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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馬丁國王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頭一次見馬丁是1985年6 月初。我們先在柏林照了一面,緊接著來到他的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他五十出頭,身材敦實,肚子凸起,頭發(fā)正在嘩變——脫落退色,那是轉變之年的白旗。他的笑容像面具但又不是面具,而是一種持久的樂觀態(tài)度。他于1970年創(chuàng)辦的鹿特丹詩歌節(jié),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詩歌節(jié)。馬丁樂呵呵地穿過二十多年的隧道和想象的開闊地——何止是詩歌節(jié)主任,他簡直就是詩歌界的國王。

  我們住的那家小旅館在鹿特丹市中心,是二戰(zhàn)聯(lián)軍轟炸中僅存的幾棟建筑物之一仍保留著戰(zhàn)前的風格。墻上掛著多桅帆船的油畫和黃銅的舵輪。大廳的皮沙發(fā)笨重而舒適。門房認識每一個客人,跟他們閑扯。每天晚上朗誦后,詩人聚在旅館的酒吧喝一杯,煙霧彌漫,與各種語言混在一起。?馬丁專門派了個翻譯小姐給我,有人開玩笑說:“北島整天被只花蝴蝶圍著!蹦俏恍〗阏{皮任性,高興時翻兩句,要不然干脆顛覆文本,你說東,她偏說西。我那時英文差,和馬丁對話只能通過她。交流與否倒不要緊,可別無緣無故把人家臭罵一頓?磥砦业膿氖嵌嘤嗟模厚R丁一直在笑,毫無保留地笑。

  詩歌節(jié)結束了,馬丁留我在他家過夜,第二天一早送我去機場。那天晚上,馬丁夫婦開車帶我和翻譯小姐到一個城堡去喝啤酒。他興致很高,談到他未來的計劃。如果翻譯正確的話,他要請更多的中國詩人來,把中國詩歌介紹給荷蘭讀者。他臉色紅潤,在這個年紀上可是個危險的信號。說完某句話,他會突然愣住,似乎在傾聽自己的回聲。那是我頭一回出國,什么都新鮮。記得我們坐在酒吧外邊,頭上是梵高畫中燃燒的星星。那天我喝多了,舌頭轉不過彎,跟著馬丁傻笑。我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去找?guī),那一張張放滿酒杯的桌子漩渦般漂走。

  幾年以后,我請馬丁再帶我去那個城堡喝啤酒,可他老人家怎么也記不起來了。1987年我們一家住在英格蘭北部的小城杜倫,我在大學教中文:“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馬丁!瘪R丁來電話說,他和助手尤克要到倫敦出差,想過來看看我。那是1988年春天,英格蘭北部依舊很冷,天陰沉沉的;疖囃睃c一個多鐘頭,害得我苦等時,把十英鎊塞進吃角子老虎機。馬丁和尤克那天都穿著米黃色風衣,像獸醫(yī)和他的護士。我終于可以結結巴巴跟他們對話了。馬丁說英文帶濃重的喉音,含混不清,好像在喝很苦的中藥。

  他們要搭當天的火車趕回去,只能待兩三個小時。我們圍著一壺茶坐下。尤克屬于那種典型的荷蘭女人,紅臉蛋高顴骨,在馬丁的帶動下倉促地笑著。她的名字在英文的意思是玩笑,其實人很嚴肅。他們提議看看邵飛的畫。畫一張張攤開,英文的贊嘆中夾雜著荷蘭文的嘀嘀咕咕。最后馬丁鄭重宣布:請邵飛和我一起去鹿特丹,在詩歌節(jié)期間為她舉辦畫展。

  那年夏天來得早,有幾張我女兒的照片為證。她那年只有三歲。一張在風車前,她穿著藍白相間的連衣裙,皺著眉頭;
一張在鹿特丹港口的游艇上,幾位詩人正逗她玩;
還有一張是邵飛抱著她在梵高美術館里,她呲著門牙,像個小兔子……當然,這些生活細節(jié)與馬丁國王無關,他是屬于大家的,屬于被稱之為詩歌那塊圣地的。詩歌節(jié)開始了,馬丁像個活動靶子頻頻移動,嘴咧到耳根,眼睜睜的誰也看不見,向有人沒人的地方揮手說哈羅。我知道,這純粹是給累的。你想想,一打掏腰包的官僚商人,好幾十號難纏的詩人,再加上千口子挑剔的聽眾。當年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也只不過揮揮手,絕不走得太近。

