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延中:《巨人的誕生》修訂版自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巨人的誕生》是1987年的作品,1988年出版,一晃已有16年了。一本書印行了這長時間,自然是早已絕版。至今還有朋友記得它,特別是近來江西人民出版社的老友朱衛(wèi)東先生還希望能再度印行它,這對我個人來說自然是一個好消息。
20世紀80年代在現代中國社會發(fā)展史上是一個特別的時期,占有重要的位置。這個時期承擔了“革命”與“改良”的雙重任務。一方面,整體社會心態(tài)的激進程度并不亞于前此的幾十年,“批判”仍然是社會人文研究的基本特征。記得上大學本科時,我們一幫77、78級(兩屆其實只差半年)的老學生,整天不停地讀書、提問、辯論,為劉少奇、彭德懷和張志新等鳴不平,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政策歡呼跳躍、搖旗吶喊。在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76年法蘭西學院授課,分析“革命話語”(revolutionary discourse)的10年之后,1 我們竟連做夢也沒有想過還有所謂支配思想的“話語”體系的存在!于是,那時總體上說,是在“舊話語”的系統(tǒng)中開拓著“新局面”。所以,在無意識中,道德的勇氣比縝密的分析顯得更加有意義,并具有天然的價值優(yōu)勢。與這種精神氣質(ethos)一脈相承,在文辭的表達方面,激情滿懷、押韻排比的“大字報語體”背后,儼然站立著的卻是黑格爾主義那嚴絲合縫的“三段式”邏輯模型?傊,這是一個試圖革“革命”之命的難忘時期。另一方面,整個80年代,又是一個久旱逢雨的開放時代,學術信息的增量之猛,翻譯、著述的數量之大,“說話”欲望的實現程度之高,也都是前所未有的。這不禁會讓人聯系起戊戌維新之學會蜂起和五四思潮之報刊叢林的壯麗景觀。這又為90年代以后的學術規(guī)范化積累了資源,培育了人才,奠下了基礎。當后來意識到曾被某種“話語”體系支配的時候,那舊“話語”的原形立即就變成了某種自覺反思的內在參照系,這無疑已成為知識更新的特殊動力。所以,在這個意義上,80年代的學術成就又成為90年代學術演進潛在的“改良品種”,發(fā)揮著思想催化劑的重要作用。
巨人的誕生》就是那個時代的典型習作之一。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在當時之所以能印行十幾萬冊,首先是那時的“社會癥候”(social symptom)使之然也。它是在我碩士論文基礎上改寫的,但開始考慮此一專題則是讀大學本科時候的事情。1978年,正值“文革”之后思想解放“運動”的來臨,只不過這次“運動”的對象則是“運動”思維自身。那時人們仍然那么單純質樸,但在經歷了“文革”混亂之后亟需某種心理上的喧泄。說實在的,那時人們講話似乎比今天大膽,做事仿佛比眼下純粹。本來因悼念周恩來逝世而遭到鎮(zhèn)壓的怒氣就需要發(fā)泄,隨著共產黨員張志新因持不同政見而慘遇割喉之禍的悲劇被揭露,更使激憤的民情火上澆油。于是乎,原來從小就扎根于心中的那個百戰(zhàn)百勝、博覽群書、拯救民族的“毛主席”,變得模糊起來,而另一個剛愎自用、壟斷權力、惟我獨尊的“毛澤東”又逐漸出現在眼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個人思想為什么會支配整個國家?更加直白地說,那時總想搞清他到底“應該”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 作為一個經歷過“文革”的大學生,我也深深地陷入了所謂“思想的迷茫”和“價值的困惑”之中。再于是乎,就試圖憑借自己的良心去“解讀毛澤東”,想弄清楚兩個“毛澤東”形象之間關系的究竟。
那時讀《毛選》不僅已不再時髦,反而成為一種愚昧的象征。記得當時我“重”讀《毛澤東選集》時(因“文革”時要“天天讀”,后來當兵還是“天天讀”),不得不在旁邊放上一本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書。當有人從身邊走過的時候,就用“時髦的”蓋住“落伍的”,以掩人耳目。那時研究資料有限,李銳先生的《毛澤東的早期革命實踐》就算是最詳實的研究著作了。1979年下半年的一天,記得在北京月壇公園對面的一個新華書店里(現在那個新華書店居然還在),發(fā)現了一本叫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的書。因為當時正在上“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課,剛好講到“太平天國政治思想”一節(jié),于是開篇的“洪秀全和太平天國思想散論”一下子就印入了我的眼簾。從上午11點多,一直蹲在書店里看呀看,讀呀讀,也忘記了吃午飯,直到服務員禮貌地叫我說:小伙子,我們要下班了。當時是窮學生,居然從兜里掏不出那一塊兩毛五!放下那本既想當下帶走又沒錢購買的書,我感慨不已:居然還可能這樣想問題!思想史還可能這樣誘人!哲學的文辭竟然可能與文學一樣美麗!第二天一早逃課去買了這書之后,立即就拿著跟老師辯論,猛烈地抨擊“狹隘小生產方式的農民政權”。從此才知道有個“埋藏”了多年的大才子李澤厚。所以,70年代末初期對我影響較大的書就是這兩本。它們直接地和間接地激發(fā)了我的探討熱情。大學本科畢業(yè)時,我那油印的論文《毛澤東早期“湖南共和國”思想評述》,居然獲得了優(yōu)秀獎。那是1982年底的事情。當時,在論文的扉頁上抄錄著黑格爾的一段話:“我們必須承認這樣一個正當的要求,即對于一種歷史,不論它的題材是什么,都應該毫無偏見地陳述事實,不要把它作為工具去達到任何特殊的利益和目的!蔽乙延洸磺暹@是從哪里抄來的二手貨,但今天讀來卻還真有點在向什么人“下決心”、“作保證”的味道。那時還不知道有伽德默爾(Hans-Georg Gadamer)和解釋學。這就是時代的痕跡。
