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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內(nèi)容提要」文章以錢鐘書刻畫“三閭大學”的《圍城》,以及鹿橋描寫西南聯(lián)大的《未央歌》為例,討論抗戰(zhàn)中不同類型的大學想像。以楊沫《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澤”在五六十年代文化語境中如何大受貶抑,而作為原型的張中行、八九十年代出版追憶老北大的“負暄三話”,又如何獲得巨大成功,討論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移以及大學形象的改變。至于以北大百年校慶為契機,出現(xiàn)了大批“老大學的故事”,這里所體現(xiàn)的“大學想像”,不僅僅是懷舊,更是自我反省,指向大學歷史以及大學精神的重新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敘事/大學想像/大學歷史/小說

  

  文學生產(chǎn)與教育制度,二者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這一點,誰也不會否認。相對于“科舉與唐代文學”或“書院與宋明理學”來,現(xiàn)代大學與20世紀中國文學之間,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談?wù)摗按髮W”與“文學”之間良好的互動,一般關(guān)注的是大學教育對于文學生產(chǎn)、風格流變、潮流興替的影響(比如文學史課程如何建立批評標準、美育何以成為可能、文學社團之于校園文化、“學生腔”與“新思潮”的關(guān)系,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不同文類的升降起伏等)①,本文則轉(zhuǎn)而探討作為文學想像的“大學校園生活”,如何投射著一個時代的思想變遷,滋潤著當代大學生的校園生活,甚至制約著大學未來的發(fā)展方向。

  

  一、大學歷史與大學敘事

  

  作為知識生產(chǎn)、人才培育、思想交流的重要園地,學校本該成為文學家矚目的中心。可實際上,古往今來,成功的“學堂(大學)敘事”,不僅數(shù)量不多,而且很難進入文學史視野。傳統(tǒng)中國戲曲小說中,飽受顛簸之苦的讀書人,最終不是高中狀元,就是進士及第,此乃主人公命運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也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動力。至于此前的“十年寒窗”,則往往只在表現(xiàn)窮困的生活境遇上用力;蛟S是魯迅的影響太大了,一說傳統(tǒng)教育,很多人馬上聯(lián)想到的,是“三味書屋”里的搖頭晃腦?蓪嶋H上,兩千年間,不說大儒講學,即便塾師啟蒙,也都是異彩紛呈的。很難想像,單靠迂腐的陳最良們(湯顯祖《牡丹亭》),能支撐起傳統(tǒng)中國的“師道尊嚴”。

  關(guān)于私塾、書院以及科考,今人所有的、大都是負面的記憶,比如春香鬧學(《牡丹亭》),寶玉背書(《紅樓夢》),馬二先生操選政(《儒林外史》)等。好不容易有了祝英臺女扮男裝入學讀書的優(yōu)美故事,可無論是最初的民間傳說,還是日后改編成戲曲、電影,都把著重點放在“十八相送”或“化蝶”上。換句話說,即便談及學堂,也都不把“學業(yè)”放在眼里。要不“功名”,要不“愛情”,正所謂“功夫在詩外”也。這就難怪,日后史家之描述千年書院,可供引述的,只有堅硬的學規(guī)、章程及若干“書院記”,而無鮮活的文學想像。

  談及“以詩證史”,歷來頗多爭議?呻S著“敘事史學”(narrative history)的重新崛起,對史料的選擇,以及對修辭功能的理解,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1](P459—491)所謂“歷史”與“文學”,并非過去想像的那樣涇渭分明。撰寫古代中國教育史,若有絢麗多姿的書院生活場面可供調(diào)遣,枯燥的歷史敘述自然頓時生色?上У氖牵瑐鹘y(tǒng)文學中的“學堂敘事”,沒有給史家留下多少用武之地。晚清以降,隨著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建立,“文學”成為一門值得專門經(jīng)營的學問[2](P103—112),“吟詩”不再僅僅局限于涵養(yǎng)性情②;
再加上學生集體住宿,校園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空間,“大學文化”于是變得豐富多彩。一方面是大學教育調(diào)動了各種文學想像,直接促成了新文學的繁榮,另一方面則是,校園生活逐漸成為小說家的描寫對象。如此一來,構(gòu)建現(xiàn)代中國的“大學史”,引入五彩繽紛的“大學敘事”,不只可能,而且必須。

  借校慶紀念活動,講述大學歷史,描述校園生活,既展示自家風貌,也吸引社會目光。最早且最能體現(xiàn)這一良苦用心的,當屬《國立北京大學廿周年紀念冊》(1917)。日后,此舉為各大學所普遍采納。不見得都像北大那樣,從上世紀30年代起便設(shè)立編纂校史的專門機構(gòu),但大學校長們普遍關(guān)心“大學史”的撰寫,因其中蘊涵著的價值尺度,不僅指向“過去”,更指向“未來”。

