?跟其他城市的政府空間做過評比嗎?結果如何?跟民間的人均工作空間相比又如何?這些訊息若是空白,如何證明它的空間“不足”?
譬如問題二,假定數(shù)據(jù)證明空間確實“不足”,那么高科技電訊溝通系統(tǒng)是否不能補足?當視訊、網(wǎng)路如此發(fā)達而且一天比一天發(fā)達的時候,傳統(tǒng)的所謂“辦公空間”的需求是否應該有全新的定義?是否做過調查研究?是否充分舉證了科技亦無法補足空間需求?
譬如問題三,假定人均辦公空間的“不足”有了科學的證明,那么究竟應該繼續(xù)租用私人商業(yè)空間,還是擴大原有政府設施,還是干脆遷址新建,針對各種選項是否做過徹底的分析比較?三種選項的經(jīng)濟效應、環(huán)境影響、永續(xù)發(fā)展的評估等等是否可以攤開在陽光下供學界挑戰(zhàn),請媒體監(jiān)督,讓社會檢驗?
譬如問題四,假定前述分析比較的結果確實是遷址新建為優(yōu),那么,哪一個地址最為適合?為什么不是亟需建設的九龍東南?為什么不是資源分配偏低需要關懷挹注的新界?為什么不是使用率低得離奇的數(shù)碼港?為什么不是廢棄已久的西環(huán)屠房?為什么一定得是添馬艦?科學的理據(jù)和說服在哪里?
譬如問題五,如果政府總部決定落在添馬艦,那么九龍東南的規(guī)劃是什么?那么政府山古跡群的未來是什么?那么新填海中環(huán)濱海長廊的具體規(guī)劃跟添馬艦之間的呼應關系是什么?那么西九龍又將如何?西環(huán)屠房要作何處理?
從政府已經(jīng)披露的資訊來看,這些根本問題都沒有“一個蘿卜一個坑”的答案,但是52億的款項,立法會幾乎沒有異議。各黨派,除了公民黨,很快就不說話了。少數(shù)民間團體,只能要求政府在廠商提出標書之后,把模型拿出來展覽。政府既不需要回答對根本問題的追究──因為反正也沒什么人在追究;
也不必做任何白紙黑字的承諾。答應展出招標事后的模型,還強調這是“破例”,而且人民不能給意見,政府已經(jīng)給人民很大“面子”,做了“讓步”了。
香港政府真的強勢有為。
挖土機你為什么這么急?
我無意說,政府強勢一定不好。很多政府可能對香港政府充滿羨慕:預算超高(香港政府預算是臺北的8倍),主導性超強。強勢政府尤其喜歡在工程上展現(xiàn)魄力,因為工程是最容易看得見的政績。
香港政府的“勵精圖治”企圖是很明顯的:政府剛剛公布了中環(huán)新海濱規(guī)劃方案,宣稱要“締造令人向往的消閑休憩用地及海港和商業(yè)中心”,要“發(fā)展成為象征香港的世界級海濱”。天星碼頭旁將興建三組商廈建筑群,包括28層高的商廈、18層高的“無敵海景酒店”,以及9層高但是長400多米的“摩地大廈”。除了這“世界級海濱”之外,西九龍40公頃的工程在規(guī)劃推動中;
添馬艦將有政府大樓群等等,還不必談及大嶼山的開發(fā)以及各種跨界大橋的規(guī)劃。
政府強勢不一定不好,但是,當我們面對一個“勵精圖治”的政府時,當強勢政府像一個巨大的挖土機在橫沖直撞時,社會不能沒有一個深思的心靈和長遠宏觀的眼睛。我們可能必須在轟隆作響、天翻地覆的挖土機前,放上一朵脆弱、柔軟、美麗的小花。
脆弱、柔軟、美麗的小花提醒的是:城市規(guī)劃是牽一發(fā)動全身的。
以維多利亞港來說,中環(huán)濱海長廊的建筑,勢必整個改變“香港的臉”──舉世聞名的浪漫維港景觀。想象你站到水中央,往維港四周緩緩做360度的觀覽,從西九、尖沙咀、尖東、銅鑼灣、金鐘、中環(huán)、上環(huán),一路流轉回到西九,維港的整體景觀,色彩、光影、山脊線與天際線的交錯,海港與建筑風格之間的相輔相成協(xié)調之美,是否有整體的預想呢?或者還是讓每一個海濱工程孤立地、局部地、偶然性地依一時一刻之需而發(fā)展?
