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央:1978:找回父親、找回自我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1978年7月28日, 是我人生中應該記下來的一天。在那一天,我和大姑姑、大姑爹一起,從長沙動身去看望軟禁在安徽大別山中的父親——李銳。我知道那一步一旦邁出就再也不能回 頭了。從那一天開始,我離開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走上了一條離經(jīng)叛道、用自己的頭腦追尋真理的崎嶇小徑。相對于同時代的很多人,我的覺醒來的非常的 晚,因為那黑透了的出身,讓我除了一心一意地改造自己,在每一篇日記的末尾寫上:“跟著毛主席,革命到底!”,天天銘記住我應該跟的人,我應該走的路而 外,我不敢往歪里想,我不敢往偏里走。
那一天,距我最后一次見到父 親,已經(jīng)整整十一年又兩個多月了,我對他已經(jīng)非常、非常陌生。確切地說,其實我也從來不曾非常地親近過他。小時候打有了記憶起,父親很少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 中,對于我,他幾乎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我上幼兒園和上小學的頭五年半都是兩個星期回家一次,在那些周末,他很少在家。與他的工作相比,我沒有什么分量,是 個很不重要的物件。只記得父親和母親一同帶我們去過一次頤和園?赡翘炱鹆孙L,我們的船劃不回去了,母親大發(fā)雷霆。父親勉強將船靠了岸,給了岸邊兩個年青 人一些錢,請他們幫助將船劃回到租船的地方。因此對那次可貴的全家出游的記憶并不愉快。至于父親當?shù)氖莻什么官,甚至后來給毛澤東當了兼職秘書,父母從未 向我提起過,我混然不知。及至我九歲時,父親被發(fā)配去了北大荒勞改,后來又回到北京,母親和他離了婚,他就住在我們前邊的水電部的單身宿舍八號樓,才有了 個可以見到面的父親。但是又不方便見了,因為常去看他,媽媽會不高興。爸爸有時會用電爐子燒些清墩甲魚煮粉絲類的好菜,叫我們兄妹三人去吃飯。坐在矮凳 上,圍著權當飯桌的方椅,吃著爸爸親手烹飪的飯菜,心里是暖暖的。記憶中只有一次是我主動去的,因為在書店看到一本描寫運動員生活的新書:《禮物》,沒有 錢買,就去爸爸那里要錢,并且多要了些。他給了,我就又多買了另一些一直想買的書。我知道爸爸和媽媽是不同的,他是可以“請求”的。后來我學會了騎自行 車,是爸爸帶著我第一次上的大街。我在前面騎,他在后邊跟著。騎到德外大街,前邊突然橫過來個行人,我慌得連閘都沒捏就跳下了車,父親在后面猝不及防,為 了怕撞到我,連人帶車倒在路邊。我嚇得趕緊去抬壓在他身上的自行車,問他摔著了沒有,以為要挨罵了。父親反問我:“沒有事吧?”然后拍拍身上的土,看看自 行車沒有摔出毛病,說:“沒關系,走吧。你怎么不捏閘呢?下次有了情況要先捏閘,不能跳車,這樣太危險!蔽覀円恢彬T到新街口我所在的女十中附近,才返了 回來。從此我就開始騎車上學。但是這個實實在在的爸爸沒多久就又沒了,他被發(fā)配去了安徽磨子潭水電站。我不久之后開始要求入團,就和他劃清了界限,不再寫 信。
但是父親人雖不在北京了,卻并 沒有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他永遠是我倒霉的源泉。在家里,聽脾氣變得越來越暴戾的母親的責罵:“你這個小李銳,你和你爸一樣壞!笔俏业募页1泔垺S辛恕坝 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所見所聞”的口號后,在學校,我被同學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分析:我的出身——當然是父親的問題;
我的表現(xiàn)——騙取同學們的信任當了政治課 代表;