  那年請來的中國詩人除了舒婷和我,還有馬高明,他跟荷蘭漢學家柯雷合譯的《荷蘭現(xiàn)代詩選》剛出版。不知為什么,馬高明最后一分鐘才拿到簽證,帶著新婚妻子,猴急地搭上世界最貴的瑞士航空公司的班機,一下子花掉兩萬多瑞士法郎。這兩張機票拿到詩歌節(jié),誰碰燙誰的手,引起組織者內部激烈的爭吵,把夢游的馬丁警醒了,他憑第六感官,一見中國人就躲得遠遠的。我要找馬丁說點兒事,他離我五十米遠就拐彎了,向一排柱子招手致意。

  

  二

  

  此刻我坐在書桌前,試著回憶馬丁的形象,突然感到茫然。算起來,我參加過四次詩歌節(jié),一次小說節(jié),又在荷蘭住了十個月,而馬丁給我的印象是破碎而矛盾的。他五十歲以后我才認識他,沒有任何他曾年輕過的證據(jù)。再說,詩歌節(jié)期間不能算數(shù),馬丁被公眾包圍,六親不認。即使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他也不談自己。其私人生活藏在大幕后面,當大幕拉開,他早已收拾利索,向觀眾致意。

  我記起這樣的場景:在鹿特丹下火車,穿過車站廣場,在高樓大廈中拐兩個彎,來到空蕩蕩的劇場。詩歌節(jié)辦公室占其一角,堆滿海報和小冊子。馬丁國王迎出來,跟我緊緊擁抱。他的擁抱是法國式的,非得把腮幫子兩邊都啃到才罷休。我個兒高,不得不彎下腰,還得保持平衡。一年一度的詩歌節(jié)還沒開始,馬丁頭腦清醒,談笑風生,關鍵是他能看清我是誰,這對客人來說比什么都重要。問過我的家人和中國后,他神秘地掏出封信,是馬高明的,密密麻麻的五張紙。他要在北京組織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詩歌節(jié)觀光團,專程來鹿特丹搖旗吶喊。馬丁囁嚅道:“他瘋了,他瘋了!钡芸吹贸鰜,他打內心里贊賞馬高明。沒有這種瘋狂,他當年也絕不可能辦起這么個詩歌節(jié)。

  馬丁與官僚商人保持良好的關系,這是詩歌節(jié)成功的鑰匙。請他們在開幕式上致詞,讓出最顯要的位置,陪酒陪飯陪笑臉。但馬丁也有自己的原則,比如他雖然穿西服,但從不打領帶,這是一種身份標志,表明他是站在不修邊幅的詩人這邊的。荷蘭女王要接見他,皇室的人通知他必須穿戴整齊,包括領帶,被馬丁一口回絕。后來女王知道了,頒發(fā)特許令,才有幸和不打領帶的馬丁國王見上一面。寫到這兒,我突然有一種沖動,翻箱倒柜,找出馬丁的電話號碼。“哈羅,”他的聲音微弱。我讓他猜猜我是誰,聽他支支吾吾,只好招了。他驚呼著,好像他家突然著了火!氨睄u?是你?我一直在找你!焙鷰拙,他又講起那個老掉牙的故事!啊敃r我問那個中國老詩人,北島在哪兒?他回答,北島根本不存在,因為他不在我們的系統(tǒng)里。你看,我還是把你找到了……”那是一種發(fā)現(xiàn)的快樂。我把話岔開,問起他的生活!澳阒溃诵菔羌щy的事,我又建了個叫‘各民族詩人’的基金會……今年六月我們去了哥倫比亞。那兒很窮,可一場朗誦有八千個聽眾!簡直難以置信!瘪R丁國王越說越來勁兒,詩歌是他生命的動力。他告訴我,他下個月去中國,在北京會見到馬高明。“他正在編一本厚厚的《國際詩歌年鑒》,由我們基金會贊助。當然,我還記得那兩張機票,對我們也是筆大數(shù)目。是啊,他還是照樣喝,這沒關系,他有的是好主意……”

  

  三

  

  退休,對馬丁來說是塊心病。我找到兩年前他發(fā)給我的電傳:“你也許知道我已離開國際詩歌節(jié)了,因為年齡的緣故。去年第二十七屆詩歌節(jié)以后,我六十六了,在這個國家,六十最多六十五就得停止工作,我非走不可……”他在字里行間一步一嘆息。

  自1992年10月到1993年夏天,我在荷蘭的萊頓大學做駐校作家。從萊頓到鹿特丹坐火車四十分鐘,按美國標準,等于住在同一個大城市。可我不常見馬丁,一來他是個大忙人,再說那陣子我整天跟自己過不去,根本沒串門的心思。我們多半打打電話,馬丁有一套程式,總是先問起我的家與國,再談正事。

