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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舊宮] 舊宮地鐵站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在北京向周邊迅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中,舊宮這個距離天安門只有18公里的小鎮(zhèn)仍保留著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所有特征。二十年里舊宮社會生態(tài)急劇變化,北京本地人被浙江生意人稀釋,浙江人被他省人稀釋,工人被老板稀釋。4月25日凌晨的沖天大火下是無計可施的圍觀者,他們多是外地來京的務工者,他們是這里的過客。舊宮是尋夢者匆匆路途中的瞬間一站,從三環(huán)到六環(huán),他們一路向南。
  
  “街上哪里都是人”
  4月28日下午,失火的那幢四層灰樓仍被警戒線牢牢封鎖。一個年輕的警察跳下車,鉆進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個雪糕。上車時他瞥了眼警戒線外的那些圍觀者,他們看起來跟他一樣茫然,松弛,漫不經心。
  18個異鄉(xiāng)客在4月25日凌晨北京大興區(qū)舊宮鎮(zhèn)南小街的那場大火中喪命。他們來自四川、重慶、河北,以及其他北京以外的地方。發(fā)生火災的樓房為當地居民自建房,后將底層出租給一家未經工商認證的服裝加工廠。根據國務院安委會發(fā)布的火災事故通報,火災肇始于停放在服裝加工廠房里的電動三輪車,車子充電時電線短路,引燃了可燃物。
  附近的村民趕來救火,潑了幾桶水后發(fā)現火勢已無法控制,于是撥打火警。而樓內的人被堅固的卷閘門、防盜窗還有彌漫的煙火困住,“就跟烤壇子肉一樣在里頭燒”。
  最終30余人被疏散救出。24人受傷(其中重傷13人),危重傷員多為燒傷及氣道吸入性損傷。截至5月3日,官方尚未發(fā)布18名死亡者名單。部分遺體的面目已無法辨認,需通過提取親屬的DNA來鑒定身份。
  樓內住的是服裝廠工人和在此租住的散戶。大火讓這條以服裝加工廠聞名的小街陷入急剎車后的騷動中。老板們宣布停工待命,大街上滿是裝滿大包小包和縫紉機的面包車,它們將在離北京更遠的地方歇腳觀望,做下步打算。來自各地的務工者終日無所事事,在街巷中游蕩。在往日,他們平均一天要工作12小時,晚上經常加班到9、10點鐘,一個月只有兩天的休息日。
  南小街三村村委會公布的村落示意圖顯示,南小街西里三隊有200家以上的小型服裝加工廠。但舊宮人說,這里至少有500家以上的服裝加工廠,多數未登記。張貼于各處的通知告訴人們:從4月28日起的三日內,所有在南小街內未注冊的服裝作坊要全部搬出,聚集地內所有人員全部疏散。
  “現在這里的人并不算多,已經比原來少了三分之一。”李祖明開著他那輛老紅旗,在撤離的人流車流中逡巡不前。“過去我的車根本不會進來,沒法走。你能想象嗎?南街這地方有三十萬人。街上哪里都是人!”
  “舊宮”因“舊衙門行宮”得名。元世祖中統(tǒng)四年,蒙古人定都北京,在城南二十里處修建了一個廣四十頃的小型獵場。此處地勢低洼,常年積水汪洋若海,當地人稱其為“小海子”。舊宮本地人劉致遠(化名)回憶,三十年前此地仍是郁郁蔥蔥,河溝遍地!安幌瘳F在,打個井下去幾十米才見水!
