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關于汽車的猜想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不要告訴我“汽車產業(yè)拉動了國民經濟高速增長”,不要告訴我“沒有汽車就沒有現代都市”。讓我先告訴你一些看法:(1)汽車在中國是一種災難,我們原本可以用發(fā)達的公共交通系統(tǒng)取代私人汽車的發(fā)展,但是,(2)我們的歷史包袱太沉重,我們喪失了傳統(tǒng)道德和價值觀念,于是,(3)我們完全不加反省地追捧西方人的汽車文明,完全不加反省地拋棄了中國人的“耕讀之家”傳統(tǒng),而且,(4)我們的政府,堅持以經濟發(fā)展為己任,更以發(fā)展本地經濟為己任,更何況,(5)汽車產業(yè)利潤豐厚,可以給各級領導帶來相應豐厚的回報,又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錢與權的勾結,扭曲了政府行為,讓
個別領導寧愿忘記連亞當·斯密都不會否認的政府“發(fā)展公交系統(tǒng)”的職責。
如果你看懂了,就不必繼續(xù)閱讀。否則,還是讓我繼續(xù)寫下去吧。不可否認,從經濟統(tǒng)計上說,汽車業(yè)的產值大大超過任何行業(yè)能夠帶來的產值,或許,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是建筑業(yè)。于是,作為發(fā)展經濟的一般規(guī)則,欠發(fā)達國家的夢想就是建筑業(yè)和汽車業(yè)的“騰飛”。也就是說,在中國,我們正實現著發(fā)展經濟的夢想。
可是,中國人已經按照人口密集的方式生存了數千年,誰能否認這一悠久歷史里包含了遠比任何統(tǒng)計數據更可靠更意味深長的生存法則呢?誰能否認汽車文明可能與中國的悠久歷史所包含的生存法則災難性地相互沖突呢?誰能否認經歷了與汽車文明的災難性沖突之后的中國人可能更愿意返回自己歷史遠為悠久的生存方式當中去呢?于是,誰能否認今天中國人追捧西方汽車文明可能被證明是一次嚴重的誤入歧途呢?誰能否認這一次誤入歧途的嚴重程度不會超過了已往我們誤入歧途的嚴重程度呢?
對上面羅列的那些問題,我很悲觀。所謂的“路徑依賴”,也被老人們稱作“命運”。比方說,一個民族,先是誤入一條歧途,然后,從那條歧途試圖返回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走進另一歧途……如此前行,命運之手引導著一個民族徘徊數千年,以致這個民族看上去歷史悠久,生命力旺盛,其實,誤入歧途已經成為這個民族的統(tǒng)計規(guī)律。當然,還有一個公平問題,這個民族有足夠長的時間從一條歧路走進另一條歧路,永遠徘徊。我之所以悲觀,是因為反正我們注定了不斷誤入歧途,反正這是我們民族能夠生存數千年的隱蔽法則。
如果沒有“新文化運動”,禮教可以繼續(xù)“吃人”,那么,國民的道德觀念與價值取向依然如故。梁漱溟先生詢問:再給我們五千年時間,我們能發(fā)展出火車和飛機嗎?先生答曰:“否”!奇技淫巧,不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取向。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也。
為什么國民經濟必須以8%或更高的速度增長?難道高速增長真能讓我們每個人生活得更幸福嗎?如果美國人、日本人和德國人都沒有因為高速增長而感受到更多的幸福,如果高速增長遲早會耗盡能源、水源、礦產和土地資源故而難以為繼,如果激烈的國際競爭讓我們的心靈感受到更多異化的痛苦,如果亞當·斯密推崇中國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是因為那種生活方式讓心靈享受到更多的寧靜與幸福,為什么我們要追逐高速增長呢?
所以,西方列強逼迫我們興洋務,求富強,最后,激進到全盤否定傳統(tǒng),全面推行“文化革命”的綱領,終于,我們徹底瓦解了傳統(tǒng)道德和傳統(tǒng)價值。在文化的廢墟之上,一張白紙,我們跟著西方人,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在這幅最新最美的圖畫里,個人權利占據了最高的位置,雖然,這絕不意味著政府形態(tài)也是最新最美的。占據了高位的個人權利,并不伴隨著約束這一權利的道德和價值訴求,雖然,在西方社會,這一權利歷史地伴隨著對它的道德約束和更高的價值訴求。
你看到人家的汽車了嗎?我也要!占據了高位的個人權利如是說。道德約束?我們從未有過“私人領域”,從而也從未有過“公共領域”,感謝文化革命以及在它之前的一系列政治思想運動,我們根本沒有道德感,故而我們既不懂得尊重“私”,也不懂得尊重“公”。我們只知道“家”,一己的家。私人汽車恰好是流動的家。公共交通?算了吧,那里沒有任何“家”的樂趣。于是,我們打算把汽車當作文革時期筒子樓里的公共過道那樣來對待,汽車里是自己的,汽車外可以隨意破壞,隨意打開車窗拋垃圾、扔煙頭和吐痰,隨意沖撞行人和其他車輛,隨意加速超車,隨意占領別人的泊位……只要能夠逃避懲罰。
最后,汽車工業(yè)的發(fā)展及其“乘數效應”,為大批勞動力創(chuàng)造了就業(yè)機會。可是,一旦我們都被堵死在都市里,一旦我們不再容忍政府對交通系統(tǒng)的嚴重失職,一旦使用私人汽車的昂貴費用讓大多數私人汽車像它們在東京和香港的同類那樣成為車庫里的擺設,那時候,汽車工業(yè)將面臨突然的蕭條,并且以同樣巨大的乘數效應毀滅大批就業(yè)機會。誰來安排新增加的下崗工人呢?我看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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