分析出了我身上應該讓同學們警惕、應該讓同學們都疏遠我的骯臟的東西。文化大革命后就更不用說了,對聯(lián)“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一出來, 庇護我入了團的媽媽的“革干”身份便不算數(shù)了,我成了“兒混蛋”。無論我怎樣掙扎、怎樣表現(xiàn),怎樣經(jīng)年累月、堅忍不拔地表示要:“跟著毛主席,革命到 底!”,都無助于我逃出父親罩在我頭上的陰影。有個干部子弟對我頗有好感,想和我交朋友,他父親對他說:“廬山會議是個死案。這個女孩子是永遠沒有出路 的。”我不恨說這些話的人,我只恨我的父親,我恨我為什么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其實,我從來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怎么犯的錯誤,他錯在了何處,也從來沒有想 過要去搞清楚。一來我無處去問,二來如果找處去問,讓人知道了,就有“替父親翻案”的嫌疑。因此我根本沒有動過那根筋。直到周恩來都成了批判的對象,江青 四人幫招搖、霸道、不可一世到令凡有正常思維的人都無法忍受,我才開始想:“毛主席有問題”。1976年發(fā)生了“四五天安門事件”,就在那前后的日子,我 又看到了彭德懷1959年上書的油印件,方知道:“‘反黨’的人都是些好人!” 因為如果我在北京,我也就是廣場上的“暴徒”;
因為彭德懷上書中的話,句句都是為了國家好,為了黨好。我才從真正意義上有了個自己的腦子,有了真正意義的 思和想。
1978年3月12日—— 活到今天,再也沒有哪一天的感受可以與那天相比:父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民日報》上。那天的報紙刊登了一篇紀念周恩來的文章,附有一張照片,我的父親就站在 周總理的身后,雖然只露出半個臉,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一瞬間我確確實實幾乎窒息。自從變成了“狗崽子”,幾乎每一個重大事件、每一個重大節(jié)日、每一次 共產黨的會議之后,報紙上登出的長長的出席人名單,我都要仔仔細細地、一字不漏地從頭看到尾。那些人名會告訴我,又有誰被“打倒了”,又有誰被“解放” 了。我百次千次地夢想著——明明知道那是白日夢,還是不能不作那個夢:“李銳”兩個字會出現(xiàn)在名單中。我不能相信,我絕絕對對地不能相信:這一天竟然真讓 我等到了!我淚眼模糊,擦不干、摸不凈,我擦完了看,看完了擦:沒有錯,那半張臉屬于我的父親,那是李銳的半張臉。我將照片指給丈夫悌忠看,那種激動是找 不到任何語言表達的。
我立即給《人民日報》寫信,信被轉給了新華社,就收到了這樣一封回信:
四月二日的來信,由人民日報社轉來我室。
關于你父親李銳的情況,我們不知道,無法告知。請你找中組部或你父親原來所在的有關單位了解。
特此回復。
此致
敬禮
攝影部照片檔案室
1978.4.30.
。ㄐ氯A通訊社新聞攝影部照片檔案室公章)
我憋在秦嶺山脈中的三線工廠已經(jīng)八年了,八年之中,每年只有15天 的探親假可以讓我離開那里,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像只掉到井底的青蛙,向往著外面那蔚藍的廣闊天空,卻沒有爬到外邊的本事。中組部、電力部,對于我這個小 工人是太大的衙門,如何去攀?思前想后,想到了我的大姑。我記得她的名字叫李琬華,記得她是在湖南體委工作,我而且確信這些記憶的準確性,因為小時候在電 視里看到過她在全國籃球聯(lián)賽當裁判,是唯一的女裁判。我還記得媽媽說過,我的兩個姑姑都是覺悟很低的人,李銳出了問題還把他當?shù)艿,完全沒有原則。所以我 相信只要父親活著,大姑姑一定會知道他在哪里。給大姑姑的第一封信石沉大海,但是我不能放棄,這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父親的希望所在。再發(fā)信,這次寫上了李琬 華姑姑,而不是同志收,我分析,即使大姑已經(jīng)不在體委,只要有認識她的人碰巧見到,知道這是家信,是會轉給她的。果然,第二封信被一個偶爾路過傳達室的朋 友見到,拿去交給了已經(jīng)退休在家的大姑。大姑姑那天正在廚房做飯,一聽說有人以大姑姑的稱呼給她寫信,脫口而出:“那是小妹呀!”大姑姑圍裙沒解,沖過去 接下信,剛讀了開頭“大姑姑,你好!……”,已是涕淚滂沱。大姑立即提筆給仍囚禁在大別山中的父親報信:“小妹在找爸爸了!”我不知自己的信會是一聲霹 靂,給陷在死谷里的父親帶去了巨大的安慰:“火山爆發(fā)遜于斯,我女書來獨坐時。聞喚爸爸泉淚涌,悠悠別后二十年思!焙髞碜x到爸爸的詩,我才知道女兒在落 難父親心中的分量。
