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1934年考入北大哲學系，到1964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世界宗教研究所，前后共三十年。我調(diào)離北大后，仍在北大兼任教學工作。這樣算來，我與北大同憂戚，共浮沉，已有五十四年。

　　北大有北大的特點，特點是什么，近來認真想了想，可用兩個字概括，一是“老”，一是“大”。

　　寫北大校史一向從1898年創(chuàng)建“京師大學堂”算起。我覺得這個算法不符合北大的歷史實際狀況。

　　大學名稱起源于歐洲中世紀，歐洲古希臘也有講學的地方稱為學院。歐洲中世紀的大學是由教師與學生共同組成的社團，最早的大學建于十一世紀的博洛尼亞，相當于中國的北宋時期。十二世紀起，有巴黎大學、牛津大學，以后逐漸增多。如果照歐洲中世紀的大學標準來看中國古代的大學，中國的大學比歐洲的大學起碼要早一千多年。漢武帝元溯五年（公元前124年）設五經(jīng)博士弟子五十人，是西漢太學建立之始。中國不叫大學叫太學，意思是一樣的。昭帝時增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按：二百人）。西漢末年，經(jīng)學盛行，成帝綏和八年（公元前8年）增到三千人。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就當過太學生。東漢順帝、質(zhì)帝時，太學人數(shù)又有大量增加，達到三萬人。

　　從西漢歷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直到京師大學堂的建立，二千多年，太學的教學內(nèi)容以儒家經(jīng)學為主要課程，以三綱五常教育學生，辛亥革命(1911)前，京師大學堂每月定期向學生宣讀《圣諭廣訓》一次，灌輸忠君思想。1913年，已進入民國時代，清朝隆裕太后死了，教育部令各校放假一天，大總統(tǒng)的生日，也要放假一天。1915年政府授給北京大學校長胡仁源以“中大夫”的頭銜。以上這些事實都說明，北大直到“五四”以前，它是漢唐以來“太學”的繼續(xù)。

　　再看“五四”以前學校的課程設置，“五四”以前的北京大學以經(jīng)學為主課，1909年，有“經(jīng)科”，下設“毛詩門”、“周禮門”、“左傳門”。和清朝國子監(jiān)教學內(nèi)容沒有什么區(qū)別。

　　以上這些事實都表明，“五四”以前的北京大學帶有很重的封建氣味，從它身上可以看出二千年來中國古老“太學”的影子。

　　古代太學生有關心國家大事的傳統(tǒng)，他們不大甘心讀死書，王莽要當皇帝，太學生上過書；
嵇康被判死刑，太學生上過書；
京師大學堂時期1902年，清朝向沙俄出賣中國的權利，大學堂學生上“抗爭俄約疏”。1905年美國排華，北大同學刊印“廣勸抵制美約說”，廣為散發(fā)，抵制美貨。

1907年，慈禧對這批大學生很不放心，發(fā)出“上諭”，嚴禁學生“干預國家政治，及離經(jīng)叛道，聯(lián)盟糾眾，立會演說”。禁止學生“悖棄圣教”，“變易衣冠”。十月革命影響下，發(fā)生了“五四”運動，大學生運動達到高潮。這是從學生方面看北大從太學中繼承的老傳統(tǒng)。

　　從舊北大的校領導人來看，蔡元培先生是個教育家，學者，有官氣。蔡先生以前和以后的校長們有官氣的較多。西南聯(lián)大時期同學們曾議論過北大的蔣夢麟校長和清華大學的梅貽琦校長，認為梅貽琦校長在辦教育，蔣夢麟校長在當官，后來竟給宋子文當秘書去了。有人說，這也許北大的舊傳統(tǒng)太深，“國子監(jiān)祭酒”非有官氣不可吧?太學生關心國事的傳統(tǒng)與國子監(jiān)祭酒當官的傳統(tǒng)竟綿延不斷地傳襲了二千年！

　　再說北大的“大”。

　　北京大學蔡元培先生曾提出：

　　 “大學者，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之學府也�！�…各國大學，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之理想派與寫實派……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我國承數(shù)千年專制之積習，常好以見聞所及，持一孔之論�！� (《北京大學月刊》發(fā)刊詞)

　　這里提出了破除數(shù)千年專制之積習，防止“持一孔之論”，容納不同觀點的學說，給各家以爭鳴的機會，無疑起了繁榮學術的作用，給“五四”新文化運動開辟了一條通路。

　　北大的“大”，不是校舍恢宏，而是學術氣度廣大。這一無形養(yǎng)成的學風，使北大的后來人能容納不同的學術觀點。我進北大時，蔡元培校長已離任多年，但當年的學風還在。形形色色的教授中，有衣冠楚楚的，也有衣履躐蹋的；
有口才便捷的，也有語言不清的；
有有學歷頭銜的，也有沒有上過大學的；
有新人物也有老秀才。北大教師的總體陣容是壯大的�？箲�(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更是呈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局面。全國解放后，經(jīng)歷了1952年的全國院系調(diào)整(這里有利有弊不可一概而論)，北大的教師隊伍打破了各校長期隔阻、南北不通氣的格局，促成了解放后的新校風。人們在眾多流派中各自汲取其要汲取的，取精用宏，不名一家。北大這個“大”的特點，誰能善于利用它，誰就能從中受益�？蠈W習，就能多受益。不能說其它大學不具備這種“大”的特點，似乎北大給人的印象最深。不知這里是否雜有個人的偏好?

　　作者簡介 任繼愈 1916年生，原籍山東平原。1934年畢業(yè)于平大高中，同年考入北大哲學系。1992年于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畢業(yè)后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哲學系任教，先后任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副教授、教授。1964年至1987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長。1987年至今，任國家圖書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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