  與校方組織的“校史編纂”不同,文學家的“大學敘事”,帶有更多個人色彩,盡可上天入地,縱橫捭闔?上У氖,很長時間里,作家們并沒把“大學”放在眼里——以及筆下。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涌現(xiàn)出許多熱愛新文學的大學生,若冰心、廬隱、王統(tǒng)照、許地山等,其撰寫的短篇小說,即便涉及大學校園,也只是十分模糊的背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讓作家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愛恨、情仇、生死、美丑、宇宙、人生等哲學命題,再不就是青春的騷動、懷鄉(xiāng)的憂郁以及濟世的熱情。對于志向遠大、以天下為己任的大學生們來說,區(qū)區(qū)校園風景,根本不入高人法眼。滿天繁星般的校園文學(報刊以及作品),大都只是上陣前的練筆;
一旦正式登上文壇,很少再回過頭來仔細檢點、品味那曾經(jīng)沉湎的校園生活。

  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小說,涉及大學生活的,數(shù)量很少,且藝術(shù)水平不高。老舍的《趙子曰》(1927)以及沈從文的《八駿圖》(1935),總算正面描寫大學生以及大學教授的日常生活,可惜都是漫畫化的。北京鐘鼓樓后頭天臺公寓的大學生,莫名其妙地鬧起了學潮,將校長捆起來毆打,如此“革命”,實在不敢恭維。八位到青島講學的大學教授,住在海邊的小洋樓里,人人都“有病”,就連自命清高,可以給另外七位當心理醫(yī)生的達士先生,最后也跟著“發(fā)瘋”了。老舍和沈從文都是大小說家,之所以寫不好大學生活③,不是技巧,而是心態(tài)。老舍日后懺悔,說自己寫《趙子曰》時,已遠離學生生活,因而不能理解新一代年輕人的追求,只是隔岸觀火,熱諷冷嘲。④其實,還有一個問題,這兩位著名小說家都是自學成才,然后走上大學講臺的,對于大學的校園文化以及大學師生的心理及趣味,把握不太準確,筆下自然缺乏神采。

  雖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輝煌,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大學生作為一個群體,仍然十分弱;
大學校園里的日常生活,更非公眾流連忘返的“風景”。整理一下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很容易理解,當初的大學生,是如何的“曲高和寡”。1917年,全國共有大學生(含師范、農(nóng)業(yè)、工業(yè)、商業(yè)、醫(yī)學、法政等專門學校學生,下同)19017人;
1923年,增加到34880人;
抗戰(zhàn)前夕的1936年,是41922人;
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終于突破十萬大關(guān),達到了129326人。⑤一個幾億人口的大國,竟然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萬大學生!這你就明白,為何標榜“平民文學”的新文學家,不太愿意將筆觸對準優(yōu)雅的大學校園。

  可大學生活畢竟是重要的人生經(jīng)驗,并非只是讀書考試拿文憑,更是一種成長的記憶以及精神的歷練。校園里的同學情誼、愛情糾葛、政治風波、經(jīng)濟窘迫等,同樣凸顯了人性的優(yōu)點與弱點。再往遠處看,日漸增加的大學生,人數(shù)雖少,能量卻很大,終將影響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關(guān)鍵是找到恰當?shù)囊暯且约氨憩F(xiàn)方式,“大學敘事”——而不是“青春想像”——方才有可能進入文學史視野。

  

  二、三閭大學與西南聯(lián)大

  

  現(xiàn)代中國大學的日漸成熟,使得校園成為重要的生活場景;
而戰(zhàn)爭中的流轉(zhuǎn)遷徙,更是加深人們對于大學的記憶。于是,兩部現(xiàn)代史上影響深遠的描寫大學生活的長篇小說,得以在抗戰(zhàn)的烽火中醞釀成型。一是充滿譏諷智慧的《圍城》,一是洋溢著青春激情的《未央歌》,二者分別代表“大學敘事”的兩個側(cè)面——現(xiàn)實的以及批判的,理想的以及詩意的。錢鐘書(1910—1998)筆下的三閭大學,固然是虛構(gòu);
鹿橋描述的西南聯(lián)大,又何嘗真的是寫實?無論是虛中有實,還是實中有虛,小說家所描述的三閭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已經(jīng)成為我們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大學的最為鮮活的記憶。

  錢鐘書撰寫的長篇小說《圍城》,1946年2月至1947年1月連載于上海的《文藝復興》,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刊行單行本。此書剛問世時,并不怎么被看好,一直到80年代,隨著學界對于“現(xiàn)代文學”的重新認識以及各種外文譯本的出版,方才引起世人的高度重視。此前,只有美國學者夏志清(C.T.Hsia)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YaleUniversity Press,1961)、耿德華(Edward Gunn )在《不受歡迎的繆斯》(Unwelcome Muse,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中,曾給此書以很高評價。而1990年,電視連續(xù)劇《圍城》開播,更是使得錢鐘書的大名走出學院,變得家喻戶曉。

  美國學者胡志德(Theodore Huters )曾依據(jù)羅蘭。巴塞斯的《敘事結(jié)構(gòu)分析導論》,將《圍城》分為五個功能序列,即講述方鴻漸回國并定居上海(前三章半)、旅行的準備及展開(4—5章)、三閭大學一年(6—7章),經(jīng)香港回上海(8章),困守上海及婚姻破裂(9章)。胡由此推論:《圍城》結(jié)構(gòu)上具有對稱美,第三個功能序列是過渡,一、二和四、五互相呼應,形成鮮明的對照。[3](第六章)假如欣賞方鴻漸與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等女性的感情糾葛,將此書作為“結(jié)婚狂想曲”閱讀⑥,這種敘事分析是有道理的。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將《圍城》作為一種“大學敘事”,則4—8章都是方鴻漸眼中的“三閭大學教授生活素描”——包括“在路上”,也包括“校園中”。至于一頭一尾的上;橐龉适,固然也十分吸引人,但并非錢鐘書的“獨得之秘”。相對于反浪漫的愛情傳奇,學者型的諷刺小說,或許更是此書的魅力所在。

