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你玩”:說唱俑的嬉娛人生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想要為漢代評出一件最有特色的雕塑,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因為漢代的雕塑成就太高,實在是難分秋色。不過,在筆者心目中,要說最為真實可親的,說唱俑當仁不讓。
這是四川地區(qū)出土的文物,確實很有蜀地特色,那種鮮活勁兒,那種濃濃的人間煙火氣,像是翻滾的紅油鍋底,熱辣喧騰,還不斷冒著白煙,暢快淋漓得讓人無法拒絕。
在筆者心目中,這件說唱俑不僅是蜀地的氣質(zhì)擔當,也是漢代最可愛的作品,我也相信,只要看到他,沒有誰不從心底泛起笑意來。
手舞足蹈,恣意說笑
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古代中國”展廳里,當我們以時間為序,從遠古開始一路觀賞,會首先感覺到氛圍的莊肅恭謹——從仰韶文化的陶器、紅山文化的玉器到商周的青銅,再到秦漢的兵馬俑,威嚴中帶著一絲神秘,我們的心情也揪得緊緊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不過,只待漢代的章節(jié)將近結(jié)束,一轉(zhuǎn)眼見到他,寂冷空曠的展廳便立時歡騰起來。
他是一件說唱俑,因其采用了坐姿而被稱為“坐式說唱俑”,出土于四川成都天回山東漢崖墓。
他并沒有動,也并沒有被觀眾圍觀,但他看起來眉飛色舞、神氣活現(xiàn),讓我仿佛聽到四周漫起了人聲、笑聲、叫好聲。
與其說他是穿越兩千年的時光而來,不如說他帶著我們穿越時光而去了。
從裝扮來看,他是個滑稽戲表演者,看起來肯定不是個新手,而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演員。他的嘴巴微張著,可以看到牙齒都已經(jīng)稀落不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笑話說得太多,把牙都笑掉了。
他的裝束很簡單,頭上是一頂平頭小軟帽,額前扎個花結(jié),上身袒露著,褲子只被腰間一條線輕輕一勒。
滑稽戲表演全憑一張嘴,張口便來,即興發(fā)揮,演的日子久了,一抬眼一舉眉都是戲,實在用不著太多的行頭。
當然還需要一個小小的道具,那就是左手環(huán)抱著的一面小扁鼓。此時他正講到興頭上,右臂高舉著鼓槌,正待擊下去。
可惜不知他的說唱內(nèi)容,想來必定異常有趣,所以連他自己都像是被感染了:情之所至,單是說唱已然不夠,還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番。
他的左臂上有一串臂飾,令人好奇的是,珠串間還夾著幾個小瓶子。這難道是酒瓶?借酒助興,便能更加逸興遄飛吧?
表演者如此投入,觀眾也就欣然忘我,看著他額上一道道又深又密的皺紋,滿眼的笑意也在心頭一波一波蕩漾開來。
毋庸諱言,在我們一貫嚴肅的藝術(shù)作品中,這樣熱情洋溢的神情確實是少見的,所以格外突出,格外具有感染力。
他的姿勢也很有張力:身體的塑造十分簡潔,只用一條線便分開了上下半身,比例上長下短,幽默感從中而來;下半身是圓墩墩的囫圇一塊,讓人好奇這鼓脹的肚子里還藏著多少笑話。
與粗笨敦實的下半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只異常靈活的蹺起的右腿,正好與伸出的右手形成了呼應(yīng)。
這樣“順拐”的姿勢很容易讓雕塑失去平衡感,所以他的身體被塑得微微弓著背,和伸出的手腳形成了一個渾成的弧度,恰到好處地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和穩(wěn)固。
當年工匠舉重若輕的功力展現(xiàn)無余。
說唱俑是四川地區(qū)的特色文物,姿勢不外乎站和坐。在四川博物館還有一件出土于四川郫縣宋家林東漢磚室墓的“立式說唱俑”,也極為傳神。
他的身體扭動的幅度很大,聳著肩屈著膝,呈現(xiàn)出起伏的S形,既活潑動感,又和諧均衡,同樣顯現(xiàn)出工匠的嫻熟技藝。
