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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黃河依舊繞青山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回頭翻揀我的日記,發(fā)現(xiàn)《黃河青山》這本書,我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有十幾天了,我這次到香港教書,總共只有兩個月,很多為自己的研究課題特意從圖書館借來的參考書,堆放在兩側(cè)的書桌上,還沒有來得及讀,卻花了這么多時間讀黃仁宇的這本回憶錄,是什么原因讓我拿起這本書來就放不下?說實在話,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并不很喜歡黃的研究思路和論述方法,現(xiàn)在也未必贊成他的歷史觀念,但是仔細想,之所以會忍不住看下去,是因為它讓我看到了一個學者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里,那些難以言說的、糾纏不清的沖突和委屈!拔矣X得,自己就像橫越國界卻沒有護照的旅人,本身就是識別證明,沒有現(xiàn)存的權(quán)威可以引述,甚至沒有足夠的詞匯來幫助我解決彼此的差異”(519頁),他這樣說道。但是我發(fā)現(xiàn),黃仁宇內(nèi)心風暴的根源還遠遠不止民族、國家與文化的沖突,甚至并不是歷史學理念的不合。讓我們從他的回憶錄的結(jié)構(gòu)去看吧,他的回憶似乎很亂,一開始從一九四五年末的“中國內(nèi)陸”、“印度與緬甸”、“上!边@種按照時間線索書寫的節(jié)奏,在第二部卻突然變成了從“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待在普林斯頓”的倒敘,里面的時間順序也常常顛三倒四,但是,仔細看可以發(fā)現(xiàn)他常常提到的是,“我被開除了。我們的成員來自常春藤名校,劍橋、倫敦、加州、華盛頓、芝加哥、印第安那和密西根大學,人人都受聘于某研究單位,只有我例外”(77頁),這種難以釋懷的怨懟時時干擾他的回憶順序,而且總是試圖溢出書頁,表現(xiàn)著思想與生命被一個龐大的制度、無情的社會和主流的觀念所擠壓。痛苦和憤怒似乎極深地藏在他的心頭,盡管他千方百計地用克制的語調(diào)來敘述,不時要加上一些掩飾。

  但是,這種心情掩飾不住。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個人生活回憶。有意插入的各種議論,使它好像一本關于中國和美國學術與文化的感想?yún)R編,而那些嚴肅的歷史學論述,使得這部回憶錄幾乎成了黃的學術思想自述。學術當然是黃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學術作為生命和生命為了學術,以至于他已經(jīng)分不大清什么是一生生活的回憶,什么是他在學術遭到挫折時的抗辯。他的一生事跡,需要我們細細地從書里重新編織才能搞清楚,可是他的學術觀念,卻在他的筆下頑強地呈現(xiàn)出來,仿佛前者倒成了回憶錄的背景,一個只是為了陳述思想的時間背景,而后者倒成了主角,無論什么地方它都占據(jù)了回憶錄的舞臺中央,出現(xiàn)在聚光燈下。

  “三年前我開始動手寫這本書的時候,只想著要一吐怨氣”(594頁)。這個“怨氣”似乎打一開始就積攢起來,從他在安亞堡(Annarber)的SearsRoebuck當收貨員的時候,在賀柏的夜總會當洗碗工的時候,在希斯家里料理家務的時候,那種中國人在美國異鄉(xiāng)的經(jīng)驗,就讓他感到不愉快(141— 147頁)?粗趯氋F的篇幅里翻來覆去、嘮嘮叨叨地敘說這些不愉快,你會感到他心里積壓了太多的屈辱和憤懣。他始終沒有成功者的自豪,成功者的自豪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情。我記得有一次在香港中環(huán)一家酒店,聽何炳棣先生在席間聲如洪鐘地說,“我是芝加哥大學第一個中國教授”,話語里面充滿了自信和豪邁,然后是哈哈大笑。我想起許礟光在他的口述自傳《邊緣人》里,曾經(jīng)很自豪地說過“我是西北大學第一位受聘的中國教授”,盡管在康乃爾大學時,他也曾經(jīng)有過來自中國文學系畢格斯特教授(KnightBiggerstaff)的抵制,“因為我的中國知識比他豐富而受到威脅才反對我”,但許從來不曾遇到太大的挫折,“自己一生從不愁沒有工作”(167頁),所以終生保持了平和的心情。可是,黃卻不那么幸運,在美國的半生里,他能回憶起來的,是很多失敗,失敗使人沮喪,特別是在六十多歲時被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伴_除”這件事,更使他感到蒙羞。