  以男女戀愛為主線,將“圍城”作為人生困境的象征,加上諸多妙喻讓人拍案叫絕⑦,研究者于是紛紛探尋《圍城》與英法現(xiàn)代小說的聯(lián)系。其實,學富五車的小說家,平日里讀書駁雜,不管小說、散文還是學術(shù)著作,都是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一定要坐實哪些作品影響了《圍城》的寫作,其實很難。還是楊絳聰明,借講述錢鐘書如何拋棄西南聯(lián)大的教職,跑到湘西的國立師范學院教書⑧,提醒我們注意,《圍城》的寫作另有淵源。

  在《圍城》初版自序中,作者的表述,近乎此地無銀三百兩:“人物當然是虛構(gòu)的,有歷史癖的人不用費心考訂!爆F(xiàn)在好了,最權(quán)威的讀者——夫人楊絳⑨出面來為《圍城》做注釋。楊書出版時,錢先生仍健在,未見其對如此“索隱”表示過任何異議。可見,《圍城》得以成書,確實與作者從西南聯(lián)大教授轉(zhuǎn)任湖南藍田的國立師范學院英文系主任這一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當然,楊先生的“索隱”很有分寸,只承認:“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jié)全屬虛構(gòu)。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虛烏有;
某些情節(jié)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4](P6—7)楊先生并沒指明誰是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的李梅亭,誰又是那外形木訥、內(nèi)心齷齪的假洋博士韓學愈;
也沒說那口稱維護教育尊嚴、實則酒色之徒的偽君子高松年,或者那專事吹拍、淺薄猥瑣的勢利小人顧爾謙,到底影射的是什么人。小說醞釀于湘西,寫作于上海,據(jù)說是受妻子楊絳編寫話劇大獲成功的刺激。不同于清末民初的譴責小說或黑幕小說,《圍城》里的三閭大學,并不直接指向湖南藍田的國立師范學院,我們不能因錢鐘書的父親、國文系主任錢基博撰有《韓愈志》,就將其與三閭大學歷史系主任、那偽造學歷、招搖撞騙的韓學愈掛上鉤。曾有西南聯(lián)大的老學生暗自慶幸:在《圍城》中找不到聯(lián)大人物的影子;
但也有學者反駁,錢鐘書任教聯(lián)大時很不愉快,焉知其不將聯(lián)大的一些人和事化入關(guān)于“國師”的描述?[5]

  其實,不只國立師院、西南聯(lián)大,早年就讀清華大學、任教光華大學以及留學牛津大學和巴黎大學研究院的經(jīng)歷,這些“第一手經(jīng)驗”,都對其塑造“三閭大學”形象大有幫助。1933年錢鐘書大學畢業(yè),在《國立清華大學年刊》的《后記》中,寫下這么一句話:“真正描寫中國大學生活的小說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A novel of Chinese college life at first-hand knowledge still remainto be written )[6].或許,從那個時候起,憑借第一手知識與趣味,撰寫一部“真正描寫中國大學生活”的長篇小說,就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種子。

  《圍城》不是自傳,連自傳體小說都稱不上;
過分認真的“索隱”,容易誤入歧途。我想強調(diào)的是,三閭大學里集合著政治、人事、職業(yè)、情場等諸多矛盾的明爭暗斗,以及令人頭暈目眩的各種謠諑誹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是作家對于大學生態(tài)的一種理解與表述。憤激之情有之,影射則未必——不管是國立師院,還是西南聯(lián)大。

  有個糾纏多年的公案,很能說明錢鐘書的個性與趣味。傳說錢離開西南聯(lián)大時,曾公開稱:“西南聯(lián)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
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比~、吳、陳三位,都是當年清華或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頂梁柱,也是錢的“恩師”。這則逸事很傷人,但口氣很像,故廣為傳誦,以致楊絳必須在錢先生臨終前專門寫文章辟謠。[7]才高八斗的錢鐘書,目空一切,喜歡隨意臧否人物,大筆一揮,橫掃身邊諸多“真學究”與“假名士”,雖然口氣刻薄了點,但“大學”不太光彩的另一面,卻因此而得以“永垂青史”。

  1938—1939學年,錢鐘書在西南聯(lián)大外國語言文學系開設(shè)的課程,除全校性的“大一英文”和“大二英文”,還有英文系的選修課“文藝復興時代文學”和“現(xiàn)代小說”。[8](P129—235)而當年聽錢先生講王爾德的外文系學生吳訥孫(1919—2002)⑩,日后以“鹿橋”為筆名,撰寫了長篇小說《未央歌》,則與師長的大作遙相呼應。

