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李敖的真面目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44年前,26歲的李敖在《文星》雜志發(fā)表一篇《老年人與棒子》的雜文,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在臺灣思想文化界攪起了一次次波瀾,是《文星》給李敖提供了表達的平臺,還是李敖成就了《文星》?多年來,海峽此岸的讀者聽到的都是李敖一個人的獨白——“多少浮云世變,使我覺得,為文星而作戰(zhàn)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一個。風(fēng)雨如晦,水深浪闊,我再做多久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會終止,我不會背棄文星的理想,我總朝前去了!”我也曾經(jīng)一再地被這番經(jīng)典式的表述所感動,李敖從《文星》出道,為《文星》入獄,他幾乎成了《文星》的化身,是“文星”理想不折不扣的捍衛(wèi)者。李敖先是以反傳統(tǒng)、反權(quán)威的激烈姿態(tài)登上臺灣文壇和思想舞臺,接著又以反國民黨專橫獨裁的“斗士”形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長期以來大陸這一邊所知道的就是這樣一個李敖。然而,李敖最近在接受大陸媒體采訪時明白地指出,如果自己留在大陸,那一定是另一種玩法,他自稱可能就是另一個王洪文,他說自己才不會那么笨。
真實的李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性格中的缺陷、他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圍繞著他的那些是是非非……這一切我們所知甚少,乃至一無所知。南京作家范泓的最新出版的《與李敖打官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撕開了第一個口子,使我們通過文星書店和《文星》雜志創(chuàng)始人蕭孟能與李敖的恩怨糾葛、官司成敗看到李敖的另一面,或者說另一個李敖,一個“斗士”之外的李敖。
大陸讀者往往是從李敖的筆下知道蕭孟能其人的,其實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臺灣出版史、期刊史乃至思想文化史上蕭孟能都是一個無法繞過的人物。他是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的兒子,卻有著滿腦子自由的思想,1957年他創(chuàng)辦《文星》雜志,1961年大膽起用青年李敖,挑起“中西文化論戰(zhàn)”,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發(fā)表大量有鋒芒的思想批判和社會批判文章,終于為國民黨當(dāng)局所不容,在出了98期之后于1965年12月被查禁,1968年4月,苦心經(jīng)營了18年的文星書店也被迫關(guān)閉,“文星”的時代從此進入了歷史。蕭比李年長14歲,從1961年起他們有過長達十八年的莫逆交情,蕭欣賞李、信任李,正因為如此,當(dāng)蕭因債務(wù)纏身、暫時離開臺灣時,才會把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房產(chǎn)、股票、收藏以及一切文件、契據(jù)、圖章等毫無顧忌地交給李敖,放心地交給李敖全權(quán)處理。不料半年后,當(dāng)蕭回到臺灣卻發(fā)現(xiàn)李敖并無歸還委托其保管、處理的財產(chǎn)之意,總計被侵占財物的價值在2000萬新臺幣以上。經(jīng)多方勸說、交涉無效,蕭孟能被迫以“侵占和背信罪”將李敖告上法庭,時在1980年8月。對于這場官司,當(dāng)時臺灣大大小小的媒體及香港《明報》等報刊都曾有過連篇累牘的報道,紛紛擾擾,風(fēng)云滿天,那個年代的人幾乎都有所聞。但對大陸讀者來說卻還是完全陌生的。
李敖手中有筆如刀,加上無與倫比的收集材料的天賦,包括他手里攥著蕭孟能親筆的那些字據(jù),所以當(dāng)他站在法庭上,真是顧盼自雄,侃侃而談,時不時抽出一份證據(jù)來,即使他的妻子胡茵夢舍婚取義、毅然出庭作證,證明李敖將蕭孟能的房子、古董字畫等據(jù)為己有,僅她記得的就有傅抱石、吳昌碩、齊白石的畫,還有扇骨、青花瓷器,以及她印象最深的“紅匣子泛黃卷上”的乾隆御批;
即使輿論一邊倒,從臺灣到香港,“眾口鑠金”,無不認(rèn)為李敖欺世盜名、見利忘義,但是由于缺乏“積極證據(jù)”,法庭一審還是判處李敖無罪。但在二審時,李敖遇到了蕭孟能的殺手锏,那就是他為蕭氏處理財物時親手寫下賬單長卷(“李氏賬卷”),收支記錄事無具細都記在上面,曾交給蕭過目,留下了副本。當(dāng)二審法庭出示這一證據(jù)復(fù)印件時,李敖驚慌失色。最后二審判決李敖侵占罪名成立,入獄6個月。李敖不服,寫出了洋洋萬言的上訴書,但卻沒有更有力的證據(jù)為自己洗脫罪名。順便說一句,這場官司打的是刑事官司,并未附帶民事賠償,所以李敖雖然輸了官司,鋃鐺入獄,但他侵占的巨額財物依然歸他所有。直到生命的終點,蕭孟能仍為那件絹綢的“乾隆御批”而心疼不已。
