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電影的旨趣其實一以貫之，從《紅高粱》到《黃金甲》，濃墨重彩，你用《圣經(jīng)》中的一句話可以概括，世界上的事，就是“肉體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驕傲”。換成佛經(jīng)中的句子，就是“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只是在80年代啟蒙的光芒下，情欲在審美上先被浪漫主義化，再被意識形態(tài)化。在一個自由匱乏的年代，高爾泰先生說“美是自由的象征”。這話使無數(shù)靈魂饑渴不已，無數(shù)主題亟待升華。于是對那些戴眼鏡的人來說，情欲差不多就等于人性，而人性差不多就等于反專制。
　　一個叫杰姆遜的外國人也積極鼓吹，說第三世界的電影都是“民族寓言”。眼目的情欲，就這樣被一個時代壯了膽，被賦予自由化的盼望和聯(lián)想。誰在詩歌中寫下“乳房”，誰在藝術史上就有票房。誰敢拍亂倫，誰就是第五代導演的旗手。很久以來，張藝謀就這樣被活活地誤會成一個知識分子。
　　這些年隨著巨大的商業(yè)成功，張藝謀開始在公眾形象中轉型。戴眼鏡的人們驚呼其為背叛，其實人家從沒偏離過一生的主題。只是時代高歌猛進，在一些人眼里，“乳房”終于和革命無關了，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也竟然和反革命無關了。情欲被政治化的年代，人家樂此不疲，看起來像一個知識分子；情欲被商業(yè)化的年代，人家樂此不疲，看起來卻開始像一個流氓。
　　崔衛(wèi)平女士說得對，張氏電影從來就沒有過價值關懷。這是知識分子中少數(shù)不戴眼鏡的明白人。《英雄》中的帝王“天下”觀，讓大家發(fā)現(xiàn)張的思維水準，竟然落后于啟蒙時代20年�！妒�面埋伏》是他的一次調整，刻意回到意識形態(tài)的零點。而《黃金甲》則是一次雄心勃勃的進軍。這一位是極聰明的人，在情欲與政治之間擦邊，在票房最大化與政治正確之間拿捏分寸。就此而言，《黃金甲》一片達到了張藝謀迄今為止個人夢想的巔峰。你以為他的夢想是拍《活著》那樣的電影，只是你一廂情愿。他的夢想就是《黃金甲》，因為眼目的情欲，和今生的驕傲，就是一個攝影師的最高理想。張藝謀的本質是一位攝影師，不是導演。攝影師的夢想，是將天下的欲望都寫在鏡頭上。就像演員的夢想，是將欲望都寫在臉上，而不是寫在胸脯上。就這兩點而言，漢人真沒有比張藝謀和鞏俐更厲害的角色。
　　一個荒誕的可能是，如果時代依然保存著將《黃金甲》作為民族及政治寓言的精神氛圍，如果這部電影早在15年前拍攝，所有知識分子都將起身鼓掌，在漆黑的影院向張藝謀致敬。《黃金甲》將人的罪性不再歸于政治，而歸于普遍的人性。僅此一點其實超越了《雷雨》。曹禺的階級分析眼光，把亂倫與革命捆綁在一起，那是張藝謀20年前就輕車熟路的一套。對皇權專制主義的殘酷描寫，和惡俗的審美觀，惡俗到一個地步，接近了反諷。菊花臺的大屠殺，赤裸裸的權力爭奪，罪從一人入了世界，毀滅整個皇室，家宴變成國觴，專制成了盛世。尤其是廣場上的政變，血跡被轟轟烈烈地清洗之后，那仰拍的升天禮花，觀禮臺上如頌歌般大合唱。反諷的意味如此鮮明，聯(lián)想的空間如此逼仄，每個40歲以上的觀眾，都不會承認這只是一部商業(yè)片。
　　故事選在殘?zhí)�，我甚至懷疑編劇讀過陳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關隴集團主宰隋唐政治，藩鎮(zhèn)割據(jù)瓦解中央集權。這樣的循環(huán)在中國史上不斷反復。電影中菊花臺的那一場屠殺，無疑是對“玄武門之變”的放大。西元626年發(fā)生的流血沖突，以殘酷的政治邏輯帶出輝煌的貞觀盛世。陳寅恪說，初唐發(fā)生過4次宮廷政變，每一次的成敗都取決于玄武門前的政治革命。一個貌似強大的帝國，它的安危竟然反復系于宮城外的一箭之地。張的電影幾乎遵循了古典戲劇的三一律，情節(jié)發(fā)生在大致24個小時以內，每個時辰都有宮廷的報時，以洗練的語言，蘊含了整整一部二十四史。
　　獨裁者的驕傲，讓其余人變成了團體操。一個人高于人的地位而成為假神，一切人低于人的地位而成為奴仆。周潤發(fā)飾演的帝王對王子說，“天下萬物，朕賜給你，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你不能搶。”中國的銀幕上，實在沒有更精彩的對白，對獨裁者的情欲與驕傲，有過如此刺骨的臨摹。你會想起周潤發(fā)當年飾演的小馬哥(《英雄本色》)，那句同樣經(jīng)典的臺詞，“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親手拿回來。”成王敗寇，我們這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這兩句狠話之間。
　　可惜進電影院的年輕人，不可能再當它是個寓言。在貼滿“做女人，挺好”廣告的年代，波濤般的豐胸，除了眼目的情欲，已經(jīng)載不動，許多思想。商業(yè)電影的模式，就是立于一個價值上政治正確的基點，然后以商業(yè)化的技法與嚴肅的主題擦肩而過。張在《英雄》上跌了一跤，不知道這個時代的“政治正確”已經(jīng)換了下半場。如今他與日俱進，改換了門庭。但僅此而已。張藝謀的狡黠就在這里，我給你一場大屠殺，戴眼鏡的人各自去嘆息，年輕人愛拼才會贏。色情與暴力再次暗度陳倉，人家可不打算在道德上對這個社會負任何責任。
　　這樣的導演已紛紛就位，這樣的電影已征服了我們的孩子。再換成《道德經(jīng)》的句子，就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看不看是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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