  《未央歌》初稿完成于1945年初夏,作者時年26歲,大學畢業(yè)不到兩年,仍沉醉在充滿詩情畫意的校園生活中:“我一心戀愛我們學校的情意無法排解,我便把故事建在那里。我要在這里誠敬地向我們的師長,同學,及那邊一切的人致意!保ā吨x辭》)這種寫作姿態(tài),注定了其筆下的西南聯(lián)大,與三閭大學有天壤之別。

  高唱著“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的校歌,走過八年抗戰(zhàn)的西南聯(lián)大師生,對那段歷史普遍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但落筆為文,難得有像《未央歌》那樣充滿激情與想像力的。以抗戰(zhàn)中僻居昆明的聯(lián)大師生的日常生活為描寫對象,借助四個“我”的成長歷程(11),表現(xiàn)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仍然——或者說更加——多姿多彩的大學校園生活,對于作家鹿橋來說,目的是醞釀一種“氛圍”,呈現(xiàn)一種“情調(diào)”。作者再三強調(diào),《未央歌》不是愛情傳奇,著力渲染的是同學間“友情之可愛”(12);
不以情節(jié)取勝,而是一部以情調(diào)風格來談人生理想的書。就像小說第八章所說的那樣:“學生們有意無意地在課室里,在游戲里,在團體生活里,在獨自深思里慢慢長大。慢慢被造就起來。一棵小樹苗總要在苗圃里先養(yǎng)一個時期的。樹苗們要經(jīng)過風霜。這風霜正如雨雪一樣重要。他們終久成為可以令人歇蔭,令人放心的大木。”

  《未央歌》里,除童孝賢、余孟勤、伍寶笙、藺燕梅這四大“主角”,還寫了一群大學生和他們的老師;
這些人,或許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但全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13)。這與《圍城》作者之“橫掃千軍如卷席”,恰成鮮明的比照。最讓漫步大學校園的讀者傾心不已的,除了童孝賢、伍寶笙等人的命運,還有洋溢在書中的那種樂觀向上、充滿愛心與幻想的“少年情懷”。后者,無疑是大學生活中最讓人留戀的。在這個意義上,作者以生花妙筆,刻意營造一種遠離現(xiàn)實的、理想化了的、帶有牧歌情調(diào)的校園生活,以供后人馳騁想像,不無好處。

  跟《圍城》的隨寫隨刊不同,《未央歌》完成十幾年后,才分別于1959年和1967年在香港、臺北兩地刊行。(14)對于60—80年代生活在臺灣的大學生來說,此書深刻影響他們對于大學生活的體驗與想像。以下這段描述,雖出自作者本人之口,卻得到很多過來人的證實:“多少年來,臺灣的同學愛用書中的人名給同學起外號。女生被推為伍寶笙的認為是無上光榮,并要從此更加努力,以副眾望。男生被稱為小童,立刻一方面得了同學愛護,一方面也被人好意地逗趣,說他不洗臉,穿破鞋,經(jīng)常不穿襪子,種種無傷大雅的事!盵9](P275)不僅僅是人物命運,更令人牽掛的,是西南聯(lián)大的自由學風。對于日后無數(shù)在繁重的課業(yè)中痛苦掙扎的大學生來說,早已消逝在歷史深處的西南聯(lián)大校園,無疑是“神仙境界”。

  很可惜,《未央歌》至今未在大陸印行(據(jù)說是因為作者拒絕發(fā)行簡體字本)。這樣一來,大陸讀者對于西南聯(lián)大校園生活的想像,主要得通過另外兩個聯(lián)大學生的著作來實現(xiàn)。中文系學生汪曾祺(1920—1997)的《泡茶館》、《跑警報》、《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等散文(15),以及聯(lián)大附中學生馮宗璞(1928—)的長篇小說《南渡記》、《東藏記》,都是在追憶、憑吊那座充滿神奇色彩的“大學”。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大概都會認同宗璞的這段話:“西南聯(lián)大師生們于逆境中弦歌不輟,父兄輩堅韌不拔的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給我印象很深!盵10]

  任何時代任何國家,有俗不可耐的大學教授,也有天真無邪的大學生;
作為作家,你可以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也可以浪漫情懷詩意人生。各有各的真實性,也各有各的讀者群。談?wù)撔≌f筆法,到底是喜歡鹿橋營造的充滿詩意的西南聯(lián)大,還是錢鐘書筆下藏污納垢的三閭大學,當視個人閱歷、心境及趣味而定。至于“大學想像”,則“理想型”與“漫畫型”,各有其存在價值。

  

  三、兩個北大的糾葛

  

  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上,最具神奇色彩的大學,莫過于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老北大,以及抗日戰(zhàn)爭中的西南聯(lián)大。不僅僅“傳道授業(yè)解惑”,大學校園里,同樣涌動著文化的激流以及政治的漩渦。信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北大師生,曾在現(xiàn)代中國的政治史、文化史、學術(shù)史上,發(fā)揮過巨大作用。基于這一特殊身份,關(guān)于北大的想像與敘述,便不可避免地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而起伏。其中最具象征意味的,當屬“余永澤”的沉浮。