  這當然和制度有關,現(xiàn)代的大學制度把本來應有的“教學相長”,統(tǒng)統(tǒng)化約成了數(shù)字化管理,這使得不能提供實用技能的歷史學變得很不討好,而不干美國人痛癢的中國史課程,則更引不起學生的興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上課很艱難。可是據(jù)他介紹說,七十年代,美國大學已經(jīng)實行了新的管理制度和考核制度,這和我們中國當下的大學很相似,“在學期中,授課者會被學生以不具名投票的方式評估”(100頁),教師從“傳道解惑”的先生變成了“看顧客臉色”的售貨員,不得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對于FTE(全職教書等量單位),黃有說不盡的煩惱,按照選課學生的數(shù)量、課時的數(shù)量、學生的不同身份折合為某個數(shù)量,“不考慮該門課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師的等級、資歷深淺或?qū)iL,一切都是由電腦來計算”(473頁),這使他感到非常困難,自從實行了這種制度后,他的FTE持續(xù)下降,但是黃卻固執(zhí)己見,覺得自己“對中國歷史的詮釋因時事而增添價值”,可是,“卻不敵外在的現(xiàn)實”(514頁)。始終提倡現(xiàn)代化就是以數(shù)目字管理的黃,卻對身邊實在的數(shù)字化管理感到極大的憤怒,“最初提到FTE這回事時,我們都把它當做笑話,‘它們把我們當做什么?汽車推銷員嗎?’”但是,他終于被這個數(shù)字化的管理、“新的供求關系”和“買方市場”合謀,無情地逐出學校!拔冶婚_除了。這是侮辱,也是羞恥。這件事實會永遠削弱我的尊嚴”,他說他無法忘記這件事情,因為他覺得別人也不可能忘記這件事情,于是“無論我到哪里,似乎都貼著不名譽的標簽”(94頁)。

  他覺得一切對他都不公平,包括這種制度下的考核,也包括對他的學術價值的評估,他覺得這是一種對他的新歷史觀念的無形抵制,而力量既來自制度和文化,也來自壟斷了學術資源的精英,羨妒交加中,在小大學教書最后還被開除的他,甚至有些怨懟常春藤聯(lián)盟的地位,盡管他自己出身于這些名校之一的密西根大學,“ 常春藤聯(lián)盟的精英同行寧可維持知識階級內(nèi)的現(xiàn)狀,我理解這一點背后的邏輯,但我也希望他們可以想像金字塔底層的狀況。如果他們愿意嘗試,也許就會更同情我的奮斗”(506頁)。

  但是,令他不斷感覺失敗的尷尬,卻遠遠不止這些。

  “在密西根,我接受指導,成為工匠和技師,但我擁有完全自由的思考方式”(176頁)。老實說,如果他真的成為“工匠和技師”,事情可能就好辦一些,但是他偏偏要“思考”,偏偏這還是一個中國人在美國思考,一個有志于書寫大歷史的華裔學者在美國漢學界,倒要推廣他的歷史學思考,這就很麻煩了。

  在書里,黃仁宇直言不諱地說,“我最大的野心就是建立中國歷史的類似綜述,從我在紐普茲教書以來,這念頭就揮之不去,我也為此賭上一切”(571— 572頁)。所謂“大歷史”就是他的終身夢想,可是,這個夢想的基礎,卻是對現(xiàn)代中國命運的關懷。道理再清楚不過,一個有過切膚的中國生活經(jīng)歷并認同這一民族文化的人必然有這種關懷,因為這種關懷,他需要從古代歷史中尋找解釋的依據(jù)和資源,要尋找解釋的依據(jù)和資源,他就必須對中國歷史做出一個總體的判斷,而這個判斷,偏偏又需要借助“異文化”和“異民族”來做背景,所以這必定使他的論述變得很宏大。盡管他說,“我的立論很簡單,為理解今日的中國,我們必須回溯和西方國家對峙時期,因此必須將基線往后延伸,到鴉片戰(zhàn)爭前兩百多年”(112頁),但是,抱負很大卻聲音很小,畢竟言而無權(quán),行之不遠。盡管那時還沒有后現(xiàn)代歷史學來諷刺或瓦解“宏大敘事”,但是“隔岸觀火”的美國中國學,仍然習慣于一種“科學”式的個案研究,仿佛拿放大鏡甚至顯微鏡去檢查歷史的細胞。黃感到很無奈,他抱怨說,“美國學者缺乏對中國歷史的綜合視野,部分原因出在現(xiàn)行的學院分工制度、學界的許多傳統(tǒng)和習慣以及主要大學間的競爭 ”(572頁)。

