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美國在精神疾病方面的診斷、治療研究,正逐步成為全世界的模板。但事實上,不同社會環(huán)境、信仰在精神疾病里所起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現(xiàn)代西方醫(yī)學技術蒙蔽了我們的雙眼,精神疾病紛紛被打上“美國化”的標志,而社會文化因素往往為人們所忽視。
　　
　　那些受過良好教育、有些左翼傾向的美國人總是喜歡擔心美利堅的流行文化是否已經(jīng)侵蝕到他國的體系中。他們批評麥當勞分店遍布世界各地,諷刺耐克鞋廠建在了馬來西亞……但這幫美國憤青將本國主導的全球化批評得體無完膚之時,卻唯獨忘了這個國家長久以來在精神疾病方面的診斷、治療研究,正逐步成為全世界的模板,單一的美國方法正成為不同社會語境下的通行規(guī)則。
　　這一令人不安的事實是由一幫人類學家和跨文化精神病學家發(fā)現(xiàn)的,他們認為精神疾病并非像小兒麻痹癥等生理疾病一般具有獨立于社會環(huán)境之外的特質。精神疾病并不具有同一性,它們往往由某個特殊年代、特殊場合下的社會思潮決定。
　　在一些東南亞國家文化中,有一種叫做“狂暴綜合征”的間歇性暴烈精神疾病,它往往是由失憶導致的。在這里,還有一種被稱為“縮陽病”的精神癥狀,主要指因恐懼心理而引發(fā)的生殖器收縮現(xiàn)象。在中東的兩河流域,則曾經(jīng)流行著一種叫做“zar”的精神癥狀,患者仿若被鬼魂附體一般,時而大笑時而喊叫。
　　“我們可以據(jù)此相信,精神疾病的類型是由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文化所決定的,并由此反映在人們的生理反應和行為舉止上�！倍鄠惗啻髮W醫(yī)學史專家愛德華•肖特說。
　　
　　精神疾病的西方樣本
　　
　　一個多世紀以來,西方人將自我整理出的現(xiàn)代精神疾病知識廣泛傳播到世界各地。但越來越多的事實告訴我們,在傳播科學的同時,他們也將這種產自西方社會背景之下的知識生搬硬套地放在了其他國家。他們發(fā)明的一些詞匯(抑郁、創(chuàng)傷后心理障礙、精神性厭食癥等)也被通用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國家體系之中。
　　香港中文大學精神病專家LEE親身經(jīng)歷了這種被西方同化了的精神疾病診斷和治療。1994年11月24日,一個名叫舒沙玲的厭食癥患者猝死在香港商業(yè)區(qū)街頭。在解釋為何厭食癥致死時,媒體報道統(tǒng)統(tǒng)采用了西方醫(yī)學的說法,將這起本地性的病例與在美國發(fā)生的厭食癥相提并論。
　　以往,一年中LEE只會接收兩到三例厭食癥病人。但是隨著“厭食癥”越來越為普通香港大眾所熟悉,來向LEE求醫(yī)的患者越來越多。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LEE發(fā)現(xiàn)有3%到10%的香港年輕女性患有飲食紊亂。這些女性都聲稱自己因為害怕變胖所以才得了厭食癥。她們更像是在做自我診斷,把西方認為厭食癥的主要病因(即害怕變胖)不加判斷地安插在自己身上。在LEE看來,香港社會、媒體、學校、醫(yī)生以及精神病學家將視線過多地投在了神經(jīng)性厭食癥上,這樣的外界作用使得當?shù)厝擞幸鉄o意地把這一病癥作為表達自身焦慮的托辭。
　　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西方在精神疾病上的研究可以更加輕易地傳播到世界各地。在這個學科里,西方人確實走在了前面。在LEE看來,西方社會在精神學科方面的主導地位很難被撼動�！拔鞣缴鐣诰窦膊》矫嬖O立的標準,已經(jīng)成為全球通用的普遍原則,依據(jù)個體生活環(huán)境作出的診斷、治療方法則被摒棄�！�
　　現(xiàn)今,大部分醫(yī)生、學者認為精神疾病只關乎藥品、疾病種類及治療方法,但完全忽視了不同社會環(huán)境、信仰在精神疾病里所起的作用�，F(xiàn)代醫(yī)學確實造福人類,我們得以通過儀器看見人腦內部構造,可以研究DNA排列方式防止畸形兒。但是,我們也被技術的先進蒙蔽了雙眼,對社會、文化在精神疾病里的作用視而不見。
　　在醫(yī)生眼里,維多利亞時代流行的歇斯底里癥與當時的文化風氣無關,而東南亞的“狂暴綜合征”、“縮陽病”更是被當成奇病異癥收錄在精神病診斷手冊的最后。當然,精神疾病總有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起因,比如個人精神創(chuàng)傷、社會劇變或者腦部的一些生理變化。但無論原因如何,患病的個體和他們身邊的親人總是依靠當?shù)氐奈幕叛龌蜃诮坦适聛砝斫獍l(fā)生在身上的變化。正如人類學家以及跨文化精神病專家所說的,世界上所有的精神類疾病,無論是抑郁、創(chuàng)傷后精神障礙甚至是精神分裂癥,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文化信仰及周圍社會的影響,這一原理自古不變。
　　
　　患者摘不下的污名
　　
　　西方在傳播自己的精神疾病知識時,初衷是好的,但帶來的結果卻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根據(jù)西方的說法,精神疾病應該被視為腦部疾病來處理�；加芯窦膊〉娜嘶締适ё钥啬芰�,當然也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這種所謂的腦部疾病說法,真的可以完全化解精神病人頭上的污名么?
