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初，重慶農(nóng)婦熊德明溫州維權(quán)之行再次成為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這個事件的起因，是10名重慶民工在溫州打工患了職業(yè)病（矽肺�。�，但廠里始終不給予賠償。無計可施的民工們想到了因向溫總理說實話而成名的重慶老鄉(xiāng)熊德明。據(jù)報道，熊德明本人對勞動法一片茫然，更不了解工傷索賠程序，也不具有合法的代表資格，在溫州的勞動糾紛解決過程中，她實際上成了一名看客，并沒有起到維權(quán)者應有的作用。

　　熊德明在維權(quán)事務方面既無專業(yè)知識，也不具備相關(guān)經(jīng)驗，為什么會成為民工們求助的對象？也許有人認為，是10名民工愚蠢無知，找錯了人。但筆者不同意這樣的看法，民工們之所以出此“下策”，只是因為，這恐怕是他們能夠想到的唯一的“策略”了，是萬般無奈之下的最后一招。因為，企業(yè)拒不給予賠償，相關(guān)的職能部門又無所作為，他們只好把厚望寄托在熊德明的“名氣”上：只盼通過熊德明這樣一個象征性符號，把“動靜”搞大，最好能夠引起高層的關(guān)注或批示。因為民工們知道，只要高層領(lǐng)導發(fā)了話，賠償?shù)膯栴}就會迎刃而解。

　　民工們打的這個如意算盤，變成現(xiàn)實的可能性盡管并不大，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們對于有關(guān)職能部門不負責任的現(xiàn)實狀況、特別是對高層領(lǐng)導批示的特殊功能，卻有著入木三分的洞察力。

　　在一些媒體上，這種見多不怪的情況被稱為“落實危機”。本來，國家的法律或政策已經(jīng)規(guī)定了相關(guān)問題的解決辦法，政府也設立了層層疊疊、門類齊全的職能部門，分別承擔各自的職責，解決相關(guān)領(lǐng)域內(nèi)的問題。然而，各種各樣的現(xiàn)實問題，比如，民工工資沒有支付、工傷費用沒有賠償?shù)鹊戎�，就是不能在正常的途徑下，通過法律或政策得到及時有效的解決。國家法律近似于廢紙，國家政策形同于兒戲，職能部門的職責僅僅懸掛在墻壁上或停留于文件里。只有等到某一天，高層領(lǐng)導甚至最高層領(lǐng)導的批示下來了，問題才能得到解決。

　　為什么高層領(lǐng)導的批示具有立竿見影的功效，而國家法律卻不那么管用？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追問，在實踐中，職能部門到底是在向誰負責？

　　從應然的層面上看，職能部門應該向民眾負責。職能部門的職權(quán)是由人民賦予的。職能部門應當解決民眾面臨的具體問題，應當有效地平衡和協(xié)調(diào)各種利益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應當特別注重維護民眾的根本利益。一言以蔽之，職能部門應當向民眾負責。但是，在實然的層面上，一些職能部門卻沒有能夠向民眾承擔起法定的職責。其中最主要的表征，就是不解決、或沒有及時有效地解決民眾面臨的問題，比如拖欠的民工工資、工傷醫(yī)療費用，等等。盡管法律與政策已經(jīng)擺在那里了，但民工們就是拿不到這些錢。

　　然而，我們也不能說這些職能部門在履行職責方面毫不用心。因為，只要有高層領(lǐng)導的批示下來，尤其是當最高層的領(lǐng)導都作了批示，這些職能部門履行職責的積極性就會戲劇性地高漲起來，辦事效率提高了，困難的棘手的問題變得容易了，久拖不決的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在法律和政策的正式渠道中不能解決的問題，只要有高層的批示，就能很快解決。這樣的現(xiàn)象意味著，有關(guān)職能部門可以不向法律負責、可以不對民眾負責，但卻必須對高層的批示負責，或者說，必須向上級領(lǐng)導負責。

　　2004年，在諸如開縣井噴等重大事故發(fā)生后，問責制在公眾的視野中漸成焦點。政府機關(guān)也做出了一定的回應。所謂問責制，簡單地說，就是追問職能部門及其相關(guān)責任人員的職責履行了沒有，履行得怎么樣，是否存在無所作為的情況。一些沒有通過問責“這一關(guān)”的責任人員，已經(jīng)受到了各種各樣的行政處分甚至刑事處罰。一些地方，在這種問責制的督促下，各級各類職能部門及其責任人員的壓力比以前增大了，嚴格履行法定職責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比以前提高了。必須承認，這是責任政府、誠信政府建設過程中的一種可喜的趨勢。我們相信并且期待，在問責制的約束下，民工們討要工錢、索取工傷賠償之類的活動將比以前更加順利，各種重大責任事故發(fā)生的頻率會更小，民工們流汗、流血又流淚的事件將會比以前有一個較大幅度的減少。

　　我們歡迎問責制。但同時又必須注意到，就像其他任何新生制度一樣，正在逐步展開、不斷得到完善的問責制也存在著一些缺陷，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是，實踐中的問責，主要還是停留在上級向下級問責。