政府山的古跡群,是香港唯一的一片完整殖民建筑風格了,這些古跡若是有一天鏟除了,又變成以金錢計算平方呎的地產(chǎn)價值,香港人能夠忍受這樣對待自己的歷史嗎?如果保留了,添馬艦52億的大洞,你又如何填補?
如果這一切都還沒想好──那么,挖土機啊,你究竟為什么這么急?
香港跟誰比?
當主事者總是用“世界級”、“地標”、“香港精神”來描繪自己“勵精圖治”的企圖時,我們能不能聽見一個小小的、安靜的聲音說,為什么香港需要“地標”?“世界級”是跟誰比?比什么?“香港精神”又是什么?
西班牙的畢爾包怎么能拿來跟香港比呢?畢爾包需要Frank Gehry的古根漢美術館作為地標,因為畢爾包是個極其普通的不起眼的小城,它可以用一個標新立異的特殊建筑作為地標來突出自己。香港卻是一片璀璨,地標如云,當?shù)貥吮坏貥搜蜎]的時候,你還看得見地標嗎?地標還有意義嗎?
如果說,像畢爾包這種只有常民生活而缺特色建筑的城市需要現(xiàn)代建筑來作為地標,那么地標簇擁的香港所需要的,反而是常民生活的沉淀,小街小巷老市場的珍愛呵護,讓“市井人文感”更醇厚更馥郁,而根本不是高大奇?zhèn)サ乃^“地標”。
至于“世界級”,又是跟誰比呢?又是紐約倫敦巴黎柏林之流吧?問題一,為什么要跟他們比?香港的基礎建設比他們都好。香港的國際感,超過柏林。香港的治安,紐約不能比。香港的傳奇歷史,比倫敦還精彩。香港自己就是“世界級”,哪來的自卑感,老是要用“世界級”來給自己壯膽增威?問題二,就是要比,香港要跟這些城市比“世界級”的,仍舊是硬體工程嗎?什么時候,你終于要開始跟人家比“內(nèi)涵”呢?為什么不去和巴黎倫敦的古跡、老街、舊磨坊、人文薈萃的河左岸、車庫廠房里的藝術村去比“世界級”呢?
然后,代表“香港精神”的,仍舊是“無敵海景”的酒店?仍舊是已經(jīng)滿城皆是的購物商廈?這種意涵的“香港精神”,又是“誰”下的定義呢?地產(chǎn)商?還是灣仔、西環(huán)、屯門、大埔、深水埗的人民?
一個謙抑樸素的政府
添馬艦所在,是香港的核心,香港面向世界的舞臺。燈光一亮起,香港的嫵媚姿態(tài)光彩動人。請問,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擺到舞臺上去嗎?
封建時代,貴族以金錢和絕對的權力打造宮殿,宮殿成為城市的中心。在一個現(xiàn)代社會里,政府是服務市民的“公仆”──它是人民的庫房、機房、廚房、賬房、屠房,也就是一個service quarter,服務區(qū)。誰會把服務區(qū)放到舞臺上面去?誰會把庫房機房賬房廚房屠房,放到一棟房子最重要的前廳去呢?
城市走多了的人,有一個指標:一個城市政府大樓如果富麗堂皇,而且建在城市的核心,那通常表示,這個城市是個政權獨大的體制。如果主權在民,公民力量強大,政府大樓通常建得謙抑樸素,謹守“公仆”服務的本分而不敢做權力的張揚。紐約的市政府、柏林的市政府、倫敦的市政府,我們知道在哪里嗎?他們占據(jù)城市的核心舞臺嗎?
在一個公民社會里,代表一個城市的“精神”的,絕不可能是一個城市的政府大樓。它可能是歌劇院,譬如雪梨;
可能是博物館,譬如巴黎;
可能是藝術家出沒的村子,譬如紐約;
可能是老街老巷老廟老樹,譬如京都;
可能是一條滄桑斑駁的老橋,譬如布拉格。但是,什么樣的城市,會把市政府── 一種權力機構或服務區(qū),當作精神標志?