　　1997年,阿拉巴馬州奧本大學教授希拉•瑪塔為了研究這一問題,進行了一項十分有趣的實驗�！敖Y果表明,人們在對待那些腦子有毛病的人,往往要更加嚴厲些。”瑪塔在研究報告中寫道。“人們一直說對精神疾病患者是寬容的,但我們的實際行動卻是南轅北轍�！�
　　對于精神類疾病,人們會想當然地認為:如果起因是由于患者腦部出了問題,則比那些由于所謂童年陰影而引發(fā)的癥狀要嚴重得多。“人們在對待這些病人時,會戴上有色眼鏡,像觀察另一個物種一樣,從而不自覺地遠離這些病人�！�
　　換句話說,西方模式將精神疾病簡單看做腦部異常的說法,不僅沒有去除人們對這種疾病的迷信態(tài)度,反而加深了對他們的歧視。而在實際生活中,西方這一整套關于精神疾病的說法、詮釋不僅深植在歐洲、美國的大地上,也被世界各地的人們照搬使用。當問到精神疾病的起因時,來自不同國家、種族、社會環(huán)境的人們都會給你舉出同樣的理由:腦部的生理化學反應出現(xiàn)異常。
　　不幸的是,這種用生物醫(yī)學理論來解讀精神疾病的方法,正在不斷異化精神病患者。一項調查表明,越來越多的美國大眾開始將精神分裂癥患者視為危險人物。在德國,人們也越來越多地遠離精神分裂癥患者,這些病人被逐步排除出主流社會群體之外。
　　所以,當我們試圖用現(xiàn)代醫(yī)學、先進科技來解讀、闡釋精神疾病時,只不過是在他們臉上又打下更重的污名。
　　
　　精神分裂的個案例證
　　
　　由此可見,科技在不斷進步、醫(yī)學在不斷發(fā)展,但人類對于精神疾病的認識仍然十分短淺,對精神分裂癥的研究便是個好例子。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世界衛(wèi)生組織進行了一項長達30年的跟蹤研究。結果表明,那些生活在發(fā)展中國家的精神分裂癥患者,痊愈之后再復發(fā)的可能性比發(fā)達國家少了三分之二。這一結果令許多研究人員費解,發(fā)達國家有著更好的醫(yī)學條件、更先進的藥物和更全面的治療手段,病人為何更容易反復發(fā)作?
　　普吉海灣大學人類學家克魯?shù)略噲D解決這一問題。他對非洲桑給巴爾島上的精神分裂癥家庭進行研究。這個島上的人們普遍懷有非洲斯瓦西里人的信仰,這種信仰體系雖有迷信的影子,但在治療精神分裂癥患者時卻有著更為實際的功效。“與基督教使用的驅魔方法不同,斯瓦西里人利用食物、物品來吸引分裂癥患者,再用舞蹈和歌聲來緩和、釋放他們的情緒�！笨唆�?shù)掳l(fā)現(xiàn),當?shù)厝诉�會用黃色的面團把經(jīng)文的片段寫在杯口的外緣,然后讓患者喝下。患者復原之后,當?shù)厝巳匀徽照５膽B(tài)度接受他們。而一旦有親屬患了精神分裂癥,人們還被允許暫時脫離社會責任,從而全力照顧病人。斯瓦西里人的這種信仰將精神疾病視為對個人的折磨,而非一輩子洗刷不了的污名。
　　并不是說這種信仰在治療精神分裂癥方面更為有效,只是這種對于患者的接受、寬容態(tài)度及治療方法,倒是可以為西方的醫(yī)學所借鑒。
　　事實上,精神分裂癥患者病情的反復,同他們周邊親屬的特定舉動有著密切的關系。一些批評、敵視,或者過度保護和干擾的行為都會引起患者病癥的復發(fā)。一項研究表明,67%的美國人更容易對他們的精神分裂癥親屬做出以上舉動;在德國,這一數(shù)字是48%。而在墨西哥和印度,分別為41%和23%。但這些百分比數(shù)字并不代表美國人對待自己的親屬更加苛刻,這只能說明美國社會在對待個體時更強調自我控制、調整、修復能力。
　　社會風俗不同,對待個體的態(tài)度也不同。由此而言,在西方社會強調個人意志力習俗之下形成而來的精神疾病診斷和治療手法,雖已被廣泛傳播在世界各地,但卻不能適應其他國家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風俗。
　　“這樣的做法其實是將不同人種、不同社會風俗下的不同精神痛苦,強制性地歸類為一種普世的精神創(chuàng)傷�！眰惗鼐癫⊙芯克拇魅鹂苏f,“但是人類的心理各不相同,用普世的原則來解讀、治療創(chuàng)傷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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