  從這里開車打表,到天安門的距離是18公里。沿中軸路向北10公里,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服裝集散地――大紅門服裝批發(fā)市場。數千服裝商把他們的工廠設在舊宮南小街,通過筆直的南中軸路,他們的產品從這里源源不斷進入大紅門,被來自各地的批發(fā)商帶走。
  二十年前,服裝商們集結在大紅門。那里有自然形成的服裝一條街,在大紅門一帶的5個行政村26個自然村里,聚居了近4萬浙江人,得名“浙江村”。城市的擴張讓生意人的聚點不斷南遷,他們從北京的二環(huán)、三環(huán),一路撤退,直到現在五環(huán)的舊宮。
  李祖明是一家紡織機械廠主,他現在的廠房安置在六環(huán)外的一個安靜的小院里。從1997到2005年,李祖明在舊宮呆了八年。自1990年來北京后的二十年里,李祖明已經搬了10次家。城市化像一波波此起彼伏無法抵擋的波浪,將他和他的工廠推向遠方。
  
  “他們把我當槍使”
  1990年,21歲的李祖明跟著表弟從四川彭州來到北京,在南三環(huán)馬家堡落了腳。那時的三環(huán)里外,都還是一片麥地。最先讓李祖明感到震撼的是“北京速度”:旁邊全國第一個商品房小區(qū)――方莊小區(qū),七個建筑隊在那里建房,以一天一層的速度,一個月就立起一幢27層的大樓。
  馬家堡當時住了很多浙江人,他們開理發(fā)館,也做服裝生意。最初時在胡同里面賣紐扣拉鏈,擠不下了,跑到木樨園市場搭起鐵棚,賣墊肩襯布,最后形成一個服裝批發(fā)市場。旁邊木樨園市場里,很多夫妻從家里帶來縫紉機自制衣服。每天大清早,他們騎著自行車拿著自己縫制的衣服趕早市,賣完后又從布店買幾十米的布匹,回家去做。
  在四川老家時,李祖明已經學會了墊肩的手藝。一開始他幫著表弟干,干活時所有人都一樣,并不分老板員工。李祖明一晚上睡三四個鐘頭都算“太多了”。每年回老家過年結賬,他會收到一沓老人頭,一共40張。到1994年春節(jié),李祖明結完賬跟表弟說:我想歇歇,或許要單干了,你找其他人幫忙吧。
  李祖明在家休息了一年多,等再到北京時,馬家堡已經開始了拆遷。他搬到四環(huán),不久那里發(fā)生了一場火災,兩個生意人葬身火海!斑^去大紅門那里也有火災。只是那時候是平房,人很容易跑掉!崩钫f。
  他把自己的廠房安到舊宮。來到這里,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地”。
  這里只有一個派出所,一個鎮(zhèn)政府,一個舊宮供銷社,還有一個建筑隊。不過此時大紅門遷來的浙江人已經捷足先登,在此地租了本地人的養(yǎng)殖地,四五千一畝, 蓋起廠房來。到2005年,廠房群已經成規(guī)模了。
  根據鎮(zhèn)政府官方網站的資料,2002年舊宮工業(yè)產值占工農業(yè)總產值的99.8%。在2007年,全鎮(zhèn)流動人口高峰期已超過10萬人,文化程度普遍偏低,文盲、半文盲或僅受過小學教育的占55%。
  劉致遠是舊宮三村治保主任,他說村里原來有1000多名原住民。到2008年,外來流動人口已經達到一萬多人了。“增長了十倍多,F在你在村子里走,基本上十個人里差不多很難找到一個本地人!
  李祖明買了臺粉碎機,四處收集服裝邊角料,打碎了重新織布再賣。這個生意掙了不少錢。2000年時,他投資187萬元,跟其他三人合伙辦了個服裝加工廠。這年10月12日,全部設備裝完投產,一個月內他們掙了30多萬,馬上買來第二條生產線。
  正當李祖明雄心萬丈之時,一個合伙人跟出納和會計兩個女孩傳出了緋聞,公司財務開始變得混亂,他憤然離開。一個本地人找到他,表示愿意出錢與他合作辦廠,六四分成。李祖明為人豪爽,在圈子里信譽極好,供貨商都愿意賒賬給他。一年后,李祖明拿著賬單讓合伙人付賬時,對方兩手一攤!白屛以谕饷媲妨撕脦资f,付錢的時候他說付不了。他是把我當槍使,耍我呢。”
  讓他更覺厭惡的是,在舊宮辦廠,就得強作歡笑應付地方官員的吃拿卡要。鎮(zhèn)里官員和派出所的頭頭們是歌廳、桑拿房的?。三天兩頭招呼他:小李啊,快過來吧,給你介紹幾個朋友認識一下。
  “其實就是讓你埋單。多的時候一天要招呼四五趟!崩钭婷魉懔讼沦~,2001年一年下來,他在舊宮的一家洗浴中心花了30多萬。
  他也覺得無聊。但跟地方官處好關系有一樣好處,那便是暫住證!八麄兙拖褡ヌ貏找粯。有任務量,每天要抓多少人。路上設個卡,逮著一個人就問:有暫住證嗎?有。他拿過來扯成兩半――還有嗎?沒了。沒了就上車,拉到昌平沙河,湊夠了一車人一塊拉回老家,到地方通知家里拿錢取人!崩钭婷髡f,“幸虧了孫志剛,在那之后就不這么查了!