對于這次坐牢,李敖向來諱莫如深,偶爾提及他也只強調(diào)國民黨黑手介入,這是對他的政治迫害,完全回避侵占罪本身,而是當(dāng)作“光榮的”“第二次政治犯入獄”。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此后李敖對蕭孟能長達多年的“瘋狂”報復(fù),“除了在文章中一再丑化、消遣‘孝子蕭孟能’外,行動上更是趕盡殺絕;
諸多計謀,層出不窮,一再斷絕蕭孟能的社會關(guān)系,并以自己及其弟李放、密友劉會云,以及朱婉堅等人的名義檢舉、控告蕭孟能民刑事案件達卅五件之多。使蕭孟能纏訟多年,三天兩頭就要找律師,跑法院……花甲之年的蕭孟能為了怕搞亂訟期,還得特制個一覽大表。”這是吳祥輝1986年出版的《李敖死了》一書中的概括,范泓說“卅五件”還只是一個不完全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而且蕭孟能有兩次被李敖告發(fā),以“侵占土地罪”、“違反國家總動員令”入獄。在這些之外,李敖還曾幾次向警察舉報、并親自帶人在凌晨敲開蕭孟能女友(后來的妻子)王劍芬的家,前去“捉奸”。甚至派人在王家鄰近租下房子、設(shè)計圈套,報復(fù)手段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最后,當(dāng)68歲的蕭孟能被李敖以“誣告”罪控告,面臨第三次入獄前夕移居美國,黯然離開臺灣。而李敖繼續(xù)以“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姿態(tài)傲然挺立在島上,無論風(fēng)云如何變幻,無論時光怎樣流逝。
眾所周知,李敖有過人的才氣,有生花的妙筆,有懸河之口舌,更是洞穿了人性的弱點,懂得如何把握公眾的心理,他有才,這一點,與他恩怨糾纏了一輩子的蕭孟能也不否認(rèn),“有才無德啊”,這是蕭孟能最后的一聲長嘆。其實這不僅是蕭孟能一個人的看法,與李敖共同生活過的胡茵夢在其自傳《死亡與童女之舞》中更有對李敖入木三分的剖析。胡茵夢眼中的李敖 “無法誠實面對自己的人格失調(diào)”,“他對人總是猜忌懷疑,從來沒有誠心和人相處。”“他的心中只有錢,為了錢他可利用任何不法手段賺錢”。比如四海唱片公司將李敖的一首詩譜曲灌成唱片發(fā)行,李敖事先曾當(dāng)面同意,事后卻索賠180萬元新臺幣。比如他每天站在窗前用望遠鏡觀察對面一個大廈的工程,想找出施工差錯,預(yù)備將來以此威脅建設(shè)公司送他一棟房子。媒體更是大肆渲染李敖向辜振甫的“中國合成橡膠有限公司”“詐財數(shù)百萬”,其中牽涉蕭孟能的退股金。
胡茵夢零距離看到的李敖:一、自囚、封閉,不抽煙、不喝酒、不聽音樂、不看電影、不打麻將,沒有娛樂,只有寫作;
二不敢親密,對最親近的人也防著一手;
三、潔癖、苛求、神經(jīng)過敏;
四、寒冷恐懼;
五、綠帽恐懼;
六、歇斯底里,等等。李敖在她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具有真知灼見又超越名利的俠士”,而是一個“多欲多謀、濟一己之私欲”者,他們的婚姻因此很快就走到了盡頭。從結(jié)婚到離婚前后不過三個月零二十二天。
如今《與李敖打官司》的三個主角,蕭孟能已與2004年在上海謝世,終年84歲。曾經(jīng)風(fēng)情萬種、上過美國封面的電影明星胡茵夢也早已年華老去、淡出公眾的視線。只剩下七十歲的李敖依然風(fēng)頭十足,在鳳凰衛(wèi)視開壇“李敖有話說”,海峽的這一邊,長久以來我們見到的都是他的書,聽到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詞。蕭孟能病逝后,李敖在電視中說:“我的老朋友蕭孟能死掉了,84歲,死在上!彼匀幌肫鹆恕段男恰樊(dāng)年,“這段歷史對很多人說起來,已經(jīng)很遙遠了”,“我再不說沒有人能夠更仔細地說出這段歷史”。然而,他有勇氣直面當(dāng)年的“侵占罪”,他能還原歷史的真相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不可否認(rèn),在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水深浪闊的臺灣,他曾經(jīng)是“斗士”、“英雄”、“青年偶像”,但在這些眩目的光環(huán)之下顯然還有另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李敖。范泓的這本書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真實、更完整的凡夫肉胎的李敖。
《與李敖打官司》,范泓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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