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天，無論是否真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似乎已經(jīng)到了窮盡的地步。前不久，現(xiàn)代文學界提出了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生長點的問題，表現(xiàn)出人們對深化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努力。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所謂學術生長點問題本身又是在刻意地尋找話題，顯示出人們在學術上的焦慮與困惑。而在討論過程中話題內容的重復性，則又說明大家感受的共同性。到此為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似乎確實到了一個徹底反思和轉型的時候了。

　　憑心而論，所謂的學術生長點在純粹的學理邏輯上是不成立的。因為只有在受到某種學術限制時，才會提出這樣一個并非純粹的學術問題。這個問題給人一種過于做的感覺。本來學術研究就是一個自在行為，來自于研究者一種內在的沖動。有問題或發(fā)現(xiàn)問題就研究，沒有或未發(fā)現(xiàn)問題就不研究，只有把學術作為一種生計時，才會議論著如何去找活兒做。但是，在當下中國的學術環(huán)境和思想體制里，這又確實是研究者所普遍遇到的一個實際問題。

　　預測未來從來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如果要探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與走向，也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比較而言，從文學史構成的兩大結構事實與觀念的角度來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發(fā)展仍然要沿著發(fā)現(xiàn)事實和評價事實這一思路來進行，以獲得史源的補充和思想的深化。新的學術生長點往往首先來自于對既定的研究模式的反思。

　　第一，文學史文本的真實性問題；

　　這實質上是歷史的真實性問題。任何時代的歷史文本，特別是后來人在既定的歷史觀下所做的文學史文本都有被證偽的可能。因此，重新對既定文學史的一般事實進行考證，讓邏輯服從事實——完成現(xiàn)代文學史的考古學過程，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長在的學術生長點。對于非歷史當事人的當下研究者來說，其目前依據(jù)的歷史事實是研究者在共同的思想環(huán)境下思想后的事實。因此，現(xiàn)代文學史文本首先應該有一個真實性判斷問題。研究者首先要有史源意識，從思想的事實返回到原初的事實之中進行判斷。在此方面，日本學者的“初典論”的學術思想值得我們借鑒�！俺醯湔摗币詫嵶C為主要方法，強調從原初事實和文本出發(fā)，追求第一事實的可靠性，研究過程就是整理和辨析事實的過程。雖然這種方法存在著忽視研究的思想性的致命弱點，但是其注重研究對象和研究過程的原初性的特點，是極為可貴的。文學史首先是事實的歷史，然后才是思想的事實。而事實的歷史也必須是整體的事實，離開整體就談不到對歷史的真實的理解。說到底，文學史文本的客觀真實性問題是一個文學史哲學問題，其核心問題就是重新確立和選擇事實與思想，清除偽事實和偽文本。當然，這也是目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最緊迫、最艱難的課題。

　　毋庸置疑，無論是歷史事實的當事人還是后來的評價者，對于事實都有或多或少的選擇性，受各種因素的制約，客觀真實性往往會大大降低。所以說，歷史文本都是對歷史事實的夸大或縮小。這也是一種真實性，但嚴格說來是一種主觀真實性，是被多數(shù)文本認定的一種真實。當主流文學史觀公開宣布文學史的政治屬性的時候，就已經(jīng)表明了文學史文本的這種本質傾向性，同時也必然帶來文學史文本的客觀真實性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學術史，而是一種革命史、政治史和思想史。這不僅是因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思想、人生道路以及作品的內容與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進程緊密相關，而且因為文學史寫作者的文學價值觀強烈地參與其中的緣故。因此說，在這樣一種內外思想環(huán)境中，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進行單一的學術評價是勉為其難的。

　　當脫離主流文學史觀而進行歷史事實的完全修正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的時候，而進行局部的確認則是必要的。這里不再是觀念的問題，而只是功夫問題。例如，“革命的羅曼蒂克”一語一般認為出自于瞿秋白為陽翰笙重印長篇小說《地泉》三部曲所寫的序言《革命的羅曼蒂克》。但是“革命的羅曼蒂克”一詞及其含義，實質上是源自于日本學者升曙夢關于蘇俄文學的評價。1926年7月，升曙夢在對十月革命時期蘇俄文學進行實地考察之后，出版了《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在書中他把蘇俄十月革命之后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劃分為四個時代。其中第一個時代（1918年—1920年）為“革命的羅曼蒂克時代”，“這個時期是所有的無產(chǎn)階級詩人都陶醉于革命，熱衷于抽象的抒情詩的時代�！鄙�曙夢對這種“革命的羅曼蒂克”時代的文學風貌做了這樣的概括：“有孩子般的直線式的自信”，藝術上表現(xiàn)為“露骨的觀念主義、標語口號化、概念化”特征。（1）這種“革命的羅曼蒂克”的概念及其意義很明顯影響到了當時的瞿秋白等人。