  李祖明很多同鄉(xiāng)就這樣被抓回四川,又偷偷跑來,又被抓送回。在嚴查外地人暫住證的年代,只要一提是李祖明公司的,對方“絕對不會抓”!拔姨焯旄麄冾I導一塊玩,他知道抓了不放一定會挨罵!
  2003年,“非典”陰云籠罩全城,李祖明看著北京在一個月內變成空城!氨任1990年來的時候還空!鄙馍系睦ьD和命運的無力,讓他陷入從所未有的消沉。他自問:我踏踏實實做事,為什么別人老這么耍我?
  
  “誰不想當老板”
  與他一起廝混的多是四川老鄉(xiāng),直到現在,他生活中交往的多數仍是當初一起闖蕩北京的那個老鄉(xiāng)圈。最初的幾個人,二十年后已經變成三百人的老鄉(xiāng)團了。大家彼此相熟,多少都能沾上點親戚關系。
  招工不易。在舊宮南小街的街道上,走不出三兩步,路邊便有人遞上一份能聞到油墨味兒的招工廣告。“過去是老板挑工人,現在是工人挑老板。”李祖明說,在2000年以前,300元一個月管吃管住,有的是人搶著來干!澳悴宦犜捓习艴吣銉赡_你連屁不敢放一個!
  在李祖明看來,現在出來混的90后完全沒有當初他們闖世界的那般氣概!八麄儧]有壓力,沒錢了就會找家里要。上班時耳朵里還插著耳機,怎么喊也聽不見。你還不能把他怎么樣,人家一不高興就辭職,還不是走一個,他拉幫結伙,三四個都一起不干了!
  招人越發(fā)變得困難。2007年以后,越來越多的工人從企業(yè)里走出來自立門戶,“誰不想當老板?”李祖明反問,“你能拉到五六個人你就是老板!庇欣习逅餍越o工人開出條件:介紹一個人進廠,給好處費500元。有的老板干脆把廠子整體承包出去:誰招得到人,誰就是老板。
  最早與李祖明闖蕩的四個表兄弟,如今各自都當上了老板。300人的老鄉(xiāng)圈里有四十個老板,平日里每周一小聚,一月一大聚。有人過生日,就一起下飯館里開個四五桌。吃完飯坐到家里打牌聊天。這群中年人也會互送慶生紅包,一般五百到一千不等。李祖明有次過完生日,等人走了點了下紅包,足有兩萬。
  沒人會在舊宮過年。老鄉(xiāng)團各自開著轎車,1700公里的路程,彭州人15個小時就跑完了。在家那半個月里,還是同樣一撥人喝酒打牌,今天張家,明天李家,好不熱鬧。
  這種沾親帶故的關系在生意場上,則變成一種穩(wěn)定的共榮關系。李祖明說,他們的圈子已經基本壟斷了北京服裝輔料市場。老鄉(xiāng)之間很少會直接競爭。各家都有相對固定的客戶,誰也不好意思去搶別人的。
  舊宮的各地人職業(yè)特色分明。在最早的時候,浙江人當服裝廠老板,四川人做工人。后來四川人當上了老板,也有的搞起建材。重慶人開飯店的多,東北人搞黑幫,河南人撿破爛。
  2000年左右,各地勢力不時發(fā)生火拼。李祖明曾見過東北和河南兩個幫派,各自拉來一百多號人,“拿刀砍,沖鋒槍都端出來了。”
  直到2008年,舊宮鎮(zhèn)政府在工作規(guī)劃中提到要“十抓十促”,第一項就是“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專項行動。重點打擊涉黑涉惡刑事犯罪和團伙犯罪活動”。
  如今各地勢力大體畫好了勢力范圍,但舊宮的治安依然不佳。李祖明去南小街著火的那棟樓看過,每家窗戶外都有一張牢固的防盜窗。“要是治安好,至于家家安防盜窗嗎?著火誰也沒法從窗戶那逃出來。”李祖明說。
  
  “不是我們吃不了苦,是社會擠兌我們”
  李祖明搬了十次家,就有十個房東!懊恳淮伟峒叶际且驗椴疬w,路線是從三環(huán)到六環(huán)外,一直往外趕!彼烂F在的地方還能呆兩年,如果再搬,就退到北京南邊最后一站――石佛寺。
  除了一次例外,李祖明跟歷屆北京土著房東們都處得很愉快。“實際房東都不愿意我們走,對他們來說房租也是個不小的收入。”馬家堡時他和表弟租下一個四合院里的四間半房,房東一家三口蜷在一間小屋里,卻可以拿到五千一年的房租。在1990年代,這差不多已超過了一個城市居民一年的所有工資所得。
  本地人愿意蓋房。一年前南小街將要拆遷的消息傳出來,農民們紛紛將自家的平房加蓋成三、四層的磚混小樓,并將屋前的空地上支起涼棚。一為拆遷能多拿補助,二是能多收租金。廠主們愿意租用農民的房子,盡管它們看起來無比丑陋,且充滿危險。在舊宮,一年交付五六萬租金就能拿下一間面積約200平方米的廠房。而在正規(guī)工業(yè)園區(qū),則是十幾倍的價錢。
  4?25大火后無照工廠要悉數搬走,習慣收房租過活的舊宮農民將不得不重新考慮生計問題。舊宮鎮(zhèn)副鎮(zhèn)長張慶九對媒體說,政府將免費為南小街村民做勞動技能培訓,并且計劃與亦莊開發(fā)區(qū)共建,積極幫助村民解決就業(yè)問題。
  早些年李祖明開車進到巷子里,最怕遇到本地的老年人!八褪遣蛔屇。你按喇叭,他干脆就站那不走了!