  是不是這樣?我不清楚,反正至今那邊學者還是不習慣這邊學者的“宏大敘事”,更不喜歡這邊學者以“本土經(jīng)驗”來解釋歷史,因為他們覺得如此龐大和復雜的歷史,竟然可以采用這樣的總體敘述,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科學的。更何況,這種歷史的敘述,居然還羼雜了對當下中國的感情和憂患,那更是不可接受。對于美國的學者來說,太平洋對岸的那個歷史存在,即使不是一個“文本”,也是一個“他者”,甚或就是西方自由和民主的歷史合理性的一個“證明”。因此,他們不能接受黃的那種論斷,黃在普林斯頓參與編寫《劍橋中國明代史》的時候試圖說服美國同行,但是不成功,他在教美國學生的時候,試圖以自己的歷史觀說服學生,但是也不成功,“我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中所教的學生,對中國的看法早已根深蒂固,中國是個保守的國家,中國人發(fā)明羅盤及火藥,建造萬里長城。但中國人是儒家信徒,所以希望一切都維持現(xiàn)狀,沒有求進步的觀念”(472頁)。

  但他還是希望美國人能以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來觀看中國歷史,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到這一點,回憶錄中他曾經(jīng)說,“我沒有國家,這種無所歸依的狀態(tài)有時讓人覺得非常寂寞,然而超然的態(tài)度卻讓我多少能客觀檢視自己的生命,希望這種客觀將來能讓我有資格成為當代中國的史學家”(221頁)。但是,沒有國籍的人,真的能夠超越民族和國家的文化么?這種他自己看來很單純的立場反而使他陷入一個左右為難、腹背受敵的處境中,道理很簡單,“如果你明確反對一群人,不管對方人數(shù)有多少,你的地位還比較安全,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享有共同的利益,卻又針對某些要點反對每一個人”怎么樣呢?事情就麻煩了。他說,“我的大歷史概念就是如此,置我于一點也不值得羨慕的處境”(586頁)。而對于他個人來說,最大的問題在于那些西方漢學界的領袖們都不認同他的想法,李約瑟似乎好一些,但是芮沃壽、費正清、狄百瑞這些大牌學者卻對他,至少沒有表示多少正面贊同。應該說,這并不涉及到這些大牌學者的個人品質(zhì),這些學者令人尊敬,他們至少也都幫助過黃,黃也承認這一點,但是,他們畢竟有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和學術立場,對于站在“中國”——哪怕中國只是一個抽象的歷史象征物——角度來看待歷史的觀念,多少有一些不那么認同,當然對于黃仁宇的態(tài)度,也沒有他心里所期待的那么尊重。

  黃仁宇曾經(jīng)在費正清的贊助下寫《劍橋中國明代史》中的財政史部分,對于費正清對他的幫助,他始終很感激,甚至在回憶錄里可以看到,他不斷提及費正清,還略讓人懷疑有些攀龍附鳳的意思。他一方面承認,自己深受費正清的影響,懂得“將中國國家和社會視為和西方完全不同的體系”,他說,“如果沒有哈佛學子敬稱的‘費公’,我無法想像自己如何發(fā)展出一套連貫的中國歷史主題,不論是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史”(282頁),但是另一方面,他說,他們之間仍然有巨大差異,黃覺得西方學者總是有一個頑固的習慣,就是“在判斷外國文化時必須保留道德判斷”,什么是道德判斷?指的是對某種歷史、社會、文化或者制度的贊同或批判,黃覺得這是以英式尺寸判斷和裁決中國尺寸,而且他直言不諱地說,“將道德判斷置于技術層面之前,是美國外交事務常有意外挫敗的主因之一”,而美國學界對于中國的批判,也常常被這種道德判斷障蔽,不能看到背后更深的歷史背景。以明代財政史為例,他追問:“我們應該深入挖掘并思考這套荒謬終身大事背后的邏輯?還是運用今日的經(jīng)濟學知識直接抨擊其荒謬?”(283頁)甚至于他會批評費正清的《中國行》(Chinabound)“替美國外交政策辯護,這種偏差導致史觀過于膚淺”(505頁)。作為一個華裔學者,他希望對“中國”有同情之了解,這促使他特別注意“另一種邏輯”和“另一類歷史”,而作為一個歸化的美國人,他又不能不接受這一個邏輯和這一種歷史。因此,他特別希望美國學界能夠理解和同情自己的處境,以至于常常在回憶錄中看到他的小心甚至謙卑。但是這似乎沒有用,他痛苦地寫到費正清的態(tài)度,“費正清博士并不喜歡別人提到‘美國帝國主義’。身為已歸化公民的我,也不太樂意見到這個不名譽的標簽,因為簡直暗示我出于自由意志而選擇壞人的陣營”(284頁)。

