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從“契約”到“身份”的復辟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日漸流行的“官二代”“富二代”“窮二代”等語詞,昭示了一種令人厭惡的現實。它正在摧毀社會的健康,使社會往一個逆行的方向發(fā)展。19世紀英國法律史家梅因曾這樣概括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走勢:“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然而,一百多年后,此處的現實恰恰相反,它退步為“從契約到身份”,即從現代以來的契約平等復辟為中世紀不平等的身份世襲。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大勢,除去原始社會的部落本位外,可以約略概括為中世紀的家族本位和現代社會的個人本位。在家族本位時代,個人的權利、地位、財產、榮譽不是來自他自己,而是來自家族。家族地位的天熱懸殊(豪門多為敕封),決定了個人不同的家族身份。當這個身份成為個人最重要的社會標志時——哪怕交友,也要先看他的身份而不是他個人的才華或人品——只能說,這個社會是一個不平等的社會。尤其在這個社會中,由家族身份帶來的權利、地位、榮譽等還可以遺傳(所謂世襲),這就更表征了身份社會赤裸裸的不公正,因為它是以制度的方式維系其不平等。
從身份到契約,亦即從家族到個人,是漫長歷史過程中的偉大進步。現代社會不是身份社會而是契約社會,比如今天的美國,就誕生于三百多年前的“五月花號公約”。參與訂約的簽字者有著各自不同的身份,但他們在訂約時的地位卻彼此平等。也就是說,現代社會,個人從家族依附中升華而出,成為社會最基本的單位。面對社會,作為個人的權利與義務已不再來自古老的家族,而是來自由他所參與制定的社會契約,F代社會最根本也最重要的契約是憲法,在邏輯上,參與制定憲法的是法律人格平等的每一個人。惟其如此,個人的權利都由憲法提供保障或給予。無論你是什么樣的身份,其權利不會多于別人,正如其義務也不會少于別人。因此,我們說,契約型的現代社會是個體之間彼此平等的社會。
如果平等是社會最重要的價值維度之一,那么,“官二代”“富二代”和“貧二代”的出現正在破壞社會平等。最近網絡以照片形式流傳的湘潭大學的“開學第一課”,正好形成“官二代”和“窮二代”的鮮明對比。在一輛輛如同展覽一般的公車照片中,夾雜著一個肩挑蛇皮袋來報到的孤獨身影。每一輛車子都在標明一種公權的身份,而那位自擔蛇皮袋的學生在入學起跑線上就已經面臨不公正。更可怕的是,它將持續(xù)下去,一直延伸到畢業(yè)以后的就業(yè)。目下國內就業(yè)信息網的應聘系統(tǒng)都設有“家庭收入”欄,它的設置就是預先摸底應聘對象的家庭出身。媒體將此戲稱為大學生求職的“拼爹游戲”,拼爹正是拼身份。試想,那位自擔蛇皮袋的大學生即使成績好又如何,他能拼得過那些當時即乘公車報到的官二代嗎。這里,個人的能力和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背后的家族身份。
當然,平等不是貧富之間的結果平等,正如孟子所說“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十個指頭一般齊的平等,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但,作為社會制度,卻要嚴格保證契約權利上的機會平等。拼爹游戲的可怕,在于爹不行,連機會都沒有。反過來,我們看到,如果爹是官,仕途都想著點子為你開綠燈。最近河南省固始縣公開選拔鄉(xiāng)鎮(zhèn)長,結果12個名額大都為官員之后或親屬。面對輿論指責,官方振振有詞,他們的選拔符合程序。但,這里有程序,卻沒有程序正義。鄉(xiāng)長本應民選,但,整個程序的設置,都把民和民意排除在外。除了本人自薦,后兩個步驟都是由官員圈點,民選變成了官選。結果,由官選官,與民無關,這分明是變相地官爵世襲,還假借了制度名義。問題是,我們的制度是否有這方面的防堵,這才是身份社會和契約社會最關鍵的分野。假如固始縣不公開作廢這次鄉(xiāng)長選拔,我只能說我們的制度默認甚至庇護了這種毫無公正可言的官選世襲制。
身份社會是特權社會,特權本身就是對其他權利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正在形成它的馬太效應。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平等,作為人類普遍存在的最基本的價值訴求,它的闕失勢必導致社會的動蕩。托克維爾在那個時代就作出過警告,我們不妨旁聽:“在任何時代都是如此,而在今天尤其是如此。追求平等的激情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凡是想與它抗衡的人和權力,都必將被它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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