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港者列孚 跳進深圳河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2006年1月,廣州。 列孚穿著厚實的大衣站在大街邊,與過往的任何人一樣普通,絲毫看不出他是個多年來在香港電影界指點江山的影評人。 33年前,廣州向這個插隊知青關上了回省城的大門。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和當時的女友,現(xiàn)在的妻子,撲進深圳河,手腳并用地去了香港。
此去經(jīng)年,廣州發(fā)生了難以想象的變化――但是,這個曾經(jīng)是家鄉(xiāng)的、南中國最大的城市,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他。
曾經(jīng)頂著“偷渡客”的黑帽子的列孚,以及成千上萬去了香港的廣東人,并不認為自己是偷渡。列孚堅持說:“我們是去香港,香港有我們的親戚。我們只能算游過深圳河去探親。”
去香港,是為了過好日子
1973年5月31日凌晨。
當時的列孚還叫王凱南,列孚是他現(xiàn)在的筆名。他和女朋友帶著簡單的行李,在黎明到來之前,站在了寶安縣縣城附近的深圳河邊。
1973年,中國歷史上名存青史的深圳還僅僅是小小的寶安縣。響應毛主席到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的號召,從廣州來到與香港毗鄰的寶安插隊落戶的列孚,幾年下來,覺得自己“看不到未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到給他很多文明教育和快樂的廣州。在確切地明白回廣州已經(jīng)沒有指望的時候,他選擇了對岸的“資本主義香港”。
河很窄,二三十米而已。他不知道河的對岸是不是香港,這個地點是他隨機選定的。
和成千上萬的偷渡者一樣,他不知道他選擇的下水點是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若干年后,他說那是在“賭博”,是“碰運氣”。
“我有些同學進監(jiān)獄了,有些同學偷渡7次、8次都沒有成功,我一次就OK了――也許我游過去的時候,剛好那個邊防軍偷懶吧!”列孚笑著說,臉上并沒有當年僥幸的喜悅。
列孚說,根據(jù)別人的經(jīng)驗,邊防軍是不會開槍的!案鞣N各樣的情況都有,但不會開槍!
在1970年代,偷渡在廣東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
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寶安縣有個特殊政策,當?shù)剞r(nóng)民可以去香港那邊種地,同時也允許寶安邊境的農(nóng)民有一些小額的邊境貿(mào)易,向香港販賣一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
列孚和女友背著背囊跳進深圳河,游向一個可以讓自己的生存發(fā)生大的變化的世界。
“畢竟不是正正規(guī)規(guī)、堂而皇之走過去的,而是偷偷爬上對岸。到對岸后,只能從常識去判斷:我們安全了,這里是香港了!
一些內(nèi)地人游過附近的水庫,游到對岸就以為是香港了,其實不是――等著他們的是邊防軍。“我必須確定我真的是雙腳踩在香港的土地上,心里才會踏實!
游過深圳河之前,列孚還沒有結(jié)婚。他說,如果結(jié)婚了,可能就不想跑了。
“我游過去,不是為了所謂的自由,最單純的想法就是回到城市。你知道,南中國只有兩個城市:廣州和香港,香港人稱廣州為省城。既然廣州無法回去,我只能選擇香港!
為了他的這次冒險之旅,他不敢選擇在寶安練習游泳技術,而是跳進廣州白鵝潭附近的珠江里訓練。“在當?shù)鼐毦吞髂繌埬懥。一到廣州,我才發(fā)現(xiàn),幾千個人都在那里游泳,誰也不能說我游泳就是為了去香港!
1971年,林彪的出逃對于廣州的知青產(chǎn)生了很大的震動。他們看不到前途。此前列孚的很多同學已經(jīng)游過了深圳河。
“廣東人去香港是有根的!碑敃r的政府在意識形態(tài)繃得很緊的情況下,寬容地認為他們這樣過去的人,不是偷渡,而是非法探親!熬退闶潜蛔チ耍膊粫刑蟮膽土P,只用一兩個月集體勞動,匯報思想,自我批判等等,就放回來了!
嶺南文化使得廣州人在那個年代表現(xiàn)出與內(nèi)地人的天壤之別。張瑛是香港當紅大明星,當時中國內(nèi)地是樣板戲的一統(tǒng)天下,張瑛的電影卻能在廣州家喻戶曉。當張出現(xiàn)在廣州的一個球賽會場上時,全場歡聲雷動。列孚說:“文化,始終把省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我去香港,沒有覺得有任何異樣!
從扛煤氣罐,到邵氏公司配音演員
一晃在香港二三十年。1949年出生的列孚,在香港開始自己的艱苦奮斗。
也簡單,也傳奇:從扛煤氣到做傳媒,從雜志到報紙,后來又做上了影評人。
記者采訪的當天,報紙上還登著他的影評――《一不小心,大片貽害中國電影》。出現(xiàn)在媒體上的列孚名字前邊常常帶著“香港影評人”的頭銜,他卻不承認自己是職業(yè)影評人!霸谙愀,職業(yè)影評人是養(yǎng)活不了自己的,只能業(yè)余去做,但基本上是個職業(yè)觀眾,什么電影都看。”他也不認為自己在影評界是主流,更喜歡說自己是“主流中的非主流”。1986-1987年列孚拍了兩部電影,然后又回到平面?zhèn)髅,做策劃?
