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可欺以其方】 君子可以欺其方,不可欺
發(fā)布時間:2020-02-1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人物簡介】 楊朔:山東蓬萊人。1954年后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外國文學委員會主任、中國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副秘書長、亞非團結(jié)委員會副主席、亞非人民理事會秘書處中國書記、亞非作家常設(shè)局秘書長等職。“文革”開始后受批判,絕望中于1968年8月3日吞服安眠藥去世,終年55歲。著有長篇小說《三千里江山》,散文代表作品有《荔枝蜜》、《蓬萊仙境》、《雪浪花》、《香山紅葉》、《茶花賦》、《海市》等。
最近忽然接到電話,一名記者向我了解楊朔的情況,我驚訝之余,略感欣慰,至少他還沒有完全被遺忘。
楊朔是老革命、知名作家。我開始知道這個名字是抗美援朝小說《三千里江山》。那個時期這本書堪稱“家喻戶曉”,方今暢銷書很少能與之相比。因為它不僅是文學作品,而且起政治輔導教材作用。與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可以相提并論。對于我這初出茅廬的青年來說,只有仰慕的份。沒想到,幾年后就因工作之故,與楊朔有了近距離的接觸。
不愛開玩笑的白面書生
大約1957年之后,楊朔開始參加“和大”(中國人民保衛(wèi)和平委員會的簡稱,與中國亞非團結(jié)委員是同一機構(gòu))的工作。他主要工作在作協(xié),同時兼任“和大”副秘書長、亞非團結(jié)委員會副主席。一度被派往開羅常駐,任亞非人民團結(jié)組織書記處中國書記。后來成立了亞非作家協(xié)會,他是亞非作協(xié)常設(shè)局聯(lián)絡(luò)委員、秘書長。我與他接觸就是在這一范圍內(nèi)的各種國際會議場合。
他很早參加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革命活動,當過戰(zhàn)地記者,到過延安,革命經(jīng)歷豐富,又是名作家,在那個時候我們后生小輩是只能仰視的。不過在我印象中他完全是白面書生,既無大作家的傲氣,也無老革命首長的架子,而且還沒有文人的浪漫不羈的作風。他對工作很認真,老老實實、兢兢業(yè)業(yè)。在代表團內(nèi)遵守紀律,服從領(lǐng)導。
與其他領(lǐng)導干部不同的是他的發(fā)言稿都是自己動筆,如果經(jīng)團長審查有什么意見,他一般不堅持己見。與我們這些小青年都能平等相處,態(tài)度謙和。一般說來,代表團出國以后,不像在國內(nèi)那么等級森嚴,氣氛比較放松,在廖承志、劉寧一兩位喜歡開玩笑的領(lǐng)導帶頭之下,談笑風生,笑話不斷。有不少才氣橫溢的人物如李一氓、夏衍、冀朝鼎、唐明照、張香山等等,還有駐埃及大使陳家康是有名的才子,都妙語如珠,經(jīng);ハ嘀g善意的取笑。而楊朔雖是文人,卻很少參加這種玩笑。人家取笑他,他也只是一笑,很少反擊。他一直是獨身,這也是別人開玩笑的一個話題。廖公常逗他說,某某女士看上他了,要他抓緊機會。他也只是笑而不語。對于他終身不娶,有各種說法,一說是他原來有一位感情很深的妻子(或未婚妻?)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他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不再作他想。還有說他并非有意獨身,只是知己難逢,沒有遇到合適的。以我對他的認識,這兩種說法都可信。他是非常老實而認真的人,工作如此,對個人感情大約也是如此。
用膠東口音英語“吵架”
