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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在鏡子里反光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戴聾子只是耳朵有點背,不真聾,姓戴,真名兩個字:享之。
  戴享之先生是我小學一至三年級的老師,依他的話說,他只會教一至三年級語文的細細本事,高一個年級或改教數學,他都咬不動。這當然是他過分自謙的話。不過,我確實沒看到他教過四年級以上的學生。
  先生的字好,尤其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在我們村里,只要誰家有個紅白喜事,戴先生就會被人叫去寫對聯(lián)。這時,圍觀的人多,有很多的人對他翹大拇指,說:“寫得好!”
  我的父親似乎是他寫字的粉絲,早不讓我讀一年級,晚不讓我讀一年級,專揀了個戴先生教一年級的班去上學,這樣我就鐵定是戴先生的學生了。
  跟戴先生學文,他強調學寫字,說:“字好比人的臉和衣架子,是個外牌子,外牌子好,喜歡你的人才多!彼A送S终f:“我還沒見過有人喜歡臟兮兮的叫花子。”然后,他坐在講臺的椅子上,一只手握根小竹節(jié)鞭抽得叭叭響,說:“寫字,寫字!
  我個子矮,被安排坐在靠講桌的第一張桌子,他叭叭揚起好多的粉筆灰嗆得我直咳嗽。他聽見了,就用手掌在空中扇了扇,驅散那團濃密的粉筆塵,又走過來拍拍我的背,俯身看我的字,道:“崽,這橫又沒寫直!”
  他喊學生叫崽,跟我們喊他戴聾子一樣,是從心底里認可并喜歡。當時,我們不認為喊他戴聾子是不尊敬的,認為喜歡他、愿意跟他玩就可以亂喊,而他也高興地哈哈應著,以至大人在村里的紅白喜事上見我們喊戴聾子,就嗤嗤地笑一陣,罵:“沒大沒!”
  戴先生寫字還治好過我的火癤子。那天,我一上課就站著,屁股上的火癤子火燒火燎地痛,一坐,更痛得厲害。我站著擋住了黑板,后面的同學讓我坐,我屁股一沾凳又彈起來了。后來任他們怎么喊,我都不坐。戴先生聽到他們告狀,下課便捉住我,脫了褲頭一瞧,說:“乖乖,真是個大火癤子哦!表樖治樟酥ё郎系拇竺P,在墨盆子里浸了一把濃墨涂在我的火癤子上,戲謔地說:“是半邊屁股沒文化喲,呷點墨就好了!”
  戴先生和藹,很快成了我的忘年之交,從內心來說是沒有隔閡的。
  記得有一回,我口饞準備偷村里一戶人家的桔子,我問他:“戴聾子,你說那人又不小氣,桔子又多,十幾畝,我們偷他的桔子算偷么?”他本來在瞄書,聽了,合上,饒有興趣地說:“怎么能算偷呢,他那么多,你們又沒錢買,嘴又那么饞!蔽艺f:“你說了不算,倘若抓住了怎么辦?”他用手在我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腦殼還蠻靈活的,是想套我的經驗吧?”說罷,就又開始跟我吹牛了。
  他說他們那時候的日子才叫苦,沒人知道甜。有一回他和幾個小伙伴在地里干活,看到一塊梯土上的大棗紅了,便趁天黑去了。去時,他瞅過地形,棗樹生長在土坪邊,后臨木屋,左側和前方是一個人高的石塊,不好爬,唯右側一丈之外,地勢平坦,有面一人高的土墻作掩體,可進可退。并且那戶人家的狗愛隨主人出去玩,所以晚上八點左右主人沒回來是最安全的……
  我賊一樣聽著戴先生的故事,明白了八九分。即去偷桔子時,一定要去察看好地形,跟打仗一樣的。我本還想聽他吹會兒牛,他意識到了不妙,趕緊住了嘴,說:“盡學歪了!”便在我的頭上彈了一響。
  戴先生教我二年級時,把師母和孩子接到了學校。他的兩個孩子比我小兩三歲,但都長得胖嘟嘟的,陽氣好,在大冬天赤著腳不用穿襪子。這時候的戴先生壓力大,人偏瘦,與師母一樣黝黑了。
  戴先生與師母住在一起,師母沒工作,也沒干農活,指望他那點工資過日子,肯定苦多了。有一次,他從屠夫那里賒了兩三斤肥肉回來,雪白雪白的一大坨,擠滿了一只寬口的土缽子,然后放在學校食堂的木蒸籠里猛蒸,什么也沒放,只放了一勺鹽。到了中午,他吆喝著把肥肉端出,油膩膩的,邊走邊對往來的老師和學生說:“吃一筷子?”
