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也沒什么媒體，沒什么炒作，什么忽悠都沒有。我父親不善于跟人斗心計。我看他唱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策劃過一些什么事情，來把自己的戲捧上去 　　 　　提起梅葆玖，梅蘭芳的琴師姜鳳山老爺子呵呵直樂：“這個玖少爺啊，他壓根就不喜歡學(xué)戲。早起吊嗓子，都是我把他從被窩中拽出來�！�
　　如果不是為著扛起梅派的大旗，他徒弟張馨月說，“我?guī)煾的请p巧手，當個工程師沒問題�！�
　　姜老爺子說梅葆玖比他父親聰明，“梅先生可笨。死學(xué)，不取巧�！�
　　梅葆玖矢口否認：“機靈豆子那不是真聰明，我父親那叫大智若愚�！�
　　
　　
　　“不能做一個沒文化的藝術(shù)家”
　　
　　人物周刊：陳凱歌評價梅蘭芳是位英雄，作家章詒和卻說他是一個大俗人，一個大有福氣之人，一個大有智慧之人，您怎么評價您的父親？
　　梅葆玖：他主要是一個藝術(shù)家嘛！他創(chuàng)下了梅派，而且把梅派提升到很高地位。他很早就到了日本、美國、俄羅斯，還去了歐洲，把京劇帶向了國際。
　　他待人非常厚道，在世界各國知識界、電影界、文化界交了很多朋友。解放前，大家都很講究道德觀，這在他身上，體現(xiàn)在他對同行、對學(xué)生、對公益事業(yè)，一直到了抗戰(zhàn)對國家（的一片赤誠），不單單是京劇了，他應(yīng)該說是中國一個很有代表性的大文人。他向來都是宏觀看問題。
　　人物周刊：陳凱歌曾有疑惑，為什么他當時想到要將京劇引向西方？
　　梅葆玖：他到辛亥革命以后就已經(jīng)紅了，后來又到上海去演出。他一看，上海是一個大商埠，很多形形色色的國外的文化、電影，以及一些娛樂節(jié)目。
　　他覺得京劇本身的含金量非常高，外國人會很喜歡的。他曾去過日本兩次，跟日本歌舞伎的老前輩非常熟，看到日本人那么喜歡，回來以后就覺得京劇應(yīng)該走向世界，不要老待在一個圈子里，因此他就策劃到了美國、歐洲。
　　人物周刊：1935年訪蘇，據(jù)傳是斯大林為了平息中國人不滿蘇聯(lián)將中國某個地方賣給了偽滿州國，才邀請他和胡蝶同去？
　　梅葆玖：倒也不是完全為了這個。他主要還是從文化層面上去蘇聯(lián)，他跟布萊希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都是好朋友。他們在一起開座談會，研究京劇的時空。蘇聯(lián)的大文豪看了梅蘭芳的表演說，我們受到的啟發(fā)很大，演員的空間非常大。我們這兒就是一個方框，我們在里面演，你們在外面看，演員跟觀眾好像隔著一道墻似的。
　　布萊希特說起第四面墻。我父親說，“我跟前哪兒有墻？我就沒看見有墻。水袖一擋，我就跟觀眾說他不是好人，我要當心一點。然后水袖下來，我又跟他說話，這就解決了�！保ㄐ�，作水袖狀）
　　人物周刊：有人說您父親關(guān)鍵時很有主見，其實人很膽�。�
　　梅葆玖：（低頭思索片刻）也不是膽小，他是比較慎重。他去美國時正是經(jīng)濟大蕭條，他猶豫去還是不去，最后還是決定去。他要是再猶豫，這個機會不就錯過了？
　　人物周刊：當年他和程硯秋先生競爭時，曾派一個小孩去看程表演，這些細節(jié)沒出現(xiàn)在他的個人傳記和別人寫他的書里。
　　梅葆玖：藝術(shù)上的事，不會他就去學(xué)，比如蓋叫天說他，‘你的跑車不對，我來給你說’，他就跟蓋叫天去學(xué)。大家都說梅蘭芳會跟蓋叫天去學(xué)？我父親說，學(xué)會了我又多了一個方面，有什么不好呢？
　　小時候在上海，他讓我們到教會學(xué)校去念書。他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有知識，沒有知識，將來很難把藝術(shù)提到一定的高度。他說不能做一個沒文化的藝術(shù)家。老科班都是沒有文化的。
　　人物周刊：會有人一生都是平和的嗎？