游過深圳河之后,對岸的一戶人家收留了他們。列孚打電話通知同學來接應,但是他們收錢!芭谋饶械馁F,我太太300元港幣,我200元!
事實上,這次“偷渡”,這對戀人并沒有帶多少錢過去。
到了香港后,列孚寫信給父母報平安!叭绻虑案嬖V他們,他們肯定很擔心,肯定不答應。”
女朋友到了香港后,住在她舅舅家里。上了岸的列孚一無所有,女孩的舅舅反對這對“過河鴛鴦”繼續(xù)來往――因為列孚是個窮小子。
香港政府對這些偷渡客往往網(wǎng)開一面,他們比內(nèi)地人更了解大陸發(fā)生的事情。他們仔細地詢問列孚在廣州的生活細節(jié),最后證明他身份的,是知青點的一張飯票。很順利地,他拿到了香港居住權的證件。
列孚開始尋找工作。他租住了一個很小的房間,租金900港幣。他在香港的第一份工作是扛煤氣罐,管吃住,這對于初到香港的人來說是最重要的。底薪600元港幣,額外的收入是小費。小費比底薪還要高,1000多港元!拔铱钢鴥蓚大煤氣罐爬樓,最高的是9樓。”
列孚開始在香港“白手安家”,從1973年5月的那個黑夜開始,從最底層的勞工開始,列孚一點一點改變自己的生活。
一次扛煤氣時,列孚扭了腰。這份工作他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同學的媽媽知道列孚喜歡寫點文章,介紹他到一家報館工作。半年后他在報紙上看到邵氏公司招聘配音演員的啟事,便去報名。和他同去報名的,有3000多人。三輪淘汰之后剩下50個人,培訓半年后再考試,簽約的只有8個。
從市區(qū)坐邵氏公司的巴士去影棚,第一輪有八九輛車,第二輪剩下四五輛,第三輪只剩下一輛,列孚就在這輛車上。
這是列孚首度“觸電”,一觸就是4年,1年配音,3年編輯。1979年,他離開邵氏公司,揣著4年來積攢的七八萬港幣,加上同人入股,創(chuàng)辦了《中外影畫》。
當時香港的電影雜志很多:《南國電影》、《嘉禾電影》、《銀色世界》、《銀河畫報》,還有一本《電影雙周刊》,連《中外影畫》一共6本,只有《中外影畫》是私營的同人雜志。
“如果沒有那次的奮力一游,很難說我的歷史會是怎樣的!蹦菐啄辏刀傻膹V東人有數(shù)萬人之多,到了香港后各種遭遇都有。也有在海上淹死的,也有在深圳河屢渡屢敗的。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這跟每個人的性格,和是否有一個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有關!
人物周刊:你在香港扛煤氣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將來?
列孚:沒想過。先有口飯吃再說,畢竟香港還是一個比較文明的社會,心里還比較舒坦,雖然辛苦,但是也不會覺得比別人低一等,這也跟自己上山下鄉(xiāng)鍛煉體力和吃苦有關,讓我早有思想準備,到香港不是來發(fā)財?shù)摹W铍y過的是父母不在身邊,和家里分開一段時間,會想家。
人物周刊:你當時沒有什么遠大抱負嗎?
列孚:沒有。剛到香港,人生地不熟的一個地方,完全不同的社會,只能走到哪兒算到哪兒,總的來說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到現(xiàn)在為止,一直是在做自己有興趣的工作。
人物周刊:從1973年到現(xiàn)在33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列孚:香港這個社會能夠讓你發(fā)揮自己的所長,只要你有能力,就會有讓你表演的舞臺。這個社會基本上是平等的,只要你肯努力就不會餓死。
人物周刊:作為一個香港人,對廣東和內(nèi)地這30年的變化有什么看法?
