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華新：人民日報社網絡中心(人民網)輿情監(jiān)測室秘書長、《網絡輿情》執(zhí)行主編、人民在線總編輯、主任記者】

　　走進網絡社區(qū)，觸摸真實中國

　　能不能這么說，在今天的報紙、電視和互聯(lián)網中，客觀上存在兩種社會圖景和兩種聲音？一種是恪守宣傳口徑的傳統(tǒng)媒體和網站新聞中，風恬浪靜的圖景，中規(guī)中矩的聲音；
一種是心直口快的網絡社區(qū)中，經常真實得讓人不爽的圖景，民怨累積、戾氣潛行的聲音。

　　年初央視新址配樓大火，媒體做了低調報道，國家財產的重大損失令人悲痛。但“80后”作家韓寒的博文寫道：除了對消防烈士表示惋惜，他和周圍的人竟然有點“幸災樂禍”。為什么？因為央視的行業(yè)壟斷地位，因為電視新聞未能如觀眾期待的那樣反映社會現(xiàn)實，因為粉飾太平。

　　接著是央視“焦點訪談”節(jié)目采訪大學生高也，譴責谷歌網站的色情鏈接讓他的同學“心神不寧”。好事的網民很快查出高也的身份本是“焦點訪談”實習生，紛紛在貼文中批評央視不是“用事實說話”而是“制造事實自說自話”。高也因不堪網友辱罵，換了手機號，關閉了自己和女友的博客。

　　“綠壩”風波也呈現(xiàn)出媒體報道與網民反饋的尷尬反差。新華社通稿說：92%的用戶認為有必要通過政府采購上網過濾軟件供社會免費使用以凈化網絡環(huán)境，70%以上的用戶對軟件表示滿意。而各大網站在線調查表明，質疑和反對安裝“綠壩-花季護航”的網民均超過80%。

　　還有湖北石首事件，在長達約80個小時內，體現(xiàn)政府立場的新聞發(fā)布只有3篇，未能說服“不明真相的群眾”。特別是在街頭已經出現(xiàn)“設置路障，阻礙交通”的危急關口，荊楚網竟然發(fā)布了匪夷所思的新聞稿《石首市多部門聯(lián)合舉辦公交車火災事故處置演習》，結果51條跟帖一邊倒質疑政府在愚弄公眾。與此同時，百度貼吧“石首吧”中出現(xiàn)了近500個與此案有關的主帖；
微博客飯否網上，僅一名網友“實時直播”的石首消息約140條；
播客網站出現(xiàn)了網友用手機拍攝的酒店起火和街頭警民沖突的多個視頻。

　　這是政府新聞宣傳和輿論導向的尷尬。過去，政府通過約束傳統(tǒng)媒體，并通過控制互聯(lián)網新聞信息服務資質來約束網站新聞，就能落實“宣傳口徑”，消除雜音。這是借助于“我發(fā)你看”、信息單向傳播的web1.0形態(tài)來保障實施的。然而，新聞跟帖、論壇/BBS、博客、播客、QQ群，特別是微博客日趨活躍，宣告了網民自主發(fā)聲、信息反向傳播的web2.0形態(tài)的崛起。政府面對作為個體的網民和公眾，只是“我說你聽”不夠了，還要學會“你問我答”。特別是應對公共事務負面新聞時，政府不再是管住了媒體編輯部就能成功地壓制不利的聲音，扭轉局面，必須學會與網民直接溝通，進行耐心細致的說服工作。政府的公共關系工作，也從過去的媒體管理變成公眾關系。

　　網民成為中國最大的“壓力集團”

　　中央政府越來越重視網民的批評。得知網上議論官方的城鎮(zhèn)登記失業(yè)率4.6%與學術界的城鎮(zhèn)調查失業(yè)率9.4%存在數(shù)據差異，溫家寶總理要求趕緊澄清，并囑咐各部委：“只要網上出了個什么東西是需要解釋的，你們不用請示我，你們趕緊上網去解釋，別把問題拖成一個不得了的大問題�！贬槍γ裨馆^為集中的網絡熱點事件，各地政府出于穩(wěn)定民心、穩(wěn)定大局的考慮，經常主動或被動地做出讓步。可以說，網民已經成為中國最大的“壓力集團”。

　　今年2月云南“躲貓貓”事件中，在媒體出身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武皓促成下，8名網友被推選為代表，進入看守所實地調查。雖然對網友介入司法的方式存在爭議，但這個“網友調查團”有力地推動了為屈死者洗冤，以及隨后的全國整治“牢頭獄霸”。