楊朔英文也很流利,平時與人交往、開會發(fā)言一般不需要翻譯。只是同他的中國話一樣,英語也有濃重的膠東口音,聽起來有點費勁。更有意思的是,他提到地名、人名,不知道原文的就直接用中文譯名發(fā)音,例如“he comes from 加拿大(讀如Jia Na Da)”,“I went to 東京(Dong Jing)”,令人忍俊不禁。陳家康大使開玩笑說,當年孔夫子周游列國,到了倫敦,講的就是楊朔式的英文。進入20世紀60年代,中蘇分歧公開化,在亞非團結(jié)運動中常!俺臣堋。楊朔也用他的膠東口音英語認認真真地吵,寸步不讓。我沒有隨他常駐過開羅書記處,陳樂民大約在1964-1965年間隨他一起在開羅工作,講過兩件趣事:在一次工作會議上,照例與蘇聯(lián)書記爭吵起來,蘇聯(lián)人竟罵楊朔“stupid(愚蠢)”,楊朔應(yīng)聲答曰:“stupid returns to you。悴庞薮溃,結(jié)果大家都笑了。
還有每次會議之后,文秘處(都是埃及工作人員)整理出會議紀要(英、法文),發(fā)給各位書記。有一次,楊朔批評他們沒有忠實記錄他的發(fā)言,遺漏了重要的話(順便提到,在中蘇分歧公開之后,埃方的態(tài)度是依違于二者之間,而埃方工作人員,特別是兩位英法文十分流暢的資深翻譯,對中國人不大“友好”),于是下一次,翻譯記錄故意整他,交來一份記錄稿,把所有破句、錯字、語病,以及“嗯嗯、啊啊”多余的口頭語都照樣錄上,使人無法卒讀。氣得楊朔夠嗆。這些只是花絮。
總之楊朔一直忠于職守,工作無可挑剔。與此同時,他很勤奮,筆耕不輟,在這期間又寫了許多散文,大多與非洲風光和獨立斗爭有關(guān)。
我曾于1960年8月隨團參加日本廣島一年一度的反對原子彈氫彈大會。代表團中有巴金和楊朔。那一次,除了團長的主要發(fā)言外,不記得在什么場合還有巴金一個發(fā)言。巴金寫了發(fā)言稿,征求楊朔意見。其中有一句(看到原子彈受害者的苦難)“我的心在流淚”。楊朔看后,提筆就把“流淚”二字改成“燃燒”。我在一旁,私心對楊朔欽佩之極,覺得到底是老革命,就是高明:“流淚”只是同情,而“燃燒”是怒火中燒,立即有了戰(zhàn)斗精神,一詞之差,境界迥異。這是我當時的想法,至今記憶猶新,F(xiàn)在回過頭看“我的心在流淚”倒也很符合巴老宅心仁厚的特點。
面對“批斗”誠懇檢討
“文革”開始后,“和大”所有駐外人員陸續(xù)調(diào)回北京“接受運動的考驗”。作為領(lǐng)導干部――所謂“當權(quán)派”,少不得要挨批斗。楊朔本來屬于作協(xié),并不在“和大”上班,何時正式調(diào)到“和大”,為何在“和大”“參加運動”,我就不清楚了。
現(xiàn)在記憶模糊,對“批斗”楊朔的會印象不深,好像開他的會比較少,而是有幾個造反派專門“研究”他的作品,雞蛋里挑骨頭,找出“反動”思想,寫出大字報。我有一點印象的是說他的《三千里江山》中美化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我之所以對這點留下印象是因為我最早看《三千里江山》時恰好感到他把那個知識分子寫得很不堪,完全站在批判的角度,而且作者對此人的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如果這還算是“美化”,是否知識分子就不該有任何出路了?楊朔的散文文筆優(yōu)美,但內(nèi)容是與時俱進地配合政治形勢的,所以對他作品從政治上挑剔,作各種反面的解釋,實在是牽強附會。我記得一次會上楊朔曾企圖為他的作品辯解,被主持人打斷。
另外他真誠檢討過買房子一事。他用稿費買了幾間房子,被認為是“變修”的證據(jù)之一。他對這點誠懇地接受,說無產(chǎn)階級作家怎么能有房產(chǎn)呢?說明自己是被資產(chǎn)階級思想腐蝕了。此外,我就沒有什么印象了。好像他在“和大”并不是主要批判對象,因為他并不負責“和大”的日常工作,許多人也不認識他。直到1968年,軍代表進駐,造成了他的悲劇。
“文革”開始后,特別是批判“反動路線”之后,原來的領(lǐng)導干部一律“靠邊站”,由造反派掌權(quán)。軍代表來了之后,接過了運動領(lǐng)導權(quán),有了權(quán)威,氣氛更加緊張起來。他們“依靠”對象也“階級路線”鮮明,經(jīng)過“深入群眾”“調(diào)查研究”,不久就宣布說“和大”的運動右傾,對走資派太寬容,階級界限也不清,這些人整天出國與帝修反打交道,怎么可能沒有更嚴重的問題?
