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寶云:巴金之死與知識分子之思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936年10月19日,被譽為20世紀中國脊梁的魯迅逝世;
2005年10月17日,被譽為20世紀中國良心的巴金逝世。都說,巴金的去世,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在我看來,這個徹底終結的時代,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時代。“魯郭茅、巴老曹”被人們公認為代表“五四”新文學時代的六位巨匠,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精彩華章。其中五位已然駕鶴西去,而最早去世的魯迅先生離開我們已近七十年。盡管現(xiàn)代文學作家依然不乏健在者,但隨著巴金的離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標志人物統(tǒng)統(tǒng)化為歷史。我們知道,現(xiàn)代文學終結于1949年,不僅是時間上的劃分,更是精神內容的斷裂。像絕大多數(shù)“五四”新文學作家一樣,巴金解放過后也陷入了長久的創(chuàng)作停滯期和空白期,其14卷文集,有12卷寫于解放前,只是到了80年代思想解放的新啟蒙時期,巴金才又煥發(fā)了火熱的青春,創(chuàng)作出版了五卷本“生命的大書”——《隨想錄》。這本說真話的書,充滿對自己尖銳而冷雋的反思與批判,巴金從而也完成了由文學大師向思想大師生成的心路歷程。如果說巴金創(chuàng)作是出于情感的自我需要,為的是傾訴苦悶的情感;那么,巴金懺悔則是出于道德的自我需要,為的是救贖蒙羞的道德。
對于巴金的去世,我意緒復雜,不僅因為我們曾受過他著作的哺育,不僅因為他是我們四川作家,是偉大而杰出的巴蜀之子。近年,斷斷續(xù)續(xù)從各類媒體了解巴金臥病在床,飽受非人折磨的消息,因此對他的去世并不感到突然與意外,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必然。也許,他的去世不僅對他,而且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人能自己終止自己的生命,是上帝賦予人的基本權利。然而,在巴金生命最后的歲月里,他卻不能享有這樣的權利。對他來說,長壽是一種懲罰,是一種非人的生活,他曾要求停止搶救,實行安樂死,但他已不能左右和決定自己的命運,還要為別人而活。
海德格爾曾說,人的存在是通向死亡的存在,人的死亡是通向存在的死亡。人們只有通過死亡,向死亡學習,才能了解生命的本質和意義,才能真正享受和完成生命。實際上,西方文化即是一種由死入生的文化,更強調生命的質量和強度,耶穌死去之后復活,即是一種隱喻和象征;
而中國文化是一種由生入死的文化,更注重生命的數(shù)量和長度,孔子即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論述。中西死亡觀念的巨大差異,使我們更加看重生命的物質形態(tài),更加看重“我的在世”,所謂好死不如賴活,亂離人不及太平犬,即是其生動的世俗表達?謶炙劳觯斎皇侨说谋灸埽送瑫r又是一種超越的存在。巴金以不能思想、不能言說的方式存在,他甚至失去了對痛苦的感覺,對他來說不啻是一種煎熬與折磨,他的存在只具有象征的意義。
巴金之死提醒我們,世間還有一種高貴尊嚴的文學,它有著高尚的思想、真摯的情感、優(yōu)美的文采,始終撫慰我們、關懷我們、照射我們,使生命不要墮落不要枯萎,而是讓它高高飛翔。它用文學的哭泣,使每個人都得到春天,都得到幸福。巴金之死昭示我們,世間還有一種浩然正氣的人格,他有著美好的理想、單純的信仰、熱忱的靈魂,永遠豐富我們、提升我們、鼓舞我們,推動我們不斷走向超越。
巴金死了,但他永遠活著,他始終像一團火,點燃我們;