　　梅葆玖：他沒發(fā)過火。我在家中沒有看到。他跟服務(wù)員都是非常平等的。過年了，他是先跟后臺人員、跟學(xué)員去拜年，然后別人再上我家來。我們家的這些服務(wù)人員都是些老人，跟了幾十年了，都可以這樣跟他講話（大聲），“你這不行，你那不行�！彼�就說，好，我聽你的。
　　在他心中，人是平等的，不要以為你是名角，你就蓋過一切，這不可能。
　　他很平和很細心，大家平常談什么，他是不大講話的。他聽大家怎么說，然后自己分析，再決定怎么做。
　　他講萬物為我所用。藝術(shù)上也是，芭蕾，歌劇，話劇，電影，什么他都看。他跟一些電影明星，還有那個男低音黑人歌手保羅•羅伯遜都非常好。他喜歡畫畫，張大千、徐悲鴻、齊白石，都是他的朋友，他在一個文化圈子里生活，所以境界就不一樣。藝術(shù)藝術(shù)，藝就是文化，術(shù)就是技巧，缺一不可。
　　后來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就不演了。我父親是苦出身，八國聯(lián)軍時家里來了一個德國兵搶東西，他上去攔，結(jié)果踢了他一腳，這個烙印對他是真實的，我不是在做秀。所以南京大屠殺，他想，我還給你演戲，不可能的事。
　　
　　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根本不介入
　　
　　人物周刊：您父親的朋友齊如山的回憶錄，還有其他一些文章，都提到了您父親的出身，相公堂子，您怎么看呢？
　　梅葆玖：過去是封建社會，戲班沒有女的，女人不讓出來唱戲，所以只有男旦。那時候戲子就是不受人那個什么的。民國時期，像你說的這些情況，社會上很多現(xiàn)象都有了。我父親對問題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就覺得我這藝術(shù)不能在市井這一塊發(fā)展，永遠待在這個圈子里，他不愿意。
　　我父親是很潔身自好的。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應(yīng)該做的，什么是不應(yīng)該惹的，他腦子里有一個準則。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根本不介入。他說一個演員，你要是走到那里了，首先被人看不起；陷進去后，很快就把自己的身體毀了，舞臺藝術(shù)生命就完了。他說，我們就是演戲，把我們的戲演好，還要拍新戲。所以當老藝人還在出鄉(xiāng)入巷的時候，他就在舞臺上運用轉(zhuǎn)臺了，服裝燈光布景全用上了。
　　人物周刊：對于當年的程、尚、荀三大名旦，您父親最欣賞誰？
　　梅葆玖：（想了一會）他們四人的關(guān)系非常好。我小時候就跟尚小云先生學(xué)《漢明妃》，跟荀先生學(xué)花旦，跟程先生學(xué)腳步。如果他對哪個流派有看法，能讓我學(xué)么？
　　人物周刊：他和程硯秋先生之間，擂臺打得很兇？而且有人說論手腕，梅蘭芳比不過程硯秋？
　　梅葆玖：程先生也是他的學(xué)生，我父親不愿和他打擂臺。也不知什么時候就在上海碰上了，沒法子，盡量想避開。何必呢？師傅和學(xué)生打擂臺，沒必要。
　　
　　程先生還是很愛我父親的藝術(shù)的，但他的條件不行，嗓子不行，他也沒用什么手腕。四大流派各有各的戲。誰賣票賣得多，誰就成星了。那時候也沒什么媒體，沒什么炒作，什么忽悠都沒有。我父親不善于跟人斗心計。我看他唱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策劃過什么事情，來把自己的戲捧上去。
　　我父親和程先生、周信芳、馬連良一起赴朝演出，程先生不是一直攙著他嘛，滿頭大汗的。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時還有說有笑的。這在現(xiàn)在的梨園行就少見了，現(xiàn)在的人都很現(xiàn)實。
　　
　　中正平和