匆匆走上絕望之途
他們首先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把批斗對象都隔離起來。大約有六七人,多為原“和大”的領(lǐng)導干部,楊朔也在其中,還有一位比較年輕的姚某,雖非“當權(quán)派”,但據(jù)說有反動社會關(guān)系,并且解放后還有聯(lián)系,也被隔離審查。他們被集中到一間大會議室,食宿都在其中,不能回家,白天寫檢查交代。同時在軍代表領(lǐng)導下給每人成立了“專案組”,進行“內(nèi)查外調(diào)”審查。在軍代表講話之后,有一個經(jīng)常把“光屁股長大”掛在嘴邊,自詡“根正苗紅”的勤雜工得風氣之先,在院子里的地上用粉筆寫了“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楊朔”幾個大字。楊朔被送到隔離室之前經(jīng)過那里看到了這幾個字。在這以前,他還沒有被扣上“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這些字樣是軍代表來了之后才出現(xiàn)的,所以大約他以為這是軍代表給他定的性。他關(guān)進去之后,就遞條子出來,要求與軍代表談話。我聽說軍代表說先冷他一下,給他點壓力,讓他好好交代問題。誰知楊朔就絕望自殺了。
我碰巧成為了這一不幸事件的見證人之一。當時的情況是:幾位隔離對象(都是男的)集中睡在一間大會議室,會議室是兩扇玻璃門,從外面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門并不上鎖,日夜有人輪流在外面“值班”。凡沒有任務(wù)的(例如參加專案組之類)閑散人員都要輪到,日夜各一人。所謂“值班”,就是在會議室門外有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坐在那里守著。里面的人除了盥洗、如廁,一般不出來,其實他們也絕不會逃走。
那天晚上正好輪到我值班。那是盛暑,里面的人都是赤膊,只穿一條短褲。我一個女的,覺得很別扭,就盡量“非禮勿視”,目光不向玻璃門看。大約九、十點鐘,他們陸續(xù)拿著臉盆出來到走廊盡頭的盥洗室洗漱,然后回房睡覺。我見到楊朔也在其中,并無異樣。到了半夜,我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了,忽聽里面那位比較年輕的姚某喊人,我仍然不愿進去,就在門外問怎么回事,姚出來說楊朔好像出了問題,不省人事了。姚的床大約與楊朔挨著,他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楊朔的樣子不對勁,推他不醒,才感到有問題。
我趕緊打電話叫辦公室負責人,不久來了好幾個管事的,可能軍代表也在其中。他們把楊朔抬了出來,那姚某是懂一些醫(yī)學的,他還掰開楊朔的眼睛看瞳孔。楊朔被緊急送往醫(yī)院,以后的情況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記得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軍代表宣布楊朔搶救無效,已經(jīng)去世。據(jù)說發(fā)現(xiàn)他床頭有安眠藥瓶,醫(yī)院診斷是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大家都知道楊朔一直有嚴重的失眠癥,離不開安眠藥,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有機會儲備了足夠致命的量。剛開始隔離審查,就有人自殺了,這在當時也應(yīng)算是運動領(lǐng)導的失誤。(例如怎么會允許他身上帶這么多安眠藥?)
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軍代表當然不會認錯,反而開大會,宣布楊朔“自絕于人民”,而且還羅列他的“反動資產(chǎn)階級思想”,其中又提到自購私宅,生活奢侈,“冬有冬宮,夏有夏宮”云云。并分批組織大家去“參觀”他的住宅。我發(fā)現(xiàn)他所謂的“豪華住宅”就是一進小四合院的半邊,沿著游廊拐過來,不記得有幾間屋,好像也不多,并未超過當時與他同級別的領(lǐng)導干部的規(guī)格,只不過別人是“公家”分配,他是私宅,不占公家的,反而成了罪狀。所謂“冬宮”、“夏宮”云者,就是他在不同季節(jié)選擇睡在不同朝向的房間而已,那時沒有空調(diào),冬天還可以節(jié)約點煤。印象中還見到他有一個養(yǎng)女,當時大約只有十來歲,我還曾閃過一個念頭,她不知會有什么反應(yīng),以后將如何生活。但是以我當時的處境,這些都不屬于我可以過問的事。
后來我和一些熟悉他的同事分析,楊朔當時在“和大”并不是受沖擊最大的,也沒有說不清的“歷史問題”,為什么在軍代表剛剛進駐之后要匆匆走上這條絕路呢?我們都認為還是由于他太老實,太相信黨,也太認可軍代表的權(quán)威。在運動初期,造反派對他的批判,他還可以認為是“小將”胡來,運動后期總是會有正確結(jié)論,會“落實政策”的。但是軍代表被認為是毛主席派來的,貫徹毛澤東思想,執(zhí)行毛主席指示,有至高的權(quán)威。楊朔大約真誠相信他們的話就代表最高領(lǐng)袖,那么,在他們進駐后,他的帽子反而升級,變成敵我矛盾性質(zhì)(看來他也真的認為那地上的幾個大字就是秉承軍代表的意思,而軍代表就是奉旨給他定性)。他于是要求談話,急于表白自己,而又被拒絕。這樣,他就絕望了。這是我們的分析。君子可欺以其方!楊朔本人最后究竟怎樣想的,已無法知道。
記得他過去在閑談中曾提到過楊剛(共產(chǎn)黨內(nèi)著名才女,名記者,上世紀50年代自殺)和楊棗(楊剛之兄,名記者,抗戰(zhàn)勝利后被國民黨逮捕秘密殺害于獄中),說他們兄妹都是極有才華的,結(jié)局那么慘,真可惜。嗚呼!豈料楊朔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楊朔的悲劇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也包括他的作品。以他的學養(yǎng)、才華、文字的錘煉以及對生活的熱愛和真摯的感情,如果在另一種無拘無束的氛圍中得到自由發(fā)揮,是可以留下更多、更有個性、更精彩的有永久價值的作品的。
(摘自3月13日《北京青年報》。小標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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