  但這種不愉快在近些年越來越少,李祖明感覺,北京人在外地人面前的那種優(yōu)越感,正被時間慢慢沖刷。
  有幾年李祖明做棉被生意,到年底了就送兩床被子給房東,左鄰右舍也送一床――影響你們了,給你們發(fā)點獎,皆大歡喜!白疃嗲О褖K錢,給他們一些小恩小惠他們心里面就非常滿足了。警察來查,房東和鄰居都包庇我們!
  但李祖明說他絕不會雇本地人干活!八麄児ぷ骼砟钐睢I顥l件要好要輕松。這可能嗎?外地人干活非常吃苦,老板說明天要交活他干到天亮也給你干完。北京人沒這個理念,到點就要回家,該吃吃,該睡睡!
  北京人劉致遠部分證實了這個說法。1990年代中期,舊宮旁邊的亦莊經濟開發(fā)區(qū)興起,村里的年輕人都去開發(fā)區(qū)企業(yè)上班,每月能拿到2000元。這是他們之前收入的十倍。但好景不長,幾年后外地人蜂擁而至,劉致遠發(fā)現開發(fā)區(qū)的老板們更愿意雇傭外地人。
  “說什么北京人懶,都是借口。外地人就是便宜,給500塊錢人家也干,北京人一下子就被排擠出來了!眲⒅逻h對外地人的節(jié)儉印象極為深刻。2002年,有個外地民工看見他抽紅河煙,特別羨慕!澳菬熚鍓K錢一盒。我說怎么啦,這很普通啊。他說哎喲大哥您抽這一盒煙錢,夠我們家一個月副食費用了――所以你知道,外地人為什么那么厲害了!
  “不是我們吃不了苦,是社會擠兌我們!眲⒅逻h像是總結性回味一下,來了這么一句。
  對于4?25南街大火,或許是出于一種本地人的認同感,劉致遠認為將責任全部推給房東是不公平的!澳阏f房東招誰惹誰了,房屋設計當然有問題,是沒達到安全標準。可是――福島核電站達到了嗎?央視大樓達到了嗎?別老說安全問題,那不切合實際!
  如果李祖明們沒有來北京,劉致遠或許就不會在1990年失去那份月薪2000元的好工作,但他也得不到后來一年17萬元的房租。外地人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謀生手段,但還遠不止這些。
  有天劉致遠把兒子從幼兒園接回來,兒子忽然張口說:千⋯⋯呢?劉致遠尋思半天,才意識到兒子說的是“錢”!拔叶疾恢浪麑W的是哪里的口音,北京話從來沒這么說的!
  李祖明們則堅持他們的傳統(tǒng)。每年過年回家,他不忘對孩子們進行一番鄉(xiāng)情教育,提醒他們勿忘故鄉(xiāng)。但顯然孩子們已經羞于在學校里說出他們的方言,因為那“會被其他小朋友笑話”。
  李祖明的人生計劃里沒有舊宮,甚至跟北京無關――盡管他生命中一半的時光都消耗在這個城市。他對未來的期許是:再干五年肯定回彭州老家!笆昵熬瓦@么計劃著了,但老是沒錢!彼媱澷I一二百臺機器,在彭州老家蓋個大服裝廠。每年過年回家,市里的官員都要約他談談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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