  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黃和芮沃壽之間,黃仁宇和芮沃壽有一段關于黃的書稿《中國并不神秘》的對話,開始的時候,作為審稿人的芮沃壽只是提醒他應當“適可而止”,這是指寫作的幅度,因為芮自己關于隋代的著作,只涵蓋了四十年,可是,黃卻試圖一勞永逸地解釋整個中國歷史。但是,隨著談話的深入,黃仁宇已經(jīng)察覺問題遠不止此,于是他提出最核心的問題:“你是否認為我對歷史的詮釋手法太具有民族優(yōu)越感?是否太偏袒中國?”萊特繞了個彎子,回答:“沒有何(何柄棣)那么糟”(449頁)。顯然,芮對黃的這種內(nèi)在情感并不認同,盡管芮曾經(jīng)幫助過黃,使他拿到了赴英國劍橋的經(jīng)費,但是,這一次的誤解卻使他很傷心,他說,“誰能切斷族群的臍帶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中國血統(tǒng)的歷史學家當然會如此懷疑”。但是,我們又看到,已經(jīng)身為美國人的他,相當急于洗涮這種誤解,“我難道沒有提醒自己避開民族優(yōu)越的傾向嗎?即使在和學生討論中國時,我也沒有隱藏過去的不可告人之處:虱子、壞疽、人海戰(zhàn)術的大屠殺、把人打死和活埋的殘忍”(451頁)。但是,無論如何這些舉動似乎都不夠消除文化的隔閡。

  黃這個人很自負、堅持和固執(zhí)。比如在回憶錄中就可以看出他對自己閱讀古文獻的自負,他說,他讀完了一百三十冊《明實錄》,但是,他又必須小心翼翼不能假裝自己是專家,這里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其他人并沒有讀完過這么多資料,而他卻不能顯示出資料掌握者的高傲。因此盡管他表面上有時很謙卑,可是他無法長期掩飾自己,“如果我保持謙虛,不發(fā)一言,等于是欺騙這群人”(571頁),他這樣說。然而麻煩的是,在美國中國學界,他的出版、他的經(jīng)費、他的職位,卻必須得到包括費和芮在內(nèi)的大牌學者的認同,可是,內(nèi)心高傲的黃仁宇卻要批評李約瑟、批評費正清、批評芮沃壽、批評狄百瑞。他的自負、堅持和固執(zhí)的后果,就是他的《明代財政》被擱置下來,盡管一次又一次的寫信,一次又一次請人詢問,得到過很多客氣而有禮貌的回答,但是出版仍然遙遙無期。而他的《中國并不神秘》,盡管先后尋求芮沃壽、費正清的支持,但是仍然“胎死腹中”!霸谝痪牌呶迥昴莻下雨天,我覺得悲憤交加。因為我不是權(quán)威,所以無法出版一本我覺得重要的書。但如果沒有出版具有影響力的書,我永遠不可能成為權(quán)威!而所有的影響力、所有的賣點、所有的威望,全都不是由客觀的標準來衡量,而是由常春藤名校內(nèi)的不具名審稿人決定,而這些校舍的哥特式建筑和回廊也不過是矯飾的模仿品罷了”(451頁),在芮沃壽當面否決了他的書稿的那一天,他的情緒已經(jīng)壞到了極點。