  作家楊沫(1914—1995)撰寫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1958年初版,一年半時間就售出130萬冊,同時被搬上了銀幕,成為“建國十周年”的“獻禮片”之一。1960年,日譯本出版,五年中印行20萬部。據(jù)史家稱,此書至今總共發(fā)行了500萬冊,且有15種外文譯本。[11](P118)[12](P177)如此“紅色暢銷書”,當初問世時(16),也曾遭到極左人士的非難,幸虧有老一輩文學批評家的保駕護航(17),方才得以在激烈的爭辯中過關(guān)。爭論的焦點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林道靜的道路”是否可取,為什么不用更多筆墨來描寫那些英勇犧牲的共產(chǎn)黨員。受《文藝報》、《中國青年》、《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等討論文章的刺激,作家匆忙修改,盡量拔高林的階級覺悟,“力圖使入黨后的林道靜更成熟些,更堅強些,更有作為些”[13].于是,主人公林道靜從早年的熱愛文學,與北大學生談戀愛,一轉(zhuǎn)而為職業(yè)革命者,秘密潛入北大校園,發(fā)動大規(guī)模學生游行。

  《青春之歌》以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5年“一二九運動”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北平學生運動為背景,描寫熱情天真的少女林道靜,如何從追求個性解放,到成為職業(yè)革命者。在林的成長道路上,左邊是盧嘉川、江華等共產(chǎn)黨人,右邊則是北大國文系高才生余永澤。當初讓林道靜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詩人加騎士”余永澤,逐漸顯露其追隨胡適,熱衷于“故紙堆”,求名逐利的“庸俗相”。于是,林與之決裂。作家楊沫天分不高,才華有限(18),對余永澤的描寫失之簡單化,但林、余二人的感情糾葛,仍然是全書最吸引人的地方。

  有趣的是,當年飽受指責的“余永澤”,其原型三十年后竟然“翻身得解放”,而且以“負暄三話”征服廣大讀者。這一戲劇性場面的形成,主要不系于個人努力,其中隱含著“政治的北大”與“學術(shù)的北大”之間的對立與逆轉(zhuǎn)。

  就像楊沫的兒子、作家老鬼所說的:“隨著《青春之歌》被改編成電影、京劇、評劇、話劇、評彈、歌劇、小人書……書中的人物也都膾炙人口,家喻戶曉。張中行這個母親的前夫,日子開始不好過,人們對他冷眼相看。認為他就是小說中的余永澤,自私、落后,庸俗的典型。無形中,他被母親的這本書弄得灰頭土臉,在單位里抬不起頭!盵13](P117)80年代后期,已經(jīng)退休的人民教育出版社老編輯張中行(1909—),開始憑自己的興趣,寫一些關(guān)于陳年往事的回憶文章,沒想到竟一炮打響,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史家稱:“張中行借古語‘負暄’(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聊)做自己的書名,大體能概括他追求的寫作風格:以‘詩’與‘史’的筆法,傳達一種閑散而又溫暖的情趣。……他的這些隨筆,在一個時期聲名大噪,甚至有將其比喻為‘現(xiàn)代的《世說新語》’的!盵11](P378—379)

  1936年畢業(yè)于北大國文系的張中行,曾教過中學、大學,解放后主要從事編輯工作,讀書博雜,興趣廣泛,雖偶有著述,卻不曾引起文壇或?qū)W界的關(guān)注。直到《負暄瑣話》(1986)、《負暄續(xù)話》(1990)、《負暄三話》(1994)的陸續(xù)問世,方才“暴得大名”。再加上《青春之歌》的“負面宣傳”,反而激起讀者極大的好奇心。于是,90年代中國,張文竟一紙風行,得到很多文人學者的大力揄揚:“本書文體是散文,但其體裁之深處卻隱著濃郁的詩!盵14]說張“文”而近“詩”,那是因為作者抱定主意,其追憶往事,只寫好的,不寫壞的,以便“創(chuàng)造藝術(shù)的‘境’,以人力補天然”。(19)

  被追憶的人物本就十分精彩,加上作者筆墨大致相當,確能呈現(xiàn)其“詩意人生”。“負暄三話”中先后談及的人物,有章太炎、黃晦聞、馬幼漁、馬一浮、鄧之誠、林宰平、熊十力、馬敘倫、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劉叔雅、朱自清、溫源寧、楊丙辰、顧羨季、周叔迦、魏建功、廢名、孫以悌、葉恭綽、張伯駒、辜鴻銘、張慶桐、梁漱溟、張東蓀、葉圣陶、俞平伯、孫楷第、趙蔭棠、朱光潛、宗白華、啟功、季羨林、溫德、馬玨等。這些學人,絕大部分與老北大密切相關(guān)。再加上綜述性質(zhì)的《紅樓點滴》一、二、三、四、五,還有《沙灘的住》、《沙灘的吃》、《北大圖書館》等,30年代北京大學的舊人舊事,在張中行筆下得以復活。

  應該說,張中行的這些文章,頗得乃師周作人的真?zhèn)?纯础吨没叵脘洝分嘘P(guān)于老北大部分,不難領(lǐng)會其師承關(guān)系。其實,張文并不像表彰者所說的那么好,只不過作者雜學多才,飽經(jīng)滄桑,回憶往事,讀來倍感親切。可惜的是,由“瑣話”而“續(xù)話”而“三話”,一蟹不如一蟹,當初的凝練簡潔不見了,其饾饤淺薄日益礙眼。離開了“老北大”這一“風水寶地”,張中行文章的好處,便很難得到彰顯。