　　上級追問下級：你的法定職責履行得怎么樣？下級說：我的職責履行得很好。他可以擺出一連串的數(shù)字，還可以帶你去參觀一個小康村，可以帶你去看一個大廣場。這一切甚至都可能是真實的。但是，在上級沒有看到的某個煤礦里，違章開采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
在上級沒有看到的某個工棚內(nèi)，民工們正在為討不到工錢而商量怎樣向高層機構(gòu)寫申訴信；
有些人甚至已經(jīng)走在去北京上訪的路途中了。

　　上級問責于下級的困境，是上級領(lǐng)導（特別是高層或最高層的領(lǐng)導）永遠不可能追問所有的職能部門、所有的責任人員履行一切職責的情況。即使通過“逐級追問”的方式，全面鋪開一個“拉網(wǎng)式”的問責行動，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問責，只能是“上級問，下級答”，頂多再做些抽樣調(diào)查。聽了下級的回答，看了下級精心準備的書面材料、精心安排的調(diào)查地點，上級領(lǐng)導一般都會獲得一個較好的印象。只要上級說上一句“可以”甚至“不錯”，就意味著下級已經(jīng)順利地通過了問責“這一關(guān)”，就意味著下級（職能部門、責任人員）已經(jīng)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然而，如前文所述，實際情況可能并不如此。因為，已經(jīng)通過問責“這一關(guān)”的職能部門和責任人員，只能說他們通過了上級領(lǐng)導的追問。他們是否及時有效地履行了對于民眾的職責，依然是個未知數(shù)。熊德明溫州維權(quán)事件，不就是發(fā)生在問責制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背景下嗎？

　　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實踐中的問責過程，主要是上級向下級問責，而沒有強調(diào)民眾的問責權(quán)利，更沒有建立起民眾對職能部門和責任人員的評判機制。它導致的后果是，為了通過上級問責“這一關(guān)“，下級只需要認真對待上級的追問，只要自己的回答得到了上級的認可，就萬事大吉了。至于民眾的問責、評判，則無關(guān)緊要，甚至沒有這樣的制度渠道。這就意味著，現(xiàn)有的問責制并沒有改變一個沿襲已久的弊端：職能部門、責任人員重在向上級負責，不看重對民眾負責；
必須得到上級的認可，而毋須理會民眾的態(tài)度，毋須得到民眾的認可；
因為他們的升遷、進退、功過并不直接取決于民眾的態(tài)度，而是取決于上級的判斷。

　　在《孟子•梁惠王下》中，齊宣王提出了一個至今仍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借著這個問題，孟子闡述了他的識人用人之道：“左右皆曰賢，未可也；
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
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
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
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
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
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
諸大皆曰可殺，勿聽；
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
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

　　“為民父母”的觀念當然已經(jīng)過時了，但孟子講的這番話卻揭示了一個如何識別、選拔干部的基本準則：“左右皆曰”可以，還不可靠；
必須是“國人皆曰”可以，然后才能加以考察、任用。相反，要處分一個干部，也必須聽聽國人的意見，如果“國人皆曰”應當處分，那么這樣的干部才應當受到處分。采取這樣的干部政策，旨在督促、逼迫各級各類職能部門不僅要對上級負責、對高層領(lǐng)導的批示負責，更要對民眾負責、對國人負責。某個責任人員，如果上級說他“可以”，但民眾說他“不行”，這就意味著他雖然向上級、向高層履行了職責，得到了上級或高層的認可，但他并沒有向民眾履行應有的職責，至少沒有得到民眾的認可，這樣的責任人員就應當因其“不才而舍之”。按照這樣的準則，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下，實際上是要求職能部門和責任人員必須同時向上級和民眾負責，只有同時獲得了上級和民眾的認可，才算通過了問責“這一關(guān)”。換言之，正在逐步展開的問責制，不但應當完善上級對于職能部門、責任人員的問責，還必須特別強調(diào)民眾對這些職能部門、責任人員的問責，必須建立起廣大民眾對于這些機構(gòu)和人員的評價機制，并以民眾的評判來決定相關(guān)人員的功過、去留。

　　“左右皆曰”僅僅代表了上級機構(gòu)的評價，固然是問責制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如果止步于此，顯然是不夠的。更加準確可靠的判斷標準應當寄托于“國人皆曰”，因為“國人皆曰”代表了民意的選擇、民眾的判斷。在一定意義上，“國人皆曰”甚至還可以視為民主政治與責任政治的終極標準。在評判職能部門、責任人員的問責過程中，充分尊重“國人皆曰”，實際上就是順乎民心、合乎民意。它必將有效地促使職能部門及其責任人員效忠于民眾，不折不扣地履行法定的職責，及時有效地維護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

　　尊重“國人皆曰”的問責制，不僅有助于化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穩(wěn)定、推進和諧社會的建設，而且還能實實在在地加強執(zhí)政能力。因為，從根本上講，執(zhí)政能力就是讓民眾滿意的能力；
要加強執(zhí)政能力，不就是要加強讓民眾滿意的能力嗎？

相關(guān)熱詞搜索：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