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子戶大反攻】炮灰不傷悲
發(fā)布時間:2020-03-2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四年前,楊明柱的家被強遷掉,政府將地皮賣給開發(fā)商建商品樓;三年前,楊明柱帶領(lǐng)一行八九人闖入已經(jīng)建成的樓盤,一口氣占領(lǐng)了三套房子!斑@叫啥,這叫‘流氓對強盜’,你強拆了我的房子,就得還我房子,你不給,我就搶,搶了再和你理論!比缃,搶占房子引發(fā)的糾紛仍未完結(jié)。
窗外大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很少有客戶光顧的售樓處顯得更加清閑。值班的男子斜倚在接待大廳沙發(fā)上,仰面朝天地睡著了,鼾聲大作。
這是一個叫做鑫宇花園的樓盤,坐落在黑龍江小城寧安市的東北角,正對著小城的繁華地段――鑫街廣場。
47歲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李龍燮看起來十分焦躁,不是因為房子賣不出去,而是買房人正在找他的麻煩。
5月6日一大早,這位來自吉林延吉的商人,給司機打了個電話,兩人在早點攤上吃了點東西后就匆匆動身了。上午10點,作為被告,他準時出現(xiàn)在了法庭上。官司已打了很多次,這一回,對峙現(xiàn)場從寧安法院轉(zhuǎn)移到牡丹江中院。
告他的是買房人顏先生。三年前,顏先生將房款交給了李龍燮,可直到今天也未能入住,辛苦掙來的錢眼見就打了水漂,一怒將李龍燮告上法院,要求李龍燮“立即交房”。
但李龍燮交不出房,因為房子已經(jīng)被人占領(lǐng)了。
強拆
顏先生買中的房子在鑫宇花園臨街1號樓2號房,是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底商,與寧安市區(qū)的步行街和納涼廣場只有三兩步之遙。房子“鐵將軍”把門,但鑰匙不在名義上的業(yè)主顏先生手里,也不在開發(fā)商李龍燮手里。
掌握鑰匙的人叫做楊海山,一名35歲的醫(yī)院倉庫管理員。
4月30日上午,楊海山表情輕松,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麻利地打開2號房,讓記者進門。房間內(nèi)沒有居家該有的陳設(shè),倒是木頭杠子堆積成山,編織袋、紙箱和壞掉的兒童玩具車,橫七豎八地亂放,看起來像個廢品收購站。自行車、手推車,還有一輛摩托車,?吭陂T后。
楊海山嘿嘿笑說,值錢的東西,他都放在另外一個地方了。眼前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物品,無非想表明:房子已經(jīng)“名花有主”,其他人別想打它主意。
事實上,這套房子就是楊海山和他的父親楊明柱“搶”回來的。那是2007年7月20日,鑫宇花園即將竣工,楊明柱帶領(lǐng)一行八九人突然闖入李龍燮的工地,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建筑工人的阻礙,一口氣占領(lǐng)了1號樓2號房、3號房、4號房三套房子。
“現(xiàn)在是啥都不怕了,有種他就再搶回去!”楊海山“啪”的一聲,將一份陳舊的“房屋所有權(quán)證”摔在了桌子上,語調(diào)一下子高亢起來。言下之意,他已經(jīng)做好了決一死戰(zhàn)的最壞打算。
這是楊海山祖屋的房產(chǎn)證。楊海山描述說,他楊家生活了數(shù)代的宅院很大,面積超過760平方米,前后建有兩排住房,具備產(chǎn)權(quán)證書的建筑物面積是380多平方米。
但是,那個鄰近鑫街的宅院,連帶周邊的190戶民居,在2006年被政府強拆了,地皮賣給了從延吉來的開發(fā)商李龍燮,李則在此地建起了鑫宇花園。