像一盞燈,照亮我們。巴金之死,不僅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涅槃,一種永生,是通向存在的死亡。它不僅長留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長留在中國當代思想史中,更是長留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巴金更坦白的作家,他一遍又一遍地對我們傾訴,要把心交給讀者。因此可以說,巴金是最透明、最澄澈的現(xiàn)代中國作家。他一生都在追求真誠的情感境界,真話的思想境界,真理的信仰境界。他富有憂郁的氣質和悲憫的情懷,抗拒黑暗、追求光明的生活;
抗拒罪惡、追求道德的生活;
抗拒平庸、追求精神的生活。巴金又是一個充滿矛盾與沖突的作家,他曾說:“我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我過的是兩重的生活。一種是為他人的外表生活,一種是為自己的內心生活,我的靈魂充滿了黑暗。”一方面,他告誡自己,“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
我偏要做別人不允許我做的事!依卫斡涀∽糁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
另一方面,他又軟弱妥協(xié),屈從于別人的意志和環(huán)境的壓力,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凝結成了他生命中永遠的痛。作為一個道德感極強的作家,這種精神世界的分裂與沖突,必然引發(fā)巴金的反思與懺悔。
從1978年12月1日到1986年8月20日,歷時8年,巴金寫作出版了煌煌42萬言的五卷本《隨想錄》。這部反思文革、批判極左路線的力作,被譽為一個偉大靈魂的思想懺悔錄。巴金十分看重自己這部當作遺書來寫作的生命大書,他曾在1998年對新華社記者說,他一生沒寫什么作品,只寫了《隨想錄》這部作品。巴金的謙遜是眾所周知的,他經常說自己不是作家,沒有作家的才華,沒有寫出好的作品。但上述說法足見巴金對《隨想錄》的高度看重。他說,《隨想錄》是我最后的著作,是解釋自己、解剖自己的書,在《隨想錄》第一集的序中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覺得我開始接近死亡,我愿意向讀者們講真話”。其中既有血淚的控訴,也有深刻的反思,150篇文章講述了十年浩劫帶給巴金的歷史傷痛和創(chuàng)傷記憶。特別是其中無情地解剖自己,鞭撻自己,以深沉寬廣的人類意識、憂患意識、懺悔意識反思歷史、文化、人性的篇什,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他曾說,文革不僅和我們有關,而且和全體人類都有關,不在中國的當時發(fā)生,也會在別處發(fā)生。正是懷抱這樣的歷史使命感,他提議建立文革博物館,以警世人。
在《一千零一夜》中,宰相聰慧的女兒桑魯卓知書達禮,儀容高貴,讀過許多文學歷史書籍,有豐富的民族文化歷史知識。她憑著每夜不斷跟國王講述一個又一個新鮮的故事,從而避免了被殺頭的厄運。這其實是一個關于知識者天命的隱喻與象征,知識分子的天命便是言說,“我說,故我在!比欢谖母飿O左專制的年代里,我們不僅失去了說話的自由,而且失去了沉默的自由。如果認為可不可以說話是衡量一個社會進步的尺度,那么,如何說話則是衡量一個人道德狀況的尺度。由于受封建專制文化的影響,在一種二元思想結構的社會里,人們的自由思想被禁錮,追求真理的勇氣被壓抑,人們失去真純的信仰,失去了追求社會公正的內心要求。人的自由思想變?yōu)橐环N體制思想,成為體制的喉舌與傳聲筒。每個人都說著應該說的話,即“政治正確”的話,我們被權力話語和金錢話語操控和支配,而將人性話語拋諸腦后,不是“我在說話”,而是“話在說我”。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語言不僅是手段、工具,而且就是目的、本體,語言與存在分離的生活是不道德的。由謊言意識形態(tài)構筑的家園,只能滋生瞞與騙的文化,假、大、空的話語模式成為彌漫社會的集體無意識。然而,人又是天性自由的,知識分子又是天性思想的,自由與思想可以被抑壓禁錮,但永遠不可能被消滅,思與言的分裂由此而來,信仰與行為的沖突由此而來,知識分子內方外圓的人格由此而來。于是我們便看到同一個人在體制內外不同的言說,在公共場所與私人空間不同的表演。王彬彬博士曾激烈批判過太過聰明的中國作家。而在我看來,中國文化其實也是一種聰明的文化,缺少一種誠實與誠懇的精神。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說真話,道出常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這也正是我們的可悲哀之處。在中國,說,還是不說,這是一個問題。