　　
　　人物周刊：有一種說法，說您父親南遷的原因是要避開孟小冬？
　　梅葆玖：那倒不是。南遷還是跟整個時局有關(guān)。你看抗戰(zhàn)后，他又跑到香港去了，我媽帶著我們香港上海來來回回好幾趟。結(jié)果香港也淪陷了，這樣他也沒辦法了，又回上海了。他還是愿意唱戲吧，就是整個大形勢不許。
　　人物周刊：解放后，很多名角對“戲改”持否定態(tài)度，包括梅先生也提出了“移步不換形”，后來遭到一定的打擊，他在家中沒有一點牢騷么？
　　梅葆玖 ：沒見他發(fā)什么牢騷�！耙撇讲粨Q形”還是對的嘛。創(chuàng)新，利用舞臺條件，把戲弄得更亮麗更好，這是移步，但魂還是京劇。
　　他是能不說就不說，采用淡化的方式。這是一個挺聰明的做法：我也不得罪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爭個半天，不都是瞎爭嘛。
　　我父親不愛爭，他就四個字――中正平和。他不像尚先生，很激烈；也不像程先生，很要強。
　　人物周刊：您父親解放后銀行存了50萬工資不花，拿過去的銀元兌錢來用，為什么？
　　梅葆玖：錢這個事，我還真是不清楚。我們小輩從不管家里面經(jīng)濟上的事，我母親當家，也從來不跟我們念叨柴米油鹽這些事，她那個人很大度的。
　　我父親后來也還到全國各地演出嘛，還是有點收入的。在家，里汗衫破了一個個小洞，他也穿著，說天熱了，穿破的更?快。當然場面上要穿好的。
　　人物周刊：據(jù)說因為魯迅當年給了他很負面的評價，所以解放后，任何紀念魯迅的活動他都不參加？
　　梅葆玖：具體怎么著我也不知道。我父親從不提這事。他這人你不知道，他不愛提，尤其跟我們小輩。他什么事心里知道就完了，完全不提是一個很高明的辦法，省了好多是非。再說魯迅的話，也是見仁見智，各人有各人的說法，也不能攔著人說話對不對？魯迅就是那么個人，他對誰都罵過。他要活到今天，我看也挺夠嗆。
　　人物周刊：您父親是不是請人算過命？說他生前要當領(lǐng)袖，死后要睡皇帝的棺木？
　　梅葆玖：沒這回事。我母親那時候還是希望棺木葬，不希望燒掉，后來總理也同意了,說藝術(shù)家嘛。剛好找到一口陰沉木的棺材，說這是當年給孫文預(yù)備的，沒用上，正好給梅先生了。特別好一棺材。我母親花了4000塊錢買下了。
　　人物周刊：不是說楠木的嗎？
　　梅葆玖：陰沉木,比楠木還好。陰沉木在水里生長，只有南方才有。
　　
　　黎明氣質(zhì)不錯
　　
　　人物周刊：為什么選擇陳凱歌來拍這個本子？
　　梅葆玖：他小時候就在我家待過，跟我三哥的那個侄兒是小學(xué)同學(xué)，他爸爸跟我父親非常熟。而且他知道京劇，你要找一香港人來拍，那就麻煩了，萬一弄出一廣式梅蘭芳來怎么辦？
　　人物周刊：黎明合適演您父親嗎？有人說張國榮活著的話，他來演更合適。
　　梅葆玖：黎明氣質(zhì)還是不錯的。他北京人啊，他說的是國語，他不是廣東話。張國榮演技也很好，但有點女里女氣的。黎明還是一個大男人的樣，私下是個大男人，因為我父親私下就是個大男人。
　　人物周刊：聽說您不滿意阿嬌演您母親年輕的時候，把她的戲全刪了？
　　梅葆玖：她不是那艷照門嗎？
　　人物周刊：這部戲會讓觀眾把焦點集中在孟小冬和您父親的感情上，您怎么想？
　　梅葆玖：這都是老頭老太太的事情了，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老一輩的事情，我們作兒女的，沒那么多的時間探討，都過去了。人物周刊：很多人年紀越大回想過世的父母都會有內(nèi)疚之情，您呢？
　　梅葆玖：沒有。我是吃香的，喝辣的，該玩兒玩兒，該干什么干什么。不愛操心，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什么值得懺悔的，我又不是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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