后來教了一年政治公共課,就讀研究生了。專業(yè)是“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范圍是從龔、林、魏一直到毛澤東。要讀的書太多了,那時學養(yǎng)深厚的桑咸之老師給我們開了一大堆書目,其中半數前此我根本就沒聽說過。于是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循環(huán):讀書、做筆記,只是爭辯少了點。到該做畢業(yè)論文時,我猶豫不決。我的導師林茂生教授給我指了一條道。在后來為我主編的一套《國外學者評毛澤東》的“序言”里,林老師是這樣寫的:
“蕭延中同志曾是我的研究生,專業(yè)是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他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我們又在同一個教研室,接觸更多。在讀書期間及其以后,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勤奮和多思,對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研究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記得當年準備撰寫畢業(yè)論文的前夕,他提出兩個方向:一是從‘思維范式’演換的角度,闡述1840至1949年這一時期中國政治思想史發(fā)展的宏觀結構;
二是從新的角度專題研究毛澤東及其思想。應該說,這兩個方向都具有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但我考慮,前者由于時間跨度大,內容復雜,要求全面掌握史料,當作長期研究的課題自然不錯,但在短時期內要取得較大突破,實屬不易。而當時毛澤東研究雖已非顯學,但作為過來之人,我確知其中分量,況且由于眾多原因,那時從政治思想史角度,把毛澤東放到學術系列中予以考察和研究的成果,不算很多,學術空間較大。經斟酌我建議,不要眼高手低,鋪攤子太大,最好從資料較分散的毛澤東早期思想入手(當時《毛澤東早期文稿》還未出版),立足于一個點,展開研究。蕭延中接受了我的建議。于是他數下韶山,查尋舊報,在掌握第一手資料的情況下,完成了8萬余字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毛澤東早期政治哲學思想述論》,答辯時得到專家們的一致好評!2
后來,現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一編研部副主任、著名的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專家陳晉先生,當時正在編輯“驀然回首”叢書,得知我有近10萬字的書稿,就約我抽看樣稿。他略讀樣稿后,我們一拍即合,于是就誕生了《巨人的誕生》。由于陳晉是學文論出身,這個醒目的書名就是他給起的。
由于《巨人的誕生》誕生于一個值得紀念的時期,所以盡管其中存在著諸多明顯疏漏,但我也無意再重新改寫。保存一份年久的“檔案”,自然有著它不可替代的價值。此次的修訂版,我只增添了若干史料,規(guī)范了必要的引文注釋,其它,包括全書的結構體例和各章節(jié)的題目,都一概如舊。為了彌補舊版知識限制的不足,在文后增加了兩部分附錄,一部分是我近年來的一些論文;
另一部分是國外學者的研究成果。謹供讀者參考。
《巨人的誕生》的初版扉頁寫了兩句獻詞:“獻給劃時代歷史悲劇的偉大承擔者;
獻給我敬愛的導師林茂生教授!苯裉,我仍愿將這部小書獻給久病之中的林茂生老師,愿這本書能撥他一笑,并盼他的身體能夠康復。關于第一個獻辭,看來歷史愈久,問題也變得愈復雜,真可謂“知識越多越無知”。今天,我想引用更能傳達心緒情結的詩化語言對此略作補充:
“悲劇的特有光輝和感奮來自于滲透在悲劇中的英雄主義精神。…… 典型的悲劇英雄,總是處于命運之輪的頂端,處在地面上的人類社會與天空中更為高貴的事物之間”。
“悲劇英雄向著幻想中的勝利邁開的每一步都在走向他的毀滅,每一步都加強了觀眾對英雄在劫難逃的感覺。知道或感到這個必然結局的觀眾完全了解作者并洞悉到戲劇的秘密,而劇中人卻并不知情! 由于悲劇沖突所表現的是社會變遷的過程,因此其‘悲劇的嘲弄’(tragic irony) 實際上并不含有對英雄進行嘲弄和反諷的貶意,而只是一種具有無可奈何的事與愿違,其深意在于耐人尋味、發(fā)人深省和對悖論的驚訝和惋惜”。3
當把這第二段引文置入現代中國的歷史語境和政治舞臺中的時候,我們會更加驚奇地發(fā)現,其實“演員”和“觀眾”在一定程度上是混為一體的。所以,當時過境遷之后,誰也別自夸,因為當時似乎真的沒有誰比誰更高明!俗語曰:“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至今仍然堅持自己當年信守的一個原則,那就是:理解是批判的前提,研究者的首要責任是反思那個曾經支配著社會事物、包括“自我”在內的“話語體系”,透視以往的那個時代 “真理敘事”得以形成的理由,以及支撐它可能持續(xù)的邏輯。
作者謹識
二零零四年十月二十日夜于北京
注釋:
1 參閱:米歇爾·?隆侗仨毐Pl(wèi)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 蕭延中主編:《國外學者評毛澤東》,第一卷“在歷史的天平上”,中國工人出版社,1998年版,第19-20頁。
3 索倫·克爾凱郭爾等《悲。呵锾斓纳裨挕,程朝翔、傳正明譯,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年版,第102-103頁、第2頁。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