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喪志是什么意思_王世襄:玩物不喪志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感恩親情 點(diǎn)擊:
“玩物喪志”這句話,見于所謂偽古文《尚書》,好似“玩物”和“喪志”是有必然因果關(guān)系的。近代番禺葉遐庵先生有一方收藏印章,印文是“玩物而不喪志”。表面似乎很淺,易被理解為只是聲明自己的玩物能夠不至喪志,其實(shí)這句印文很有澡意,正是說明玩物的行動,并不應(yīng)一律與喪志連在一起,更不見得每一個玩物者都必然喪志。
我的一位摯友王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喪志的玩物大家。大家二字,并非專指他名頭高大,實(shí)為說明他的玩物是既有廣度,又有深度。先說廣度:他深通中國古典文學(xué),能古文,能駢文,能作詩,能填詞。外文通幾國的我不懂,但見他不待思索地率意聊天,說的是英語。他寫一手歐體字,還深藏著虛地畫一筆山水花卉。喜養(yǎng)鳥、養(yǎng)鷹、養(yǎng)獵犬,能打獵;喜養(yǎng)鴿,收集鴿哨;養(yǎng)蟋蟀等蟲,收集養(yǎng)蟲的葫蘆。玩葫蘆器,就自己種葫蘆,雕模具,制成的葫蘆器上有自己的別號,曾流傳出去,被人誤認(rèn)為古代制品,印入圖錄,定為乾隆時物。
再說深度:他對藝術(shù)理論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徹的研究。把中國古代繪畫理論條分縷析,使得一向說得似乎玄妙莫測而又千頭萬緒的古代論畫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紛繁納入條理,又使深奧變?yōu)轱@豁。讀起來,那些抽象的比擬,都可以了如指掌了。
王先生于一切工藝品不但都有深摯的愛好,而且都要加以進(jìn)一步的了解,不辭勞苦地親自解剖。所謂解剖,即不僅拆開看看,而是從原料、規(guī)格、流派、地區(qū)、藝人的傳授等等,無一不要弄得清清楚楚。為弄清楚,常常謙虛、虔誠地拜訪民間老工藝家求教。因此,一些曉市、茶館、黎明時民間藝人已經(jīng)光臨,他也絕不遲到,交下了若干行中有若干項(xiàng)專長絕技的良師益友。“相忘江湖”,使得那些位專家對這位青年,誰也不管他是什么家世、學(xué)歷、工作,更不用說有什么學(xué)問著述,而成了知己。舉一個有趣的小例:他愛自己炒菜,每天到菜市排隊(duì)。有一位老庖?guī)熀退勂鹪拋碚f:“干咱們這一行……”,可見,把他真當(dāng)成同行。因此也可以見他的衣著、語言、對人的態(tài)度,和這位老師傅是如何地水乳,使這位老人不疑他不是“同行”。
王先生有三位舅父,一位是畫家,兩位是竹刻家。畫家門生眾多,是一代宗師。竹刻家除傳下竹刻作品外,只留下些筆記材料,交給他整理。他于是從頭講起,把刻竹藝術(shù)的各個方面周詳?shù)財⑹,并闡發(fā)親身聞見于舅氏的刻竹心得,出版了那冊《刻竹小言》,完善了也是首創(chuàng)了刻竹藝術(shù)的全史。
他愛收集明清木器家具,家里院子大、房屋多,家具也就易于陳設(shè)欣賞。忽然全家憑空被壓縮到一小間屋中去住,一住住了十年。十年后才一間一間地慢慢松開。家具也由一旦全部被人英雄般地搬走,到神仙般地搬回,家具和房屋的矛盾是不難想象的。就是這樣的搬去搬回,還不止一次。那么家具的主人又是如何把這宗體積大、數(shù)量多的木器收進(jìn)一間、半間的“寶葫蘆”中呢?毫不神奇,主人深通家具制造之法,會拆卸,也會攢回,他就拆開捆起,疊高存放。因?yàn)榕略儆杏⑿凵裣砂醽戆崛,就沒日沒夜地寫出有關(guān)明式家具的專書,得到海內(nèi)外讀者的喝彩。