　　河南靈寶籍青年王帥在天涯社區(qū)發(fā)帖，批評家鄉(xiāng)違法征地，被羈押8天。人民網邀請“取保候審”中的王帥訪談，網友質疑滾滾而來：網民發(fā)帖該不該跨省抓捕？法律上有沒有“誹謗政府罪”？基層政府能不能有網絡監(jiān)控權？靈寶方面十分緊張，人民網“輿情會商室”在2小時內新增馬甲50個，IP地址大多出自靈寶。網友“8個佘祥林的家屬”發(fā)帖說：“特別要提醒這些地方官吏牢牢記�。褐袊�老百姓只要鼠標輕點，就跟總書記胡哥在一起了�！痹谌嗣窬W第3場訪談中，河南省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秦玉海承認王帥案是錯案，給予國家賠償。在第4場網絡訪談中，靈寶市政府發(fā)言人表示接受大家的批評，歡迎輿論監(jiān)督。

　　王帥案的平反，還推動了內蒙鄂爾多斯吳保全誹謗案“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7月3日發(fā)回一審法院重新審理。因為網民的壓力，習水縣檢察院提升了官員嫖宿幼女案管轄級別；
杭州警方為輕率認定飆車案時速“欺實馬”而向公眾道歉；
南京江寧區(qū)房產局長周久耕剛因一盒“天價煙”而丟官；
鄭州規(guī)劃局副局長逯軍又因為一句“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而被停職。

　　網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階層壁壘森嚴，但在網上因為同樣感受到發(fā)展資源的匱乏，同樣感受到強勢群體的壓迫而一齊發(fā)聲。明智的上級政府可以借助網民的聲音釋放民怨，排查和化解過于尖銳的社會矛盾，整頓吏治。在傳統(tǒng)行政體制只對上負責的情況下，通過互聯(lián)網引入某種自下而上的監(jiān)督機制，遏制地方利益關系糾結和官員腐敗，既可以贏得民心，又能伸張上級政府的權威。

　　中國網絡輿論異常發(fā)達，與傳統(tǒng)媒體輿論監(jiān)督功能的弱化，特別是常規(guī)利益訴求表達和利益協(xié)調博弈機制欠缺有關。比如信訪在一些地方變成了千方百計“截訪”，司法公正底線屢被擊穿，官民、貧富的鴻溝因為代際相傳而變得難以逾越。網絡輿論所反映的問題，也不可能都靠上達圣聽來扭轉乾坤，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要靠改良網下的紀檢、信訪、司法制度及媒體監(jiān)督來解決。

　　網民的“刻板印象”，政府的“主場劣勢”

　　近年來，在web2.0中，在涉及政府與民眾關系問題上，網民形成了傳播學中的所謂“刻板印象”，如對公權力的不信任感，對司法公正的失望，對社會公正的缺乏信心，這類認知和情緒似乎不斷得到某些突發(fā)事件的一再驗證，在網民上相互激勵、輪番放大。

　　6月12日下午，在重慶鬧市區(qū)解放碑廣場，市容執(zhí)法人員勸離一名賣燈草的八旬老人時，竟然導致數(shù)百市民呼喊“和諧重慶”的口號在街頭聚集。一件極小的事情，引起如此強烈的反應，是出于市民對城管暴力執(zhí)法的“刻板印象”。當?shù)卣�府后來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說，老人起身挑燈草時“摔下一串在地上”，城管并沒有動粗，是現(xiàn)場群眾“不明真相”。凱迪網絡“貓眼看人”網友深思：“這社會，哀傷太多，戾氣太重！”

　　不要簡單地指責網民和公眾“不明真相”，也可能是因為政府在公共政策、社會治理、官員操守等方面存在嚴重的闕失。一些地方政府和行業(yè)主管部門的野蠻執(zhí)法，林嘉祥（深圳猥褻女童案）、鄧貴大（鄧玉嬌案）那樣的無良官員，一次次刺激和強化網民的“刻板印象”。從重慶燈草老人，聯(lián)想到網上曝光的北京《城管執(zhí)法操作實務》，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注意要使相對人的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還應以超短快捷的連環(huán)式動作一次性做完，不留尾巴�！卑牙习傩债敵闪藵撛诘姆缸锵右扇耍♂槍�杭州飆車案一度可能為肇事者胡斌開脫，鄧玉嬌案一度可能致她于死地，西安網友在聯(lián)合早報網警告說：“無論是胡斌的‘生’，還是鄧玉嬌的‘死’，都暗示著法律的可操縱性。然而，無論是杭州警方還是巴東警方，似乎都低估了民智和民憤。任何一次不公正的得逞必將造成民心的進一步喪失，而一次次民憤的積累最后必將釀成大禍。”

　　不要簡單地指責“民聲”偏激，也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官聲”過于傲慢跋扈，憑借公權力的絕對強勢地位，甚至不屑于對老百姓講一點溝通技巧，一次次“侮辱公眾的智商”。據媒體報道，云南孟連縣分管教育的副縣長之女小思（化名）糾集7名女生，將初二女生小艷（化名）拖進廁所，打耳光、高跟鞋砸頭、拳打腳踢，并從廁所里撿起臟衛(wèi)生巾塞進小艷的嘴里。經過政府調查，由打人者之母分管的縣教育局發(fā)出通報，卻把施暴描述成“學生打架事件”，侮辱情節(jié)也變成了用兩條未使用過的衛(wèi)生巾“貼到”臉部。