他的臉部表情更為夸張,舌頭使勁向上伸,嘴角被相應(yīng)地牽到一邊,像是在模擬痛苦難耐、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這一坐一立、一笑一哭,倒真是一對絕配。我想,現(xiàn)在四川茶館里的龍門陣,或許和這些說唱俑有點淵源吧。
不止如此,時下流行的嘻哈,其表演方式和這些說唱俑也有頗多相似之處,讓人相信,這些漢代的表演者能夠隨時毫無壓力地奉上一段“freestyle”。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一個小小的遺憾是,我們只見當年的說唱俑,卻不見當年的觀眾形象。
工匠們只專注把這些說唱俑塑造得活靈活現(xiàn)、感染力非凡,卻并沒有人想到要去留下觀眾的形象,所以人們也只能憑空想象一個樂不可支、東倒西歪的群體了。
不過,之所以只有表演者而沒有觀眾形象,是有原因的。
其實,這些俑都是墓葬出土的隨葬品,他們的觀眾就是墓主人。漢代流行厚葬,所以墓主人想得很周全,不僅要衣食豐盛、車馬便利,連娛樂都要準備周全。
在娛樂風(fēng)氣盛行的漢代,滑稽戲表演幾乎無處不在,成為皇室公卿、達官富豪乃至民間百姓的生活必備,說唱俑塑造的就是這些滑稽戲演員的形象。在當時,他們還有個專門的名字“俳優(yōu)”——俳即詼諧滑稽,優(yōu)就是演員。
俳優(yōu)從業(yè)隊伍廣大,其中不乏奇人的存在。連司馬遷在著《史記》的時候,都專門安排了一篇《滑稽列傳》,記載了不少歷史上滑稽人物中的佼佼者。
這些名垂青史的滑稽人物不但品行了得,而且才能出眾,所謂“不流世俗,不爭勢利”,“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有些人通過調(diào)笑的方式針砭時弊,頗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意思,算得上是“滑稽載道”。
看來,說唱俑不僅不能小瞧,甚至還頗值得幾分敬重,想來他們之中必有高人。
就像“坐式說唱俑”,如此神氣,或許正是以當時的某個“著名”人物為藍本塑造的吧?
不過,總體而言,這些滑稽人物地位很低。在當時,如果把一個人當成俳優(yōu)對待,那其實是一種相當?shù)奈耆琛?br> 比如漢武帝時代最著名的“聰明人”東方朔,一生精通經(jīng)學(xué)、抱負遠大。他尤其善辯,也頗有些政治成績。但可憐的東方朔料想不到,很可能因為他講話總是不“正經(jīng)”,漢武帝始終只將他看成俳優(yōu),而不是真正的國之棟梁,所以史上倒也真沒記下什么“正經(jīng)事”,大多都是些玩笑鬧劇般的趣聞軼事。
在那些軼事里,東方朔機敏異常,連皇帝也常常像是被他耍得團團轉(zhuǎn)。想象他那得意的表情,是不是與“坐式說唱俑”有些相似?
這樣想來,說唱俑也帶上幾分悲涼的底色了。
真實可親的“例外”
在說唱俑之外,漢代還有太多驚艷的雕塑。
茂陵的霍去病墓的馬踏匈奴、石牛石象沉穩(wěn)大氣,顯現(xiàn)的是“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雄心和霸氣;東漢的天祿、辟邪雄渾勁健,神俊非凡,守護著天地的平安。
銅奔馬更不必說了,凌空奔騰,瀟灑俊逸,這樣難得的雕塑珍品把漢代人超拔的精神狀態(tài)展現(xiàn)得不能更清晰。至于那些靠著陣仗嚴整取勝的兵馬俑,則讓世人想象出漢代人當初是何等披堅執(zhí)銳氣勢如虹。
漢代雕塑中還有許多動人的女性形象。河北保定的滿城墓里出土的長信宮燈,展示的是宮廷生活的華美奢侈,宮女那寧靜的坐姿,甚至讓人品出一絲宮闈的寂寞。還有曼妙窈窕的仕女俑,長袖善舞,綽約多姿。
上述雕塑中,每一件都在中國藝術(shù)的長河里熠熠生輝,而這還僅僅是漢代雕塑的驚鴻一瞥。
然而,或許是它們太完美,面對這些堂皇作品,筆者始終有一種歷史的距離感,唯有懷著恭肅的神情瞻仰,卻無法與之親近。
唯有說唱俑是個例外,它像是穿越了時空,從兩千年前一直說著唱著來到了今天,仍然這樣真實可親。
。ㄗ髡呦当本┐髮W(xué)藝術(shù)學(xué)博士,藝術(shù)推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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