中環(huán)的維港是全世界看得見的香港面貌,那面貌,真的是風情萬種。香港希望讓世界看見的,難道是市政府大樓?
把政府大樓放在添馬艦,怎么看,都讓人覺得有一種權力的不知謙抑,不知收斂。
真正的“香港精神”
更符合“香港精神”的,恐怕反倒是一萬個市民在晴空下圍坐吃盆菜,反倒是五千個人開心泡茶、聽音樂,反倒是四千個人在星空下肩靠著肩看露天電影,一起哭,一起笑。當世界看見的香港,不只是千篇一律的酒店和商廈,不只是冰冷淡漠的建筑,如果世界還看得見香港的“人”──快樂的、悲傷的、泡茶的吃飯的、散步的追風箏的,憤怒示威的、激動落淚的,彼此打氣相互鼓勵的香港的常民生活,也就是一個有生活內(nèi)涵、有人的性格的城市,那才真的是“世界級”的“香港精神”吧?
衡量社會的進步,錢,不是唯一的指標。一個4公頃的廣場,或許失去了以平方呎計算地產(chǎn)的金錢,可是一個面對全世界的正面的香港形象,能用港幣或美金來計算嗎?市民,因為在廣場“歌于斯,哭于斯”而凝聚出來的深遠文化認同和社群意識,能用一平方呎多少來計算嗎?
2004年11月9日,在同一個地點,我提出對西九龍的質疑。當時有這樣一段話:
在香港,經(jīng)濟效益是所有決策的核心考量,開發(fā)是唯一的意識型態(tài)。“意識形態(tài)”的意思就是,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固執(zhí)的信仰,人們不再去懷疑或追問它的存在邏輯。所造成的結果就是,你覺得香港很多元嗎?不,它極為單調,因為整個城市被一種單一的商業(yè)邏輯所壟斷。商廈和街道面貌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不管是又一城還是太古廣場還是置地廣場,一樣的建筑,一樣的商店,一樣的貨物,一樣的品味,一樣“歡迎光臨”的音調。走在光亮滑溜的廊道上,你看見物品看不見人,物品固然是一個品牌的重復再重復,售貨員也像生產(chǎn)線上的標準模。連咖啡館都只有標準面貌的連鎖店。
如果僅只在這些大商廈里行走,你會得到一個印象:香港什么都有,唯一沒有的是個性。
兩年過去了,西九龍前途未卜,中環(huán)海濱正準備大肆建筑,添馬艦箭在弦上,政府山古跡群處境堪危,香港的城市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可是,社會里關心的人卻非常非常少。兩個月前,我曾問一班大約50個大學生,他們是否知道添馬艦的事情,答復知道的只有一兩個。
關心香港本地的永續(xù)發(fā)展,關心香港留給下一代什么樣的香港,是更關鍵的文化主體性的意識呈現(xiàn)。
陳冠中有一篇文章叫做《我這一代香港人》,我覺得是香港人了解自己、外地人了解香港人必讀的。他是這么描述現(xiàn)在四五十歲這一代,也就是社會主流的:
我們整個長期教育最終讓我們記住的就是那么一種教育:沒什么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的壓力,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這已經(jīng)成為整個社會的一種思想心態(tài):我們自以為擅隨機應變,什么都能學能做,用最有效的方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過關交貨,以求哪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報……不在公共領域集體爭權益,只做私下安排,也是本代人的特色……是的,我們愛錢。
“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過關交貨”的思維,或許可以造就眼前的效率成果,但是窒礙了宏觀的、長期的、永續(xù)的思考。“不在公共領域集體爭權益”的順民習慣,或許可以贏得個人的事業(yè)領先,但是犧牲了社會整體的進步。
我不懷疑曾蔭權的愛港之心,但是他的決策可能是錯的,龍應臺的意見更可能是錯的,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公民參與,是公民辯論,是香港人何時敢挑戰(zhàn)短視和功利主義,是香港人何時敢把香港的未來抓在自己手里,而不是放任精英官僚和地產(chǎn)財團決定自己和下一代人的命運。
公民以香港為家,對香港負責,這,才是“文化主體性”,才是“香港精神”吧。
(原載《同舟共進》200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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