  讓他最后心里得到撫慰的,是《萬歷十五年》的出版和獲獎。黃仁宇自己說到《萬歷十五年》的寫法特殊,在美國中國學界,只有史景遷曾以同樣風格寫過,而且他說《萬歷十五年》還“融入許多現(xiàn)代審稿人前所未見的資料”(84頁)。其實,對于自己這一特殊寫法,他一開始曾經(jīng)惴惴不安,對于使用過多新資料,他也為通過審稿人而擔了一份心。不過,當他寫回憶錄的時候,這本書已經(jīng)大獲成功,因此他在回憶錄中反復提到這本書,大約有二十多次!拔以哌^中國和美國歷史的夾縫,自覺有幸能以同樣的坦率來對雙方發(fā)言,《萬歷十五年》去年于北京出版,實現(xiàn)了我部分的卑微努力”(518頁)。后來此書又翻譯成了法文、德文和日文,更使他感到自豪,增添了自信。由于這本書兩次被提名為美國圖書獎歷史類好書,并且使他有機會在頒獎時見識到像約翰·厄卜代克、哈利森·索斯伯利等名人,這使他后來想起來就很得意,尤其是厄卜代克會在《紐約客》上給《萬歷十五年》寫書評,說他的文筆如同卡夫卡,更使他受寵若驚(592頁)。

  不過,這并不等于他的歷史觀念的勝利。應該說,他的大歷史觀念,把復雜的歷史過于簡單化,而且他的思路在現(xiàn)在看來確實有矛盾。比如,他一再強調(diào)的一方面,是中國應當而且必然趨向“數(shù)目字管理”的現(xiàn)代,這樣的觀點讓人看出韋伯(MaxWeber)理論的陰影籠罩,但韋伯這種思路很容易把傳統(tǒng)中國與現(xiàn)代西方看成兩極,“現(xiàn)代西方在經(jīng)濟推動下產(chǎn)生治國政策,中國卻長期實施類似文化導向的政治形態(tài)”(229頁);
確實黃也說,傳統(tǒng)中國之所以落后,是因為金字塔式的傳統(tǒng)社會和道德評價為中心的文化結(jié)構(gòu),壓抑了需要超越道德和感情的數(shù)目字管理。但是,他強調(diào)的另一方面,卻是歷史的長期合理性,他希望人們認識到,任何一個民族歷史中的重要事件、制度和觀念,都有其必然的背景,其實這里有一個潛臺詞,就是希望西方中國學界理解中國,“許多荒謬的情況往前追溯時,都是當時開始合理化的里程碑,就人類歷史長期的合理性而言,我們認為是絕對真理的事,可能逐步降成相對真理”(321頁)。這里的“絕對”真理其實可能暗指的就是西方近代社會制度的合理性?墒,在“數(shù)目字管理”這種以現(xiàn)代西方為成功社會,倒著觀看而且逆向評價中國歷史的方法,卻和他試圖發(fā)掘中國制度背后的邏輯、從而對中國古代的存在給予合理化解釋的想法發(fā)生沖突,這種以現(xiàn)代西方為價值判斷標準批評中國的方法,也和他一直懷有對西方學者以“自由”和“民主”來批評中國的反感互相矛盾。近年來,對于黃仁宇的歷史理論,有一些批評逐漸浮出水面,在痛悼這個杰出學者辭世的同情過去之后,來自各個方面的反思,開始對他的理論有了更加公平和理性的認識,這是一個很大的學術話題,這里不能細說。

  還是回到他的回憶錄吧。我總覺得理論矛盾恰恰透露著他的內(nèi)心沖突,在整個回憶錄中,我們看到他心里有一個與他休戚相關的活生生的中國,這個現(xiàn)實中國成為他討論歷史中國的背景,在他撰寫《中國并不神秘》時,“林彪已經(jīng)去世,文化大革命的瘋狂已經(jīng)平息”,因此他期待的是,“除非中國領導人致力于經(jīng)濟發(fā)展,否則中國不但無法抵抗來自蘇聯(lián)和日本的威脅,而且也無法面對南北韓和臺灣地區(qū)的壓力”(459頁)。而他的《萬歷十五年》的寫作,則意在指出“明末和毛統(tǒng)治下的混亂時期有許多共同點……都剛好用道德概念來取代法律,如果采用同樣的做法,中國等于回到從前,無法在數(shù)字上管理全國事務”(546頁)。他想告訴中國人“中國的問題根深蒂固,至少可以往前回溯四百年,法規(guī)太粗糙原始,限制太多,政府官員雖然宣傳大我精神,卻無法掩飾以下事實:他們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私人目標和私利,由于民法無法認可商業(yè)的信用,分工受到限制,貨幣交易也很有限,這些都導致中國的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緩慢,造成軍事積弱不振,文化呆滯不前”(518頁)。他說:“雖然我的書理論上是通史,但和當前時事密切相關”(460頁)。正是這種對現(xiàn)實的關心,使他的研究不能符合現(xiàn)代學術規(guī)則,他不可能退居書齋,也不可能純?nèi)怀剑蔀樗云诘摹翱陀^”,因為他還是有“中國情懷”。