　　本來，政府在公共事務的新聞宣傳中具有“主場優(yōu)勢”。因為政府掌握的信息遠比公眾個人所了解的信息全面而專業(yè)，中國政府對新聞媒體（無論報紙、電視還是網站）具有重大影響力，而且最主要的一條，政府應該具有權威性。但由于前述兩個原因，主場優(yōu)勢變成了“主場劣勢”，公權力在web2.0平臺上常處于被質疑、被嘲弄、被道德審判的位置上。特別是當政府一廂情愿地貫徹和灌輸web1.0的宣傳口徑，卻忽視甚至蔑視web2.0的疑慮和怨氣，企圖用刪帖、封堵IP乃至“跨省抓捕”來壓制不同的聲音，有可能陷入“塔西佗陷阱”，即當政府不受歡迎的時候，好的政策與壞的政策都會得罪人民；
當政府缺乏公信力時，政府的立場連同民間自發(fā)擁戴政府的聲音都會受到排斥。就像韓寒在央視大火博文中的感慨：“本來是真事，被這些媒體一說，新華社通稿一發(fā)，反而像個假事了；
本來是個加分的事，被他們一宣揚，居然正正得負變成了一個減分的事情�！�

　　廈門出連岳 巴東出屠夫

　　7月7日，因“躲貓貓”案而為網民熟知的云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武皓，在凱迪網絡“貓眼看人”論壇實名發(fā)帖，提出宣傳部門要從“捂蓋子”思維向“揭蓋子”思維轉變。他舉例說，一壺已經燒開的水，如果還使勁捂著蓋子，結果只能是連壺底都被燒穿；
而蓋子一揭，盡管有可能會燙著自己的手，但沸騰的民意也就會變?yōu)檎羝�慢慢消散�?/p>

　　近年來的網絡輿情表明，政府“揭蓋子”有利于培養(yǎng)理性、可對話的網民。廈門PX事件中，“政府與公民一起成長”。家居鼓浪嶼，自稱“有老婆，有無敵海景，還有自由”的連岳，在博客和媒體專欄中持續(xù)撰文質疑PX，柔聲細語地告訴廈門人：不需要你有太勇敢的舉動，只要你讓身邊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聲音再小，只要說出來總是能被聽到的。廈門市政府則廣開短信、電話、電子郵件、來信、市民座談會等渠道，與市民形成良性互動。最后，政府毅然決定將PX項目遷往漳州。這是政府與公眾多贏的局面，是國家之福。

　　在鄧玉嬌案中，政府一味“捂蓋子”。巴東縣政府如臨大敵，長江輪船停止�？�，外地人要檢查身份證，賓館宣布客滿恕不接待，記者被不明身份的人圍困和毆打。鄧玉嬌家鄉(xiāng)野三關鎮(zhèn)電視和網絡信號因為“防雷擊”而中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演了一出“屠夫大俠營救鄧女俠”的活報劇�！巴婪颉痹诰W友資助下趕到巴東，促成鄧家聘請北京律師，并在博客里向網友隨時報告案件進展。與連岳截然不同，“屠夫”不是知識分子，沒有固定職業(yè)，據說已經兩年沒有過一分錢收入，在巴東曾因鞋子“破了不成樣”，用網友捐款買了雙鞋子。有個帖子描述“屠夫”：“也許他有點喜歡吹牛說大話，喜歡出風頭，人比較講義氣。他的交際也很廣泛，也喜歡同那些知識分子交往。如果說他跟那些知識分子有多深的交情，那倒未必，因為畢竟他的文化素質并不很高，那些精英們幾乎從心底里就沒有真正地太看重他。他同無數(shù)個普通平凡的市民一樣沒有什么真正的政治傾向性，更別談什么明確的政治理念了。也就在多喝了幾口的時候，會高喊幾句不著五六的話而已�！�

　　從屠夫身上，是不是看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某些投身革命的游民影子呢？鄧玉嬌案中，網民已不滿足于用鼠標發(fā)言。北京街頭出現(xiàn)了“誰都可能成為鄧玉嬌”的“行為藝術”，更多的網友自費前往巴東“旅游”。屠夫等人“用殺豬方式參與社會個案的模式”，公民責任心可嘉，卻不能歸結為公民有序政治參與的常態(tài)，其對社會的潛在破壞性，會不會把“壺底燒穿”，值得憂慮和警醒。

　　如果web1.0的新聞宣傳得不到改良，而web2.0的怨氣又得不到宣泄，那么互聯(lián)網將擴大官民對立、撕裂族群，而不是促進官民溝通，促進社會不同群體利益的均衡表達和平等博弈，更不能打造國民政治共識，鞏固國家認同。這是中國網民，特別是網絡管理者，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

　　本文刪節(jié)版刊于2009年7月19日《南方都市報·評論周刊》，此處為作者授權完整版。

　　來源：中國選舉與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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