  張中行當然不是“余永澤”,可楊沫的譏諷也不是毫無根據(jù)。時過境遷,讀張的長篇回憶錄《流年碎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尤其是其中涉及北大生活和婚變部分,你很容易理解癥結(jié)所在。作為晚輩,老鬼的描述,雖是揣測之詞,卻也八九不離十:“他醉心于中國古文古籍的研究,反對母親參加過多的社會活動。他只要求母親給他做飯,操持家務(wù),陪他睡覺,生兒育女,老老實實過日子!薄暗赣H不是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她渴望動蕩,渴望著干出一番事業(yè),渴望改變自己的平庸命運!盵13](P22)這與《青春之歌》對林道靜、余永澤的描寫,不無相通處。其實,類似的意思,楊沫本人曾借撰文紀念北大校慶九十周年,做了表述。(20)雖然張中行多次表白,不在意《青春之歌》對他造成的傷害;
可在《流年碎影》中,還是做了辯解,稱二人之所以分手,根本原因在于思想差異:“所謂思想距離遠,主要是指她走信的路,我走疑的路,道不同,就只能不相為謀了。”[15](P752—754)除了“信”與“疑”的差異,其實還有政治與學術(shù)的分歧。

  同一個北大,在《青春之歌》以及“負暄三話”中,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前者突出政治革命,后者注重文化建設(shè)。這兩個北大,在我看來,都是真實的,也都有其合理性。就看你如何敘述,怎樣闡釋。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北大圖書館主任李大釗,曾為校慶二十五周年撰文,只字未提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反而強調(diào):“只有學術(shù)上的發(fā)展值得作大學的紀念。”[16]已經(jīng)投身實際政治,但論及大學功能,李大釗依舊看重“學術(shù)上的建樹”。這與50年代以后,刻意凸顯北大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政治激情”,形成鮮明的對照。

  “政治的北大”與“學術(shù)的北大”,同樣可愛,同樣值得深入探究。只可惜,無論是楊沫撰《青春之歌》,還是張中行寫“負暄三話”,都未能真正“恪盡職守”。

  

  四、故事化了的“老大學”

  

  關(guān)于“大學敘事”,就體例而言,可以是歷史,也可以是文學;
就立場而言,可以是官方,也可以是民間;
就趣味而言,可以是開新,也可以是懷舊。

  1988年,兩本有關(guān)大學的“懷舊”圖書問世。中國文史出版社刊行的《笳吹弦誦情彌切》,副題是“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五十周年紀念文集”,不用說,所收都是回憶文章(21);
北京大學出版社刊行的《精神的魅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專門為北大校慶九十周年而編撰,全書65則短文,最叫座的是第一輯,也就是解放前老北大或西南聯(lián)大學生的感懷與追憶。季羨林的“代序”《夢縈未名湖》中,有這么一段文字,值得仔細玩味:“一個大學的歷史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在書面的記載里,在建筑的實物上,當然是的。但是,它同樣也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相對而言,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時間是有限的,但它畢竟是存在,而且這個存在更具體,更生動,更動人心魄!盵17](P2)

  本來只是“等因奉此”的校慶紀念,因老人們的回憶文章實在太精彩了,無意中開啟了世人對于“另一種大學”的想像,以及“另一種敘事方式”的追求。十年后,以北大百年校慶為契機,出現(xiàn)了一大批“老大學的故事”,其“大學想像”既迥異于官修正史,也不同于小說家言。

  隨著《北大舊事》(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以及《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的出版與熱銷,眾多零散的關(guān)于老北大的私人記憶被集合起來,而且被作為一種“大學敘事”,加以辨析、闡釋與發(fā)揮。借助若干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來呈現(xiàn)所謂的“北大傳統(tǒng)”和“北大精神”,這種編撰策略,效果很不錯。于是,江蘇文藝出版社和遼海出版社緊接著組織了“老大學故事叢書”和“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22)隨后出版的“中華學府隨筆”叢書以及“教會大學在中國”叢書(23),走的也是這條路子——談?wù)摯髮W的歷史,從硬邦邦的論說與數(shù)字,轉(zhuǎn)向生氣淋漓的人物和故事。筆者討論這一出版現(xiàn)象時曾指出:“此舉起碼讓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物組成的知識共同體。關(guān)于大學歷史的講述,不一定非板著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講得生動活潑。從‘故事’入手來談?wù)摗髮W’,既懷想先賢,又充滿生活情趣,很符合大眾的閱讀口味,一時間成為出版時尚!盵18]

  其實,中國各著名大學,大都有自己的校史編纂隊伍,也出版過相關(guān)著述。若逢五十大慶或百年盛典,更是推出系列出版物。可這些作品,或近于招生廣告,或類似工作總結(jié),除了校友及少數(shù)教育史專家,很少有人關(guān)注。由各大學校長辦公室編纂的“中國著名高校叢書”(24),偏于大學現(xiàn)狀的介紹,只能作為學生擇校的參考;
臺灣中研院近史所推出“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研究”系列叢書(25),學術(shù)水平不錯,但也僅在學界流通。倒是80年代初在臺北刊行的《學府紀聞》叢書(26),有史有文,雅俗共賞,接近日后風行大陸的“老大學的故事”。