  老師和學生伸頭看了看,膩得直搖頭。
  他端回屋子,美美地與他的家人分享了,連打個飽嗝兒都泛著幸福的油星。
  戴先生一家就這樣像個鐵釘釘在學校里了,從沒動過。他也開始在春上跟學校附近的人討一些荒土種,農民種什么,他就種什么,玉米、高粱、紅薯樣樣種得好。記得有回中午,秋天的陽光開得老大,暖暖的,真好。我們正趴在課桌上做作業(yè)呢,他躥進來突然說:“今年我收了幾擔紅薯,蔫在地板上出了糖,現(xiàn)在每人一個紅薯當零食當午餐,莫搶莫爭!苯又D身從門口端進來一窩軟趴趴的蒸糖紅薯,冒著滾滾的熱氣,個個流紅糖汁,絲兒拉了一尺長,看著就流口水兒。
  我們呼哈呼哈地啃著紅薯,像一群山溝里亂奔的野豬兒。他疼愛地瞧著我們,說:“別急,小心燙!
  吃紅薯這事兒,吃多了,通過實踐才知道紅薯愛滯氣。戴先生因為照顧山高路遠不方便回家吃午餐的學生吃紅薯,肚子是飽了,可下午幾堂課常有人放屁。最終的結果是數學老師不知內情、忍無可忍地說:“呷的是冬茅,放的是狗屁!”罵得我們的臉緋紅,挺不好意思的。
  戴先生最讓人感動的是這年冬天。
  記得他跟他的父親學過掘窯燒木炭的手藝,便一個人從九月開始在離學校不遠的坡上掘了一個地窯,并組織我們砍了不少的柴火,說十月天里好燒木炭,在教室里可生旺旺的炭火。我們想著往年的小手小腳被凍得皸裂了,或腫胖胖的,甚至發(fā)炎出了膿,就賣力地撿,充滿了溫暖的希冀。
  冬天的山溝溝冷得快,雪在十一月下旬總會不打折扣地來。而戴先生的地窯早挖好了,趴在山坡上像個細面包子,更像個瞭望敵人的堡壘。地窯掘得像戴先生的字,規(guī)規(guī)矩矩,膨起的半圓上方,每個角落留有一個碗大的氣孔直通窯體,腰部也各掏了一個。然后,為了防雨雪又搭了一座人字形的草棚,這樣即使來了雨雪也不會打濕窯蓋上的泥土,坍塌了。
  從窯蓋上下來,有幾步簡陋的土臺階,它在土窯的左側。下了臺階,走至窯正中,則是一個近一米寬一米五高的窯口。這個窯口,是人進入窯體的唯一通道,窯體里的炭柴均從這里拖進去。一截截的炭柴,有一米多長,整齊地豎著,緊緊地擠放。而窯體放好炭柴后,口再封細一些,留個適當的引火點引燃里面的炭柴。
  炭柴一旦燒起,窯口便不能停火,也離不開人。這時,我們就幫戴先生撿引火的柴兒,枝枝葉葉,盡管撿得不多,但個個累得氣喘吁吁,臉紅粉粉的。戴先生燒火時,則被烤得皮發(fā)燙,頭上的黑發(fā)兒也熏卷了,額頭上還燒去了一截,臉黑黑的,涂了一層炭灰。
  戴先生燒炭主要靠師母,靠我們這些小腳丫子是不行的。師母在土窯離不開人手時打頂手,還給戴先生送飯送水。這么熊熊的烈火在窯口大約燒上幾個小時,差不多把火引足了,就搬一塊大石板封住窯口,四邊用土夯緊,不留一絲氣兒。
  熄了窯口的火,窯體的炭柴還在肚子里燃燒。從窯蓋上的六個氣孔可以判斷,冒出多少的濃煙就有多少的炭柴在放肆地吟唱。然后,煙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白,戴先生便會站在學校的木欄上,指著煙給我們看:“柴燒完了,只剩些汽水兒!
  戴先生果然是個燒炭的好把式。沒過幾天等窯涼了,擇個晴日開窯,我們班都去看。他撬開窯口,只見烏漆的木炭像千根屋柱落地,上下兩端還泛著白末兒,漂亮極了。他爬進窯口,一根一根地往后拖,往后遞,還叮囑道:“輕點,炭脆,別磕碎了!”當他的人全縮進窯體里,便不準我們幫忙,說危險,讓師母匍匐著去遞。
  我們傻傻地站在窯蓋上面,想著這個冬天有炭火烤了,手和腳不會像往年一樣被雪凍爛了,就興奮地喊:“戴聾子!一、二、三,加油!戴聾子!一、二、三,你好棒!”幾十雙小腳蹦著跳著,不斷地跺在土窯蓋上。
  窯體外的木炭越拖越多,整齊地碼放了好高。窯體逐漸空了癟了,可我們的吆喝和跺腳沒有減少,突然,戴先生喊:“快走開!”他自己還沒爬出來,窯蓋坍塌了……
  這個冬天,我們三年級有炭火過冬,任外面的雪瘋狂地飛,任風刺骨地叫,教室里一個個紅彤彤的火盆子像一樹紅柿子,照得我的心溫暖且敞亮。而戴先生綁著繃帶拄著拐杖,還在講臺上講課。
  (劉群華,筆名劉陽河,湖南婁底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星星》《散文百家》《湖南文學》《山東文學》《延河》《揚子江》《草原》《鴨綠江》《滇池》等報刊,有作品被《意林》《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并入編多省市模擬高考題。)
  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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