　　而當年左翼文藝陣營與“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的論爭的最后的結果，也并非如一般文學史教科書所言是以前者的勝利而告終的。從當時報刊的報道和文章看，左翼文藝陣營的理論主張在當時文藝界并沒有得到多數(shù)的支持。特別是在“九•一八”事變之后，左翼文藝陣營仍然堅持“無產(chǎn)階級無祖國”之類的激進口號，結果在多個文藝座談會上處于被動狀態(tài)。例如，1932年2月上海文化界人士為抗議日軍進攻上海自發(fā)地組織集會。在會上，左翼文藝的代表與多數(shù)與會者的意見相左，主張斗爭矛頭對內。經(jīng)過爭論，左翼文藝代表的意見最后被大家否定，不得不在《中國著作家為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上簽名。然而，在一種單面的歷史觀的制約下，絕大多數(shù)文學史文本并沒有展示這一段歷史事實的全部。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實質上并非僅僅是受制于既定的歷史觀，也是因為缺少對歷史事實的考辯過程。

　　第二，文學史觀的個性化與連續(xù)性問題；

　　發(fā)生的歷史是一種事實，評價的歷史是一種文本。因為歷史事實在不斷發(fā)現(xiàn)，歷史文本也在不斷改變評價，歷史文本實質上是不斷變化著的事實評價的價值體系。因此，每一種歷史無時不在改寫和重寫的過程中。所以說歷史總是后人寫的。文學史寫作后教科書時代的特征就是文學史評價尺度由一元化走向多元化，最終是對文學史本身的豐富。

　　學術研究思想環(huán)境在此未改變之前，所變化的可能只是事實。但是對于事實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趨于完整，而可能發(fā)生最大變化的就是評價。因此，研究的生長點或突破點，仍然是對學術研究的思想環(huán)境期待。長期以來，受制于內外的思想環(huán)境，我們的大多數(shù)文學史文本是半面文學史——是事實的一面，是觀點的一面。事實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多大的難事，近年來人們關于文學史的重大事件的再回顧，已經(jīng)使文學史事實本身越來越豐富、完整。當事實被多次發(fā)現(xiàn)之后，所剩下的就只是觀念。

　　歷史是一種事件關系，更是一種知識和思想體系。歷史是一種事實與觀念的綜合，也是過去、現(xiàn)在的綜合。不僅應將過去視為當代現(xiàn)實的過去來理解，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而且把過去作為當代現(xiàn)實的對立物來揭示，即歷史地評價設身處地，對歷史事實作出自己的評價。在基本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形成的文學史觀必然有著其評價的連續(xù)性。要揭示過去與今天的同一性、連續(xù)性，又要提示過去的獨特性與唯一性。歷史文本是一部關于歷史事件在某種價值體系支配下的“使用說明書”，馬克思認為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20世紀30年代，英國學者貝特森把文學史家和文學批評家做了一種形象的區(qū)分：“A_來自于B_”是文學史家的工作；
“A_優(yōu)于B_”是文學批評家的工作。從中看出，他認為文學史家的工作主要是敘述事實，而批評家的工作主要是評價事實。但是，二者之間不應該也不可能真正地區(qū)分開來�！耙允穾д摗被颉笆氛摻Y合”傳統(tǒng)方法都表明了這一點。我以為，文學史家應該集敘述與評價于一身，就“史”與“論”來說，文學史家是必須承擔連帶責任的。

　　文史家的責任便是歷史的、也是自主地確定事實與價值的關系。無論是歷史事件還是評價尺度，都處于不斷被當代化的理解過程中。像歷史學家一樣，文學史家在文學史寫作中，實質上是把歷史事實與事實之間、歷史與今天之間做了有意義的連接。正是這種連接使歷史文本從一般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成為各自有目的的社會總結。歷史的教育意義也在這里。從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來看，這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學術生長點。

　　文學史不同于一般的歷史，它既是當時社會生活、時代精神的反映，又是作家個人精神世界的具體顯示。它對于過去的理解，伴隨著突出的個人特征和情感特征。而文學史寫作就是在對以往的歷史過程進行系統(tǒng)化整理的基礎上，對社會時代與作家、作品的價值關系以及歷史的意義所作出的一種理性反思和情感體驗。從形而上的層面上來說，相對于人類活動而言，文學史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是人性本質的具體顯示，是人的精神歷程的生動記錄，是人對一種帶有自我個性特征的生命的記憶和情感的認同。在展示人類精神的深遠與個人情感的細微方面它的功能無與倫比。這為文學史寫作的個性化提供了一個先天的前提。