巴金勇于解剖自我,揭露自身靈魂的丑小,這和魯迅解剖自己靈魂充滿鬼氣與毒氣并無二致。和魯迅不同的是,魯迅進行的是總體、整體的自我批判,是對普遍性精神特質的揭示;
巴金則是通過具體的事件回顧暴露自己的蒙昧、愚蠢與羞恥。在懷念滿濤的文章中,他寫道,盡管自己對滿濤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很有看法,“但在學習會上心驚肉跳,坐立不安,只想如何保全自己,不敢講一句真話”。在《懷念胡風》中,更是“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惡心,感到羞恥”。作為一個德高望重、享譽世界的作家,沒有一種赤子情懷,沒有一種擔承精神,要做到這點是不可想象的,他完全可以推諉之,文飾之。在《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中,他自我譴責:“我怎么會是那樣的人?我放棄了尊嚴和做人的權利,低頭哈腰甘心受辱,把接連不斷的抄家當作自己應得的懲罰。想通過苦行改造自己,也只是為了討別人的歡心。我越想越瞧不起自己”。他的自我批判、鞭撻是深入骨髓的:“‘革命左派’就是靠假話起家的。我并不責怪他們,我自己也有責任。我相信過假話,我傳播過假話。我不曾跟假話作過斗爭。別人‘高舉’,我就‘緊跟’,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滿,我也把它們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鉆到魔術箱變‘脫胎換骨’的戲法。正因為有不少像我這樣的人,謊話才有暢銷的市場,說謊的人才能步步高升!
巴金之死,又一次引發(fā)了我們的知識分子之思。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爾迪厄說過,知識分子如果批判社會的同時不把自己當做批判和反思的對象,就不會獲得關于社會世界的真理性認識,當然也就不會對社會世界有什么作為。就此意義而言,巴金算得上真正意義的知識分子。在我看來,完整意義的知識分子要堅持思想的信念和發(fā)揮知識的效用,必須具有這樣三方面的稟賦:反思批判精神、道德正義勇氣、專業(yè)學術造詣。換言之,知識分子不僅具有智慧上的優(yōu)越感,而且具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然而,當今知識分子正由完整人格走向殘缺狀態(tài),知識分子正由傳統(tǒng)的思想精英、道德精英轉型為知識精英,由自然與社會的立法者轉型為闡釋者,他們更看重的是所謂的能力,而不是真理、自由這類普遍價值。所以,當我們在紛亂迷離的浮躁中回首巴金的自我批判與道德反思,更覺彌足珍貴。
我曾經對巴金說真話的份量和意義持有所保留的態(tài)度,認為他的反思并未超越現(xiàn)存體制對他的限制,他的批判也帶著濃重的時代局限,尚未達到有的思想家那么尖銳激烈、酣暢淋漓的程度。他在反思與批判中徹底否定“文革”具有政治上的正確性,不具有任何政治風險。在《隨想錄》中,有歷史反思,卻少現(xiàn)實批判。過多過大地拔高巴金講真話的意義,只是徒添迷人的空洞光芒而已,并非對于講真話的巴金真正的崇敬。我曾經不解,為什么1986年后巴金就不寫了呢?是身體狀況不允許,還是另有原因?巴金曾說:“士兵常?梢运涝趹(zhàn)場上,我為什么不可以拿著筆死去?”以戰(zhàn)士自命的巴金,應該不會放下手中如椽大筆。我們知道,1982年巴金78歲時為捐書,在書房整理圖書時摔跤骨折,從此與魔魘交惡;
但1985年,他還能去北京開會,看望依然健在的葉圣陶、冰心、沈從文、周揚等;
直到1994年又一次骨折,從此健康狀況江河日下,益發(fā)衰弱,開始長期住院。那么,1986到1994年這段時期,巴金為什么沈默如金?我想,這種沉默的意義就在于不說假話。巴金守住了說話的最后底線,要么說真話,要么不說話。
對巴金,我們無須哀悼,只要緬懷。巴老,天堂路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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