  為了這個中國情懷,他始終要為落后的中國尋找病源,而作為一個財政史專家,他熟悉的藥方,很遺憾卻只能來自惟一成功的西方現(xiàn)代,恰和舊時“藥方只販古時丹”這句著名詩句相反。這使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評中國古代缺乏數(shù)字化和制度化,批評政府和官僚的文化象征色彩與道德主導傾向,因為這些原因,中國“ 無法積累資本持續(xù)成為趨勢,再加上機制的缺乏,是中國人生活水準低落的主要原因。官僚管理依賴文化凝聚力來維持政治穩(wěn)定,本身無法成為在本質(zhì)上擴展國家經(jīng)濟的工具”(404頁),他說,“缺乏實質(zhì)的中間階層向來是根本上的弱點,中國政府和國家的道德色彩、理想的正義、沉湎于偽裝等現(xiàn)象,都肇因于在數(shù)字上無法管理的局勢。如果沒有掌握這一點,我們也可能誤判中國近年來的發(fā)展”(414頁)。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許他和他的西方同行并不會構(gòu)成特別的矛盾。問題是,作為一個華裔學者,在感情上對這種以西方為惟一標準的現(xiàn)代性,似乎又難以全面擁抱和歡呼,特別是這種西方進步觀念越俎代庖,從歷史評價標準延伸為道德批判標準,對古代和近代中國橫加指責的時候,他就更難接受這種西方式的傲慢。在回憶錄里,他反駁美國學者對中國的批評,覺得他們只是站在西方自由民主的立場上,并不懂得對中國和亞洲的歷史有同情的理解,他說,在美國人那里,“中國必須被視為白雪公主或老巫婆”,不是歐洲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中國優(yōu)秀道德文化楷模,就是現(xiàn)代西方眼中東方落后保守的象征,他們用自己的這把尺子對東方截長去短,期待亞洲和中國也按照西方模式變化,但是,“亞洲人口過剩,又背負沉重的文化傳統(tǒng),妨礙上述條件(指經(jīng)濟發(fā)展的地理條件和修正過的凱恩斯經(jīng)濟制度)的運作,時至今日,并沒有證據(jù)顯示中國想抵抗杰弗遜揭橥的理念,但中國負擔不起美國經(jīng)濟特有的民主和自由”(573頁)。

  麻煩就出在這里。

  “夢魂不曾歸故土,黃河依舊繞青山”,這是無法解脫的糾纏。身在現(xiàn)代教育體制內(nèi)卻總是幻想超越教育體制的約束,人在異鄉(xiāng)生根卻心懷本國故土,黃仁宇在美國的現(xiàn)代學術制度中討生活,卻無法適應科學化制度化的研究,他研究的是古代中國,心里卻想的是現(xiàn)代中國,他強調(diào)現(xiàn)代數(shù)字化管理的必要性,又強調(diào)各個歷史長期的必然性,追求世界普遍性,認同文化本土性,好像一切都是矛盾。矛盾造成痛苦,痛苦難以釋懷,在他對自己一生的回憶里面,就總是回憶起論戰(zhàn)、表白、聲辯,這些形諸文字,便呈現(xiàn)了作者內(nèi)心的怨懟、憤懣、自負和得不到承認的焦慮和緊張。可是,他覺得這不是他私人的事情,他仍然希望把這些寫出來,為此,他請求妻子“犧牲一部分的隱私權(quán)”,讓他寫出來“以贏取肯定,不過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的愿望,為了特定的歷史史觀”(121頁),于是,便有了我們面前這部譯成中文達六百頁的回憶錄《黃河青山》。

  

  《讀書》200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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