  談?wù)摯髮W的歷史,為什么選擇“講故事”?表面的理由是:“任何一所大學,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流傳過程中,被賦予了很多感情色彩。大學四年,即便沒有專門的校史教育,單是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也能讓你對這所學校有所了解,有所認同。”[19]更深層的原因則是,撰寫正史的權(quán)力,掌握在官方手中,沒有足夠的檔案資料(以北大為例,50年代以后的人事檔案不能查閱),民間很難從事這項工作。而一旦成為官修正史(即便只是“大學史”),需要平衡各方利益,必定收斂鋒芒,回避矛盾。(27)這樣的寫作,既不盡心,也不盡興。于是乎,讓開大路,自居邊緣,擺起八仙桌,全憑嘴一張,講述那五光十色的“老大學的故事”,既不觸犯時忌,也符合現(xiàn)代人“不聽教訓,自有主張”的閱讀習慣。正所謂講者別有幽懷,聽者心領(lǐng)神會。

  講故事可以,為什么專挑“老大學”?總共只有百余年的現(xiàn)代中國大學史,以1949年為界,分為新、老兩大部分。關(guān)于大學故事的講述,基本上集中在“老大學”;
就連表彰大學校長,也都以老大學的為主。1988年,中國文化書院接受王瑤先生的建議,編寫并出版了《北大校長與中國文化》(28),其基本思路是借一個人看一所大學、借一所大學看一個時代。山西教育出版社1995—1996年推出的“名人與名校叢書”(29),以及山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刊行的“中國著名大學校長書系”(30),也都是這個思路。除了解放后創(chuàng)辦的中國人民大學,其他大學所表彰的,全都是“老大學”的校長。如此揚老抑新,蘊涵著對于當代中國大學發(fā)展道路的批評。其實,民國年間的大學,有好也有壞(借用小說家言:既有風光明媚的西南聯(lián)大,也有烏煙瘴氣的三閭大學),不能一概而論;
但就像張中行說的,既然是追憶往事,不妨只寫好的,不寫壞的,目的是創(chuàng)造理想的大學形象。如此“大學敘事”,不無想像、虛構(gòu)的成分;
可具體人事的真?zhèn)纹鋵嵅惶匾,關(guān)鍵是借助老大學故事的講述,體貼并領(lǐng)悟真正的大學精神,接續(xù)那曾經(jīng)中斷的教育及學術(shù)傳統(tǒng)。

  與目前各大學普遍存在的重實用輕理論、重理工輕人文的大趨勢恰好相反,講述“老大學的故事”,必定偏于人文學者。理由很簡單:“講‘故事’,注重的不是權(quán)勢,也不是成就,而是北大人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澡b賞的眼光,而不是史家的尺度,來品鑒人物,人文學者因其性格鮮明、才情外顯,比較容易獲得好評!盵20](P21)當然,這也與老北大等之影響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主要在思想文化,而不是具體的科學成就有關(guān)。這樣一來,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局面:重科學管理的,動輒擺“數(shù)據(jù)”;
講人文修養(yǎng)的,則喜歡說“故事”。別看故事玄虛,故事里邊有精神。

  “老大學”里多“故事”。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在大學校園里廣泛流播,而且代代相傳,越說越神奇,越說越有趣。將各種已經(jīng)變成“神話”的校園傳說(比如“老北大”或“清華國學院”)(31),加以認真的清理、甄別、剖析、闡發(fā),對于建構(gòu)意蘊宏深的“大學敘事”,防止其蛻變成茶余酒后的“閑聊”,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上r至今日,這樣的工作仍然做得很不夠。

  隨著中國高等教育事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兩千萬在校大學生,需要無數(shù)精彩的“大學敘事”來滋養(yǎng),幫助他們馳騁想像,調(diào)整步伐,更好地適應大學校園生活。在這方面,“隨筆”與“小說”,各有其無可替代的功能。與隨筆作家之追懷“老大學”不同,小說家依舊關(guān)注當代校園生活。80年代中期的《你別無選擇》、《穆斯林的葬禮》等,隱約可以讀出《未央歌》的回聲(雖然二者毫無瓜葛);
而近年出版的《麗娃河》、《桃李》等,則顯然更愿意追摹錢鐘書的諷刺筆墨。(32)

  描述大學生活,無論是諷刺,還是謳歌,是懷舊,還是幻想,都可能同時被文學史家與教育史家所關(guān)注。在這個意義上,眾聲喧嘩的“大學敘事”,其實是很幸運的。希望幸運的“大學敘事”,能有更加美好的未來。

  

  注釋:

 、賲⒁姼吆阄摹毒┡晌娜耍簩W院派的風采》,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
黃延復《二三十年代清華校園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
姚丹《西南聯(lián)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
張潔宇《荒原上的丁香:20世紀30年代北平“前線詩人”詩歌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

 、谥祆湓凇栋茁苟磿航沂尽返陌险Z中稱:“某竊觀古昔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
非徒欲其務(wù)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睍簬熒斎灰惨髟娮髻x,但那是陶養(yǎng)性情,而非術(shù)業(yè)專攻。