　　前面說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絕不是單純的文學史，而是革命史、政治史和思想史。因此，文學史觀念的變化會給現(xiàn)代文學研究帶來無限的空間。當我們超越黨史體系的單純政治觀而采用整體文化觀來評價《講話》前后解放區(qū)文藝界的斗爭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斗爭本質上反映為鄉(xiāng)村中國與都市中國、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并不是簡單敵對的階級斗爭和思想斗爭，是接受過現(xiàn)代思想和化影響的中國都市知識分子與經(jīng)濟政治上已獲得初步翻身解放，但傳統(tǒng)思想仍然濃重的中國鄉(xiāng)村農(nóng)民及其代表——工農(nóng)干部之間在思想、情致乃至生活方式上的矛盾。如果我們理解這一點，就可能會對過去一般文學史文本中對知識分子的單一批評做新的思考，從而對延安整風運動作出更接近真實的歷史評價。同樣，當我們使用整體的文化標準而不是使用單一的政治標準，重新評價徐志摩在《西窗》和《秋蟲》等詩中對于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攻擊時，并不是出自于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而是來自于人類性的立場。聯(lián)系到他同時在其它的詩篇中對國民黨當局的批判時，就會更進一步地增強我們對上面結論的支持。

　　在一般文學史文本中，對于戰(zhàn)爭文學的評價也一直采用階級的和民族的尺度，民族的愛國主義和階級的革命英雄主義的評價貫穿始終。對于戰(zhàn)爭文學的評價，應該在民族、政治的尺度之外再加上道德和人類的尺度。在這一尺度下，我們會對戰(zhàn)爭文學及其價值有新的發(fā)現(xiàn)。

　　第三，研究者的歷史心理學問題。

　　所謂的“歷史心理學”問題是指歷史研究者對于研究對象和研究成果的心理預期，是與學理邏輯并不一致的自我價值評估。在此過程中，研究者的心理預期往往高于他者或歷史的后來判斷。

　　由于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就研究對象的時間跨度和研究成果的積累而言，現(xiàn)代文學3_0_年的研究的細密和廣泛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等量時代。這是歷史事實和歷史研究發(fā)生的共時性與連續(xù)性所導致的結果，也是歷史本身所給予研究者的一種恩惠。因為相當多的文學史文本寫作者往往就是歷史本身的參與者，作為當事人，他們更熟知事件的過程，為歷史事實的真實性提供了更可靠的保障。但是這種歷史的恩惠也使當下文學史文本的寫作者，除了容易強化歷史事實的主觀真實性之外，還難免有對當下文本價值高估的心態(tài)。

　　歷史事實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而歷史文本卻是一個不斷被縮減、淘汰的過程。單純從學術邏輯上說，文學史文本是一個由簡至繁，再由繁至簡的過程。其間有著對于歷史的認識上的原因，也有著時間上的長短、遠近作用。只要人類文明不消亡，文學史文本的寫作就必須繼續(xù)下去。而文學史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文學史文本總是從古至今的一個最后總結。對于一般作家和作品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將要從文學史文本中淡化或淡出，時間是歷史的最終裁判者。所以，無論是歷史的當事人（作家和作品），還是歷史的評價文本，都必須承受這種時間上的淘洗，都可能成為歷史的一個匆匆過客，浩瀚的中國文學史已經(jīng)不知淹沒了多少作家作品。當下文壇和學術界熱鬧非凡的人與事，能在未來的文學史文本上留下幾行字也就非常不易了。作為作家，必須有一種最終將被后世文學史文本淡化甚至淘汰的心理準備；
作為研究者，也必須有意識到自己的研究成果都可能面臨被否定、被忽視的結果。甚至現(xiàn)在就應該有對自己研究成果價值和意義懷疑的必要。自己的研究無論是對浩瀚的歷史事實，還是對未來的無限時間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這是一種面對自身的歷史心理學。如果沒有這種心態(tài)，失落可能就是必然的。而應該有這樣一種認識：最終的被否定或淘汰也都是有價值的，因為在此過程中你的研究甚至你自己都成了人類歷史進展的學術階梯和思想環(huán)節(jié)。在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政治史和思想史的邏輯關系來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者都是當下社會變革和思想變革的參與者，不斷變化的學術環(huán)境就要求人們不斷地進行自我否定。學術研究只要憑興趣所至或生存需要，不違背學者良知就是有價值的。研究者不一定把真話都說出來，但是保證不說假話就足夠了。而所謂學術的永久生長點也就自然發(fā)生于此。

　　（1）升曙夢著、馮雪峰譯《新俄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上海北新書局192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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