四年前的3月15日,寧安市建設(shè)局張貼出“鑫街三期項目”的拆遷公告,楊海山才知道自己的祖屋快要被拆遷了,他跑到開發(fā)商那里看房屋補償價目,每平方米補償640元,而當時周邊商品房的均價已接近1300元/平方米,楊家覺得這個補償款實在太低,無法接受。
楊家提出加錢,拆遷公司不同意,漫長的協(xié)商無果,拆遷公司將問題交給建設(shè)局進行裁決。6月18日,建設(shè)局出具意見:640元/平方米的評估價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希望楊家配合,而且發(fā)出了限期15天搬遷的通知――逾期不搬,將被強拆。
至7月18日,絕大多數(shù)的拆遷戶已簽字,只剩下4戶釘子戶,除了楊家,還有一家戶主叫張金保。楊家自始至終沒有在拆遷補償方案上簽字,那筆暫存在建設(shè)局戶頭上的補償款,戶主楊明柱一直不認賬,至今未領(lǐng)。
當天中午,拆遷公司就對其中一戶實施了第一次強拆,頑抗的房主被多個工人抬了出來,房間隨后被拆掉。
楊海山和他弟弟當時跑過去助威。楊海山在現(xiàn)場錄像,弟弟則給戶主送去一個擴音喇叭,用于在房頂上喊話。楊海山回憶說,當時他們的舉動將拆遷方激怒了。
7月20日,第二次強拆開始,目標:楊家。
那天楊家剛好來了親戚,一家人準備吃午飯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報信說,拆遷公司帶著大隊人馬到這邊來了。
“法院、公安局、建設(shè)局出動了大小車輛四五十臺,徑直開到家門口,警戒線拉開!睏詈I秸f。他的姥爺,一位80多歲的老人蹣跚著走到大門口,揪住一名法官的衣服,怒斥他們是強盜。說著,老人把法官衣服上的國徽往下扯,對方一直往后退。
楊海山與表妹登上房頂,提前幾天準備的兩個大喇叭立刻支了起來。楊海山通過無線話筒對下面的拆遷隊伍喊話,喊完之后,他照著手邊的《憲法》和《刑法》白皮書讀了幾段。
當然,沒人聽他的“訓(xùn)話”。
十幾名警員一涌而進,楊海山老婆邊春雨,楊海山的一個表弟,一個表妹以及前來幫忙的一對朋友夫妻,都被當作楊海山家人,被扣上銬子,被連推帶拽地塞進了法院的面包車,然后,“車子轟的一聲就開走了”。
“廣場上看熱鬧的人有上千號,大家都看不過去了,法院也很清楚,他們抓了人就得趕緊跑,不跑就擔(dān)心被哄搶下來。”楊明柱妻子柯玉芬回憶到這一往事時,露出鄙夷的神色。
拆遷方抓了人就跑了,房子除了大門被扒下,暫時沒有被拆掉。7月21日晚,法院和建設(shè)局分別派出一人與楊明柱父子談話。大意是,如果同意拆遷,抓進去的人可以立刻釋放。
7月22日,蒙蒙細雨,更多警力包抄過來,聚集在楊明柱院子周圍。除了法院、公安局人員到場,防暴警察甚至交警也都集結(jié)待命,消防車、救護車也開了過來。
一看這陣勢,楊明柱對兒子楊海山說:“完了,房子咱不要了,給他們!”
法院很守規(guī)矩,房子拆了以后,抓進去的人,馬上就放了出來。
搶房
四年之后,楊海山指著鑫宇花園的房子,告訴記者:我們搶回來的這幾間房子,加起來270多平方米,雖然地皮在自己家先前宅基地的范圍內(nèi),但如果論面積,其實是吃了不小的虧,當初應(yīng)該多占幾間,搶下這棟樓一半數(shù)量的底商才差不多剛夠本兒。
他的父親楊明柱,一名種了幾十年菜的63歲老農(nóng),搬了個板凳緩緩地坐下來,不斷重復(fù)地說:“搶房子是被逼上梁山了,沒別的好辦法可想!
強拆后一年間,楊家多次到建設(shè)局和法院找拆遷操辦人,要求他們兌現(xiàn)之前承諾的“三個月內(nèi)買新房”、“提供周轉(zhuǎn)房”,但“沒人接話茬,十分失望”。楊海山說他還將建設(shè)局、拆遷公司、評估公司訴上法庭!昂髞黹_庭了,我一看,當時參與強拆我們家的庭長,坐那里當審判長了,這官司打著挺沒勁的!