最近又掏出塵封土積中的葫蘆器,其中有的葫蘆是他自己種出來的。制造器皿的過程是從畫式樣、旋模具起,經(jīng)過裝套在嫩小葫蘆上,到收獲時打開模子,選取成功之品,再加工鑲口裝蓋以至髹漆葫蘆里等?梢詳嘌,這比親口咀嚼“粒粒辛苦”的“盤中餐”,滋味之美,必有過之而無不及!現(xiàn)在和那些木器家具一樣,免于再積入塵土,趕緊寫出這部《說葫蘆》專書,使工藝美術(shù)史上又平添出一部重要的科學(xué)論著。我們優(yōu)先獲得閱讀的人,得以分嘗盤中辛苦種出的一粒禾,其幸福欣慰之感,并不減于種禾的主人。
寫到這里,不能不再談王先生深入研究的一項(xiàng)大工藝,他全面地、深入地研究漆工的全部技術(shù),不止如上說到的漆葫蘆器里。大家都知道,木器家具與漆工是密不可分的。王先生為了真正地、內(nèi)行地、歷史地了解漆工技術(shù),我確知他曾向多少民間老漆工求教。眾所周知,民間工藝家,除非是自己可信的門徒是絕不輕易傳授秘訣的。也不必問王先生是否屈膝下拜過那些身懷絕技的老師傅。但我敢斷言,他所獻(xiàn)出的誠敬精神,定比有形的屈膝下拜高多少倍,絕不是向身懷絕藝的人頤指氣使地命令說“你們給我掏出來”所能獲得的。我聽說過漆工中最難最高的技術(shù)是漆古琴和修古琴,我又知王先生最愛古琴,那么他研究漆工藝術(shù)是由古琴到木器,還是由木器到古琴,也不必詢問了。他注解過唯一的一部講漆工的書《髹飾錄》。我們知道,注藝術(shù)書注詞句易,注技術(shù)難。王先生這部《髹飾錄解說》不但開辟了藝術(shù)書注解的先河,同時也是許多古書注解所不能及的。如果有人懷疑我這話,我便要問他,《詩經(jīng)》的詩怎么唱?《儀禮》的儀節(jié)什么樣?周鼎商彝在案上哪里放?古人所睡是多長多寬的炕?而《髹飾錄》的注解者卻可以盎然自得地傲視鄭康成。這一段話似乎節(jié)外生枝,與葫蘆器無關(guān)。但我要鄭重地敬告讀者:王世襄先生所著的哪怕是薄薄的一本小冊,內(nèi)容講的哪怕是區(qū)區(qū)一種小玩具,他所傾注的心血精力,都不減于對《髹飾錄》的注解。
舊時社會上的“世家”中,無論為官的、有錢的、讀書的,有所玩好,都講“雅玩”!把拧弊植粌H是藝術(shù)的觀念,也是擺出身份的標(biāo)準(zhǔn)!巴妗弊种槐硎臼蔷痈吲R下的欣賞,不表示研究。其實(shí)不研究的欣賞,沒有不是“假行家”。而“假行家”又“上大癮”的,就沒有不喪志的。怎樣喪志,不外乎巧取豪奪,自欺欺人,從喪志淪為喪德。而王世襄先生的“玩物”,不是“玩物”而是“研物”。他不但不曾喪志而是立志。他向古今典籍、前輩耆獻(xiàn)、民間藝師取得的和自己幾十年辛苦實(shí)踐相印證,寫出了已出版、未出版、將出版的書。可以斷言,這一本本、一頁頁、一行行、一字字,無一不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注腳,并不止《說葫蘆》這一本!(注:此文為啟功先生為王世襄《說葫蘆》所寫后記)
(2009年12月1日《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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