 、巯鄬τ谕瑫r期描寫小學教師的《倪煥之》(葉圣陶)和《二月》(柔石)來,老舍、沈從文的這兩部作品都不算成功。

 、芾仙帷段以鯓訉憽蹿w子曰〉》:“‘五四’把我與‘學生’隔開。我看見了五四運動,而沒在這個運動里面,我已作了事。是的,我差不多老沒和教育事業(yè)斷緣,可是到底對于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看戲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明白演戲的,所以《趙子曰》之所以為《趙子曰》,一半是因為我立意要幽默,一半是因為我是個看戲的。我在‘招待學員’的公寓里住過,我也極同情于學生們的熱烈與活動,可是我不能完全把自己當作個學生,于是我在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重而混亂的場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今天想起來,我之立在五四運動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極大的虧,《趙子曰》便是個明證,它不鼓舞,而在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

 、輩⒁婈愸戳帧蹲罱曛袊逃贰,上海,太平洋書店1931年再版,第270—272頁,周予同《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4年,第225頁,教育部編《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上海:開明書局,1934年;
《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8年。

 、蕖秶恰返娜兆g本(荒井健、中島長文、中島碧合譯)改名為《結(jié)婚狂想曲》,據(jù)說錢鐘書“表示對書名的改譯毫不在意”。參見荒井健《機智幽默,綽乎有余——〈圍城〉譯后記》,《錢鐘書楊絳研究資料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87—289頁。

 、摺秶恰返诹率沁@樣開篇的:“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
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鄺罱{《記錢鐘書與〈圍城〉》(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一九三九年秋,鐘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后,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鐘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保ǖ4頁)

  ⑨楊絳《記錢鐘書與〈圍城〉》:“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節(jié)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保ǖ2頁)

 、饴箻蛟凇段乐髁x與美育》一文中稱:“錢鐘書先生教我們大學一年級英文,就選了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眳⒁娐箻颉妒锈芫印,臺北:時報文化出版,1998年,第37頁。

 。11)《再版致〈未央歌〉讀者》:“書中這個‘我’,小的時候就是‘小童’,長大了就是‘大余’。伍寶笙是‘吾’,藺燕梅是‘另外’一個我。”

 。12)作者在《謝辭》中稱:“因為我在這本書中處處找機會描寫友情之可愛,而現(xiàn)在我得以沉醉于友愛之中!

  (13)作者在《六版再致〈未央歌〉讀者》中說,這部小說“是只有愛沒有恨,只有美沒有丑的”,大致近似。

 。14)《未央歌》的香港版1959年由人生出版社推出,臺灣版1967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刊行。臺灣版獲得巨大成功,至今已印行了50萬冊。

 。15)汪曾祺早年小說《老魯》(1945)和《落魄》(1946),有關(guān)于西南聯(lián)大學生生活的描寫,但主要是觀察世相,而不是描摹校園。

 。16)關(guān)于此書充滿戲劇性的出版經(jīng)過,請參閱錢振文《“難產(chǎn)”的〈青春之歌〉》(《南方文壇》2005年5期)。

 。17)何其芳《青春之歌不可否定》(《中國青年》1959年5期)中稱:“粗粗一看,好像它的題材是寫青年知識分子的生活”,事實上,“里面最能吸引廣大讀者的是那些關(guān)于當時的革命斗爭的描寫”。

 。18)八、九十年代,楊沫繼續(xù)寫作,完成“青春三部曲”的另外兩部《芳菲之歌》和《英華之歌》,書出版后如石沉大海,毫無影響。

 。19)“就是基于這種想法,我選了見聞中的一部分,可以算作境或近于境的,當作話題,其他大量的我認為不值一提的就略去了!眳⒁姀堉行小敦撽熏嵲。尾聲》,《負暄瑣話》。

  (20)楊沫:《夢魂牽繞憶紅樓》(《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第57—61頁)有曰:“我的那位老夫子,是個北大國文系的用功生!戏蜃訋椭姨岣吡宋膶W素養(yǎng),我感謝他;
也感謝北大自由聽課的有利之舉,更感謝北大的圖書館,幾年之間,不知借給我多少讀物。……一年之后,我漸漸變了,變得不再安心于為妻的主婦生活!页鋈フ椅夷切┻M步的朋友;
跑出去參加一些抗日活動。一個溫順的妻子淡化了,一個野馬似的東奔西跑的女人,和他同床異夢了!

 。21)此前兩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和北京大學出版社合作,刊行了西南聯(lián)合大學北京校友會、校史編輯委員會合編的《笳吹弦誦在春城——回憶西南聯(lián)大》,體例與《笳吹弦誦情彌切》相似,只是影響不如后者。這兩個書名,借用的是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教授羅庸詞、張清常曲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歌》:“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22)(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推出的“老大學故事叢書”,包括《老清華的故事》、《老復旦的故事》、《老交大的故事》、《老中大的故事》、《老武大的故事》等五種;
(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9月推出的“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包括《清華逸事》、《復旦逸事》、《南開逸事》、《浙大逸事》、《北師大逸事》等五種。(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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