  記得1993年春天,我專程去看馬丁,并約好一起吃午飯。我們去了一家相當?shù)氐赖膹V東館子,就在詩歌節(jié)辦公室附近。那天尤克也在,她的臉像月亮反射著馬丁的陽光。我們邊吃邊聊。說到得意處,馬丁又拿出馬高明的信給我看——那是他青春的證明。他和尤克送我上火車。

  太陽暖洋洋的,經歷一冬凄風苦雨的荷蘭人在車站廣場散步。馬丁突然說他老了,還患有糖尿病。我說你該退休了。馬丁轉過頭來,驚奇地揚起眉毛,表情古怪,白色胡茬從粗大的毛孔鉆出來。他盯著我,似乎在察看有沒有什么陰謀!笆前,這是個好主意,”他苦笑著說,“可我有的是精力。再說退了休,我能干什么?”是啊,國王怎么能退休呢?

  馬丁國王在位二十七年,于公元1996年被廢黜。

  關于此,有很多傳聞,我寧可不聞不問。接他班的是個年輕女人,有個俄國名字:塔梯雅娜。她告訴我,這名字是她父親熱愛普希金詩歌的結果。兩年前我們在巴黎詩歌節(jié)見過面。她是那種新型的職業(yè)婦女,精明強干,生氣勃勃,和馬丁的作風完全不同。馬丁國王是被民主制度廢黜的,大勢所趨,也是沒辦法的事。聽說馬丁不服氣,要另搞一個國際詩歌節(jié),分庭抗禮。我真為馬丁難過,想寫封信,勸他放棄復辟的企圖?蛇@年頭,誰又能說服誰呢?

  “所有權力都有腐蝕作用,絕對權力有絕對的腐蝕作用!边@是幫我做翻譯的柯雷用英文教我的,對我來說像個繞口令。那是1992年夏天,在鹿特丹詩歌節(jié)上。在馬丁國王執(zhí)政的晚期,早已出現(xiàn)種種不滿,起初聲音微弱——幾只蒼蠅,漸漸變成轟鳴。

  我相信,馬丁既聽不見也看不見。詩歌節(jié)期間他把布蒙在眼睛上,跟大家捉迷藏。“那是王位上奇妙的孤獨!边@讓我想起芬蘭女詩人索德格朗的詩句。

  在每屆詩歌節(jié)前的例會上,馬丁的演講越拖越長,盡是陳詞濫調,加上發(fā)音含混不清,令人昏昏欲睡。他的老婆兒子全都卷入詩歌節(jié),從義務工作開始,一步步接近權力的中心。還有一種批評,認為馬丁請來的都是他的老朋友,詩歌節(jié)搞得像個家庭聚會。這么說來,我也算個受益者。其實這是馬丁創(chuàng)建詩歌節(jié)的宗旨之一,讓某些詩人重復出現(xiàn),通過時間展現(xiàn)他們的變化。

  提起那些名詩人,沒有他不認識的,誰誰當年還是個愣小伙子,誰誰死了,誰誰得了諾貝爾獎,誰誰剛來看過他……山高不過馬丁的腳,不少詩人都是他發(fā)現(xiàn)的。他從來都說別人的好話,除了沃爾克特!八妼懙眠不壞,但為人太傲慢。”馬丁跟我說。

  有一年詩歌節(jié),他的兒子馬克去機場接他,為方便起見,馬克把車停在旅館停車場。

  而沃爾克特卻堅持讓他把車開到旅館門口,并為此大發(fā)雷霆。我真想認識一下青年時代的馬丁,做國王以前的馬丁。比如他當年頭發(fā)的顏色,他的笑聲,他的詩歌夢想。我認識好幾位荷蘭老詩人,都是馬丁多年的朋友。我應該去找他們問問,關于那個年輕的馬丁?峙率潜娬f紛紜,甚至包括頭發(fā)的顏色在內。要說馬丁的閱歷可算是相當豐富了,他當過夜校老師、出版社雇員、書店經理、文學雜志編輯、報紙評論員,翻譯了不少德國文學作品,編過好幾本國際詩選。1969年,他進了鹿特丹藝術委員會,觸到權力開關,打開詩歌節(jié)的大門。其實連履歷也是值得懷疑的,一個過程而已,與生命本身并無多大關系。

  我跟柯雷在長途電話里聊起馬。骸盎剡^頭看,馬丁做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薄澳阌貌恢f服我,他的功績我們全部都知道……”柯雷有點兒不耐煩!安,我是想說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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