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知識分子喜歡談論政治,卻不愿意做官,這需要具備兩個重要前提:其一是即使不做官,也能有自己的發(fā)聲渠道,不致被憋死,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獲得社會認可;另外一個是,即使不做官,談了政治也能夠起些作用,不會被當成耳旁風和身后屁忽略掉。這個原則放在梁實秋身上,是頗恰當?shù)摹?
　　梁實秋喜歡談政治。他在新月社以首席評論家自居,著譯了很多議論時局、宣揚人權的文章――《論思想統(tǒng)一》、《孫中山先生論自由》、《羅素論思想自由》、《資產(chǎn)與法律》,看題目就很火爆。1935年,他干脆又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一份周刊――《自由評論》,直接點名批評國民黨。在這份刊物上,他的朋友張東蓀寫的《結束訓政與開放黨禁》,羅隆基寫的《我們要什么樣的憲政?》等等,都刺到了當政者的要害,以致“北平當局曾派熟人進行游說,企圖用金錢封住他的筆”。
　　在當時中國的特殊國情下,每個喜歡針砭時弊的作家、教授背后,一般都有幾個政界的朋友。這些政界的朋友,多由老同學、老同事、老上級或者老鄉(xiāng)構成,他們就是通常意義上認為的“文人的后臺”。政客們對這些知識分子有包容心,在關鍵時刻往往挺身而出,或者暗中伸援手,給他們和稀泥,幫他們一個緩沖,使他們得以突圍。政客們和知識分子們感情甚篤,既有業(yè)務上的交流,也有人情上的往來,取長補短,互通有無,形成了一個奇特的關系網(wǎng)。胡適和宋子文、汪精衛(wèi)、孫科乃至蔣介石都來往甚密。而其終身摯友傅斯年,更是政學兩界通吃。跟胡適相比,梁實秋顯然是次之的知識分子了。他身后有沒有過這樣的朋友?
　　其一就是張道藩。張道藩(1897年―1968年),祖籍江蘇南京,1921年入倫敦大學美術部就讀。和傅斯年、邵洵美等曾有同學之誼。他最八卦的事就是與徐悲鴻的妻子蔣碧薇搞婚外戀。1948年,蔣碧薇以公開的情人身份跟他同居,直至1958年分手。張道藩加入國民黨后,仕途亨通,歷任廣東省政府秘書、南京市政府秘書長、青島大學校長等職。長期從事官辦文化教育事業(yè),參與控制國民黨文宣與黨務系統(tǒng)。
　　在青島大學時,梁實秋和張道藩是同事,來往密切,有一次張道藩回貴州老家,帶回一批茅臺酒,分贈包括梁實秋在內的每人兩瓶。后來,抗戰(zhàn)軍興,梁實秋南下參加國民參政會,卻無實際工作可做。張道藩告訴他,教育部計劃設一個教科書編輯委員會,身為教育部次長的張道藩兼主任委員。他邀請梁實秋擔任中小學教科書組主任,此工作雖為義務性質,但分量不輕。后來,老舍給《中央日報》寫信抗議“梁實秋宣揚抗戰(zhàn)無關論”,也是因為張道藩的干預,才沒有發(fā)表那封信。
　　到了臺灣以后,張道藩主持文獎會,邀請梁實秋等人參加閱稿,每月集會一次。在梁實秋的莎士比亞全集譯本出版慶祝會上,張道藩抱病參加,還即席致辭,對梁實秋多有褒獎。二人的情感,可以說是維系了一生。
　　再一人是杭立武(1904年―1991年),生于安徽滁州,原籍浙江杭州,和梁實秋是同鄉(xiāng)。1940年后,梁實秋領導的教科書編委會被編入國立編譯館,梁實秋被委任為社會組主任兼翻譯委員會主任。此時,杭立武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到臺灣后,杭立武成了教育部長,但還兼任著編譯館館長。后來,由于人員增多,業(yè)務漸繁,杭立武忙不過來,要梁實秋代理館長一職,這一代理就是9個多月。梁實秋對此有過一段生動的描寫:
　　接事之后,大大小小的機關首長紛紛折簡邀宴,飲食征逐,虛糜公帑。有一次在宴會里,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著說道:“你現(xiàn)在是杭立武的人了!”我生平獨來獨往不向任何人低頭,所以棲棲皇皇一至于斯,如今無端受人譏評,真乃奇恥大辱。歸而向季淑怨訴,她很了解我,她說:“你忘記在四川時你的一位朋友蔣子奇給你相面,說你‘一身傲骨,斷難仕進’?”她勸我趕快辭職。她想起她祖父的經(jīng)驗,為宦而廉介自持則兩袖清風,為宦而貪贓枉法則所不屑為,而且仕途險惡,不如早退。她對我說:“假設有一天,朋比為奸坐地分贓的機會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則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許,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遠被制于人。不受則同僚猜忌,惟恐被你檢舉,因不敢放手胡為而心生怨望,必將從此千方百計陷你于不義而后快�！彼�這一番話堅定了我求去的心。此時政府改組,杭先生去職,我正好讓賢,于是從此脫離了編譯館,專任師大教職。
　　打量梁實秋的所見所感,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知識分子的自命清高有時也是件好事。他們對官場的鄙視,使之惶惶然,本身就是對政治的監(jiān)督。當然,他們不屑于官場,指責政治,卻是一個與當權者相互試探底線的過程。若當權者尚有容忍之心,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他們就接著說下去;若當權者總是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動輒打屁股,即使是再“自由”的知識分子,也難以堅持下去――一方面無對牛彈琴的必要,一方面無為此喋血的必要,大陸的梁漱溟、臺灣的雷震,都是鮮明的例子。
　　
　　易水寒書評人,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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