一邊打官司,一邊上訪。楊海山有個妹妹,原來在上海打工,曾先后兩次到北京上訪,將材料遞給了國家信訪局。但材料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反饋。“手里不攥著點東西,談判沒底氣,你去上訪都沒用,沒人搭理你!睏詈I秸f。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楊海山心底萌生出來!胺孔邮欠ㄔ撼雒娌鸬,我就去纏住法院領(lǐng)導(dǎo)不放,他們沒招兒了,有一個人對我說,開發(fā)商的房子不是蓋完了嗎?那你就回去住!钡珜幇卜ㄔ旱囊幻痹洪L說,法院的人沒有這么說過?傊蟾鏌o門的楊海山生出了“住回去”的念頭,并極力慫恿父親楊明柱這么做。
2007年7月20日中午,即祖宅被強拆一周年之際,楊明柱開著四輪拖拉機,拉著一大車蒜頭從正在裝修施工的鑫宇花園西門沖了進去。
“強拆我的房子,他們搞的是突然襲擊,搶他房子,我也不會提前打招呼。”楊明柱說。
為了預(yù)防可能發(fā)生的激烈沖突,楊明柱備好了十來把鐮刀、斧頭,不但從網(wǎng)上買了好幾罐催淚劑,還找了幾個幫手。
闖入工地的時候,整個建筑物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房間的地面上全是黃土,窗戶也未安裝。楊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舉將鑫宇花園臨街1號樓的2號房、3號房、4號房占了下來。
三五個工人正在忙碌地趕工,有一對民工夫妻還在其中一間門面房搭起蚊帳。楊家的突然“襲擊”,引起了小規(guī)模騷動,工友們以為是仇家上門打架了,一陣慌亂,在其他房間干活的民工都跑了過來。
不過沖突沒有出現(xiàn)。在了解到楊家意圖之后,包工頭一看沒自己什么事,便一邊招呼工人繼續(xù)干活,一邊給開發(fā)商李龍燮打了電話。李龍燮則報了警。
110雖然出了警,但奇怪的是,這次警察沒有像一年前那樣動粗抓人。楊海山自己解釋說,因為當初自己祖屋被強拆屬于違法操作,法院與警察都心中有數(shù),所以現(xiàn)在“愿意睜一眼閉一眼”。
施工隊也沒有因為房子被占而停下裝修,直到地面鋪上了水泥,墻上刷好白漿,門窗也安裝好后,才離開。而這時候,楊海山一家已經(jīng)把帶進來的一車大蒜,全部編好就等著拿到市場上去賣了,“啥都沒耽誤!
“這叫啥,這叫‘流氓對強盜’,你強拆了我的房子,就得還我房子,你不給,我就搶,搶了再和你理論。”楊海山說。
在楊家搶回房子的半年后,賣菜的張金保也剪斷了開發(fā)商的鐵鏈子,帶著10多個煤氣罐,占據(jù)了鑫宇花園一間60多平方米的臨街店面,將樓上的住戶都嚇壞了。
62歲的張金?雌饋硪延辛70歲老人的體態(tài),表情木訥,不像是兇神惡煞的樣子。但這個老漢卻曾在1987年除夕,因故殺死了小舅子,蹲了20年監(jiān)獄。2006年4月,獲減刑出獄,回到家中沒過幾天,“鑫街三期項目”的拆遷動員就如火如荼地?zé)狒[了起來。他的兒子王云龍,也是當初扛到最后的四個釘子戶之一,補償款也始終沒有去領(lǐng)。
12歲時,王云龍隨母親改姓王。那一年,張金保被判死緩,入獄前他與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自覺愧對家人的張金保說,“我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兒子!彼麑⑼踉讫堉ч_了,就一個人對抗。
從搶到房子那天起,張金保在里面一住就是兩年多,除了出來賣菜,寸步不出房門,與他一起鎖在房間內(nèi)的,就是那10多個煤氣罐。
寧安第一派出所的民警趕來勸他搬走,張金保卻淡淡地說:“要我出去也行,我出去以后,這棟樓就沒了!弊苑Q早年曾在軍工廠當過10多年工人的張金保,說他懂得“用化肥和柴油制作炸藥”的技術(shù),還研究過用“電打火”裝置遠距離引爆煤氣罐的方式。他平靜地說著,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在準備做一件危險的玩火大事。
未完的較量