列孚:廣東早就應該走這樣一條路,從各方面來看,廣東是接受外來文化最早的地方,以前廣州是南方惟一的一個大城市。實際上,一些老的廣州人和老的香港人都是一樣的,說起一些話來和香港人一樣,買郵票叫買stamp,坐出租叫taxi。只是1960年代以后,政治運動和經(jīng)濟困難,省港格局逐漸出現(xiàn)了變化。
省港一直是一體的。有省港大罷工啊,唱戲的叫省港大班,老一輩人從來都說“回廣州”,而不說“去廣州”。有這么一個人文的關系在里面,所以朝著這方面發(fā)展是必然的。
1960年代3年經(jīng)濟困難的時候,據(jù)說大批廣東人去了香港,陶鑄是廣東省委書記,他沒有阻止。廣東的領導人跟內(nèi)地是有很大不同的。這些情況在內(nèi)地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在香港,為周恩來默哀1分鐘
1976年,列孚和當年一起游過深圳河的女友結(jié)婚已經(jīng)3年,有了一個2歲的孩子。
這一年,大陸這邊發(fā)生了令人震驚的變化,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相繼逝世,唐山發(fā)生大地震,“四人幫”被抓。
人在香港的列孚,每天早晨聽收音機獲取國內(nèi)訊息。那時,身在香港的內(nèi)地人,與國內(nèi)聯(lián)系普遍都很稀少。
之前列孚沒有聽說周恩來身體不好的消息,所以,最初聽到周恩來逝世的消息時,列孚覺得非常意外,繼而難過,難過中又不免擔憂。幾天后,收音機播出新聞說,周恩來追悼會在北京舉行,他低頭默哀了1分鐘。
這年9月,他為改變了他的生活的毛澤東,也低頭默哀了半分鐘。
這一年,在邵氏公司,列孚已經(jīng)從最初的配音升為編輯。工作之余,列孚還和一批和他一樣游過深圳河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開始反思“文革”,創(chuàng)辦了一份同人刊物《黃河》,針對國內(nèi)的事件,發(fā)表政論文章。
聽說“天安門事件”的消息后,列孚和六七個老紅衛(wèi)兵在一起聚會,討論國內(nèi)的形勢和走向。香港媒體對該事件的報道并不多,香港社會對這一事件的反應也異常平淡,當這些來自內(nèi)地的老紅衛(wèi)兵說好了一同到新華社香港分社獻花圈的時候,旁觀的人們非常不理解。
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列孚也聽到了消息。
毛澤東去世后,香港的中國銀行門口人山人海,新華社香港分社在那里開追悼會,列孚在人群外面遠遠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開。
他和深圳河這邊的人們,已經(jīng)完全是兩回事。
廣東:從來就和內(nèi)地不同
在1970年代的政治話語中,列孚這一撥人的“出走”,被稱為“叛逃祖國”。列孚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叛逃”!氨绕饍(nèi)地,廣東人更熟悉香港。我們是去香港,而不是逃到香港!
廣東人中有很多人的親戚在香港,盡管香港被宣傳為“窮人的地獄,富人的天堂”、“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但是廣東人和廣州的知青,沒有人相信這樣的政治宣傳!拔覀儗幽沁叺恼嫦嗪芮宄。”列孚說。
早在中學時代,“列孚們”就從香港電影和國產(chǎn)電影中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廣東和內(nèi)地的差別,但是列孚更深入地了解國門之外的世界,是在認識了一位匈牙利人之后。
童年時代的列孚最喜歡游泳。冬天,列孚和伙伴們在河中游泳,迎面過來一位“國際友人”,和3個正在游泳的中學生打招呼,他懂一點中文,列孚和他的小伙伴懂一點英文。交流中他們了解到:這位“國際友人”是匈牙利人,是廣州建筑電視塔的工程師,叫羅曼,住在沙面。每天早晨跑步的時候,總能看到3個小孩在游泳,很好奇,特地讓他的司機把他帶過來。
就這樣,在1960年代初,在廣州的一個角落里,3名中國中學生和一位匈牙利人成了忘年之交。隨后,列孚和小伙伴們跟匈牙利人約好,每個星期天見面,有時羅曼的太太也會參加。列孚帶這對夫婦到西關去玩。當時廣東人喜歡穿木屐,女式的還有高跟,鞋面上畫有漂亮的圖案,羅曼夫婦買了一些木屐回去收藏。他們還認識了捏公仔的小販,這些小販教他們捏孫悟空、豬八戒,他們則教小販捏白雪公主、小矮人。
3名同學中有一位比較窮困,冬天沒鞋穿,羅曼太太送給他一雙人字的海綿拖鞋,他就覺得特別珍貴,把它釘在木屐上面,不讓它沾到地。沙面有家叫“經(jīng)濟餐廳”的西餐廳,羅曼夫婦經(jīng)常帶孩子們?nèi)ツ抢锍耘0。列孚認為,這些交流,“最重要的是開闊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更多地了解到外面的情況!
孩子們每次到羅曼夫婦下榻的賓館都要登記,來往多了以后,學校開始注意這件事。有一天他們約好了去越秀山,可是臨了,學校通知列孚到校長辦公室溫習功課,另外兩位同學由政治老師帶著去看展覽。一位老師在辦公室里看著列孚,這時,老校工過來喊老師接電話,老師邊訓斥列孚“乖乖呆著!”邊跑出去接電話,列孚瞟一眼校長辦公室的鐘,此時已是10點,便一溜煙出了校長室,爬上墻頭,出了學校,與羅曼匯合去了。
列孚在中學時已經(jīng)具有了反叛的個性。學校里有班干部出的黑板報,他就拉了幾個同學另外辦了一個板報,與學校的黑板報“唱對臺戲”,取名為“思潮社”。運動開始之后,校長親自給“思潮社”的成員上政治課。校長走進課堂,一聲不吭,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了3個大字:論思潮。
回憶自己的過去,列孚并沒有太多激動。
這個沒有富貴起來的人,現(xiàn)在沉默著往來于省港之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說,在香港他很普通,僅僅是一個“資深傳媒人和影評人”。采訪他的那天正好是圣誕節(jié),他執(zhí)意中斷進行了一半的采訪,因為他要陪同美國回來的女兒過圣誕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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