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圓明園的道德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大英博物館是一種述說文明的方式。它要說的故事是從大門左手邊開始的,那里有埃及、巴比倫、希臘以及羅馬展區(qū),它們是西方文明的根源。大門的右方,則有美國等“新世界”地區(qū),是西方文明的晚近階段。至于中國,則與其它亞洲展區(qū)并存于大門遙遙相對的另一端,是西方文明的他者,用以比對它自身的獨特軌跡和性質。同時,它又是一座帝國的記憶。那些填充它敘事框架的木乃伊、大理石以及林林總總的珍稀文物,恰足以說明大英帝國昔年的強盛、詭詐和霸道。
相對于此,雅典的衛(wèi)城遺址所要告訴我們的,則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故事。它本是西方古典世界的光榮,兩千多年以來屢遭天災、兵燹和劫掠,如今成了一尊碎裂的古瓶,以殘缺的片斷誘發(fā)游人思考那已不復在的全體,和其間蘊涵的意義。
不過,盡管周邊有許多招攬游客的小販,但是整座廢墟仍然不失歷史的莊嚴,沒有過度惡俗的裝點,不曾淪為任人蹂躪的樂園。每一個去過巴特農神殿的游客都會忍不住想象,要是大英博物館里頭的石雕全都運回此處,放在它們原來該有的位置上,那將會是何等壯麗的景觀呢?
至今為止,希臘當局已經(jīng)成功向瑞典、梵蒂岡和意大利等多個國家取回了不少衛(wèi)城遺物。只有英國,仍在輿論的巨壓下,力圖保留大英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盡管如此,雙方的談判也還是有進展的。最起碼,英方知道自己在道德上實在站不住腳,只能用租借或其它合作方式爭取最大的利益。
在這樣的脈絡下,看圓明園獸首拍賣事件,或能寫照出不同的方向。
首先,經(jīng)過重重轉手,現(xiàn)在那幾具獸首的物主并非國家,而是私人,爭討工作因此分外困難。從中國民間的情緒看來,大家對圓明園的象征意義又的確是很在乎的。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假定在獸首無法順利回歸的前提下,中國自己應該要先做些什么。
比如說,我們可以升級圓明園的管理權,把它從北京市海淀區(qū)政府轄下的圓明園管理處變成國家級的遺址公園管理局,不要再讓人進去拍完電影留下被破壞的植被(這正是當年《無極》劇組的作為),還要拆除后來興建的飯館和商店(根據(jù)北京林業(yè)大學曹麗娟的調查,此類建筑竟然占了長春園15%的景點),還它應有的尊嚴。然后,我們用它去說一段故事。
這段故事自然與國家有關。史學家汪榮祖先生在《追尋失落的圓明園》中指出,現(xiàn)代中國人之所以不能忘懷一座皇家園林的命運,是因為他們非常困惑,“為何西方人會犯自己訂立的國際法,該法明確禁止在戰(zhàn)時從平民或國家元首手中,掠奪可以帶走的私人財產”,尤其是英法聯(lián)軍劫掠圓明園的那一回,因為列強剛剛才在1899年加入了禁止戰(zhàn)時掠奪的“海牙公約”?墒,它的意義又不是應該僅限于此。因為圓明園的淪落破敗,除了西方,也有中國人自己的責任。英法聯(lián)軍撤離沒多久,附近居民就跑進去洗劫木材了。滿清顛覆以后,從軍閥到民國政府,從高官權貴到民間盜匪,更是對僅存的遺跡上下其手,巧取豪奪。新中國建立了,遺址毀滅的過程也并沒有因此停止;
山平湖填,原有的人造丘池成了大片農地與交錯的通路。再來則是“文革”,砍去了更多樹木,增添了不少工廠……
因此,這個故事是復雜的,但它的主旨卻可以很簡單;
那就是尊重歷史,珍視我們手中一切寶貴的物質記憶。任何遺址公園或災難紀念館都有建立“道德社群”的效果。它的目的不應狹隘,它的指涉可以廣泛。例如西方各地的“猶太浩劫紀念館”,它們的設立不僅僅在于讓猶太人勿忘血恨、凝塑出內向的團結意識,還在于讓非猶太人(包括德國人)深刻自省,了解到走向深淵的道路是怎么搭成的。也就是說,遺址與博物館所建立的道德社群,它不只對自己人說話,也要對外人說話;
它不只要求外人反思,也要求自己人奮進;
因為道德原則并不止于國家和民族的界限。
今天的圓明園能夠告訴我們什么呢?除了教育國人愛國,它能不能讓西方游客省思帝國主義的殘暴?它展示了外敵造成的傷痕;
但它有沒有提醒我們,就在今天,就在我們周遭,仍有無數(shù)的文物非法外流,仍有可貴的建筑倒在推土機下呢?假如中國人自己不顯示出阻止物質記憶毀壞的決心,又如何能像希臘那樣在國際輿論上站穩(wěn)道德高地,贏取廣泛的同情呢?
比起獸首,中國更該取回、也更容易通過外交途徑取回的圓明園遺物,其實是藏在大英博物館的《女史箴圖》,法國楓丹白露的文源閣《四庫全書》殘本。假如真有這么一天,政府預備開口要求,我們就需要更穩(wěn)固的基礎去形成聲勢。而那個基礎,就在圓明園,和它代表的道德權威。所以,我們今天應該先問自己:你尊重歷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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