因為反強拆、又強搶開發(fā)商房子,楊明柱、楊海山父子一下子成了當?shù)亍懊恕。如?在寧安街頭走上一圈,半數(shù)以上縣城住戶都知道這個釘子戶“豁出命”抗爭的故事。
自占到房子后,楊海山就開始了一系列“宣傳造勢”――
最先掛到門外的,是兩三面紅旗,還有毛澤東、鄧小平的畫像,從大街上看過來十分扎眼,后來在派出所的干預(yù)下,去年底才拿了下來。
門口那根高高的電線桿,也被派上用場,三個紅色喇叭并排掛在一起,一條白底黑字的橫幅赫然釘在墻上,寫著八個大字:“掛靠開發(fā),違法拆遷”。早晨六點,從網(wǎng)上下載到MP3里的抗戰(zhàn)歌曲,通過喇叭,對著鑫街廣場晨練的人群,每天都要高聲唱上個把小時。
知情人透露,四年前搞拆遷時,寧安市國土局存在征用程序犯規(guī)的問題,事后,土地局受到了處罰,但處罰下達日,項目轄區(qū)內(nèi)所有房屋已先后被推平了。作為開發(fā)商的李龍燮也不具備開發(fā)資質(zhì),借用了寧安福泰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名義,雖然李是幕后投資人,但所有注冊材料都是這家寧安當?shù)毓镜摹_@種借殼開發(fā)模式,也成了釘子戶質(zhì)疑“鑫街三期項目”合法性的一處軟肋。
外來的開發(fā)商李龍燮也沒有軟弱,三年來他一直在想法子趕跑占房的楊家與張金保,現(xiàn)在他還在與楊家與張金保對簿公堂,他也不諱言,想用武力驅(qū)逐的方式解決問題:“怎么去解決這個事,我也沒有好方法,最好的方式當然是誰都不傷害到,心平氣和地協(xié)商解決掉,如果法院都解決不了了,那我只能自己去解決了。這么干耗著,損失太大了,他有損失,我損失更大,肯定不行。”他的官司打贏了,卻一直沒有執(zhí)行。
這次“殺回來”的釘子戶,似乎比從前“堅固”得多了。
“咱沒啥背景,幾代老小都老實巴交,和同事和街坊都沒紅過臉,更別說打架了,完全是逼出來的。”楊海山說。但有意無意的,楊海山又會神秘地透露:他弟弟在北京打工,與某位大領(lǐng)導(dǎo)的姑爺混得很熟;法院里有個什么領(lǐng)導(dǎo)向著他,曾打電話對派出所民警說,別插手楊家搶房那檔事。這些真假莫辨的說法也令一部分人對楊家“刮目相看”。
記者在寧安市政府、建設(shè)局、法院輾轉(zhuǎn)了解到,四年前直接負責(zé)“鑫街三期項目”的市委書記、建設(shè)局局長、法院院長現(xiàn)在均已換屆,新任的領(lǐng)導(dǎo)多以不熟知情況為由,不愿過問這樣一個扯皮多年的爭訟。楊明柱直截了當?shù)卣f,“新任領(lǐng)導(dǎo)不想給前任‘擦屁股’,所以這事兒就懸著了!
當?shù)胤婚g還傳言,現(xiàn)在官方實際上已默許將鑫宇花園的房子給了楊明柱和張金保。但這個說法受到寧安拆遷辦主任金洪楠的斷然否定:“那是人家開發(fā)商的房子,除非李龍燮自愿,誰敢默許?李龍燮告了他們,法院的判決也下來了,他們拒不執(zhí)行,就是不搬,這是啥行為啊?犯罪啊!”
楊家其實也很著急。搶回來的房子畢竟無名無分,這么干耗著也不是辦法。楊海山希望法院斡旋,最好能在附近小區(qū)置換一處面積與當初房子差不多的住宅。
法院也的確給楊海山列舉了幾個換房方案,但有些樓盤,他覺得位置不好,有些位置尚可,但房子還在圖紙上,是遙遙無期的事。前幾日,法院又與楊海山一家有過協(xié)商,提供的是三個備選小區(qū)。楊海山還想再考慮一下,沒有決定下來。
最焦頭爛額的是開發(fā)商李龍燮,交了購房款領(lǐng)不到房子的三名買房人起訴他,他起訴搶占了房子的釘子戶,官司打得一塌糊涂,剪不斷,理還亂!澳阌惺裁床粷M,找政府說去,房子又不是我給你拆的。我是來蓋房的,蓋房之前所有房子都拆掉了,手續(xù)也都辦齊了!崩铨堐坪芪卣f,釘子戶對拆遷不滿,但這怪不著他,而且他已平白無故掏出來十幾萬塊錢違約金,“你以為蓋房子能掙幾個錢?”
這幾天,李龍燮的肺炎更嚴重了,他一邊打著點滴,一邊慢吞吞地說:“前前后后,其實拆遷戶不是受害者,我才是!
(實習(xí)生趙楊、王辛夷對本文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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