我就和悌忠商量要去看父親。悌 忠說:“你去吧!蔽覇枺骸澳悴慌逻B累你?”他回答說:“你爸爸一定是被冤枉的,如果有可能,把他接來吧。我真的無所謂,現(xiàn)在有思想的人,哪還有什么前 途?最不濟就是當一輩子工人,有什么?我沒什么可怕的!蔽蚁肫鸬谝淮蔚剿麄兗乙娢磥淼墓拧N艺f:“我出身不好,父親是廬山會議反黨分子。”沒想到他爸 說:“早晚會翻過來的。”我真地覺得他爸是不懂政治,癡人說夢。哪知道,其實不懂政治的老百姓才最是看透了世事的。
1978年6月11日我到了長沙,6月19日,揣著大姑姑一家人和自己的熱望走進北京富強胡同六號的那個大宅門,見到了胡耀邦,知道二姑姑替父親遞上的申述材料已經(jīng)批給了中組部的李步新副部長處理。
幾天以后,我返回了長沙,大姑姑將我送進姑爹所在的長沙湘雅醫(yī)學院,住院檢查我發(fā)了五年的低燒原因。醫(yī)院的老人,都聽過當年共產黨接管湘雅時我父親做的報告,記得他的倜儻風采,他們把我當成“好人家”的女兒看待,我一輩子忘不了在那里度過的日子。
終于盼到了出院、離長沙赴安徽的那天。
1978年7月29日 黃昏時分,經(jīng)過了一夜火車、在信陽像打仗一樣地擠購長途汽車票,汽車拋錨、修車和我一路高燒的艱辛旅途,我和大姑姑、大姑爹終于在磨子潭水電站下了車。大 姑姑這是第二次來了,她拉著姑爹在前面急切地走,我提著大包跟在他們的后邊,走到了一座矮矮、長長,一溜十幾個窗口,顯示著是個單身宿舍的平房前。大姑姑 在走廊的第二間停了下來,我知道那一時刻要到了:十一年了,就要見到被定為“死案”的父親了,不覺得腳下有些發(fā)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面對。門開了,大姑姑 立即緊緊地抱住了那個開門的人,叫了聲“明弟!”就哽咽地再出不來聲。姑爹輕輕拍著她的背,嗔怪地:“好了,好了!還要讓我們見那!彼煤显挼懒藛 候:“您家還好吧?”我一直被擋在姑姑、姑爹的身后,突然感到了一種手足無措,近在咫尺的父親,一下變成了遙遠的影子,我真想就這么一直在他們的背后呆下 去。我看不見父親的臉,只聽到:“還好,還好!边@是爸爸的聲音,居然沒有什么變化,時間的距離好象一下消失了。姑爹讓到一邊,我直直地對著父親了。他很 瘦,非常瘦,眼睛還是那樣象鷹一樣閃著灼人的光。
“爸爸””,多少年沒有叫了,我自己能覺出這兩個字吐得有多么不自然。
“小妹呀!怎么這么瘦呀!”爸爸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父親是慈愛的,但是我感到了彼此的隔膜和距離。
大姑姑大概覺察到我們的尷尬,趕忙地擦去眼淚,一件件拿出帶來的東西,張羅著作飯了。我環(huán)視著爸爸的這間小屋,大約有7、8平 米,四個人已經(jīng)把它塞得滿滿的了。靠門的右手是一張木床,從門框起,一直頂?shù)綁,一張涼席,看得出它下面的褥子很薄,一床毛巾被,竟然是我小時候熟悉的那 床藍白條的,心中的陌生感一下退去了許多。床邊靠墻放著一個竹書袈,插滿了書。對著床是一扇窗戶,窗下是一個破舊的三屜桌,上面堆滿了書,就象當年六鋪炕 八號樓的那張一樣。我心里的那層硬殼在融化了。轉過去,對著書袈的那面墻,放著一個臉盆架,架上面的墻壁貼著報紙,幾件衣服掛在那里的釘子上。地面是土 的,高低不平。姑姑就在走廊房間門口放的煤油爐上做開了飯。飯好了,爸爸搬過一張方椅當桌子,又到鄰居那兒借了三張小凳子,聽到鄰居友好地問:“來客 了?”“是啊,是啊!”爸爸的回答是歡愉的。我們圍“桌 ”而餐,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在爸爸那兒“蹭”飯的時光,暖暖的感覺從胃里向全身散開。飯后爸爸帶我們去招待所。招待所在磨子潭電站的入口處,依著山,看招 待所的大爺種了好些花,門口有石凳,石桌,幽幽的、靜靜的。爸爸在我們來之前就買了好些葡萄,我們把東西放好,爸爸的葡萄也洗好了。大姑姑和姑爹累了,先 去休息,我和爸爸坐在石桌邊,吃著葡萄開始了長談。那一夜,我走近了父親,我可以觸摸到他那顆急切地、要讓我了解一切的心,感到為了這一天的談話,他早就 作了足夠的準備。父親從他惹禍上身的三峽爭論談起,向我展開了一幅我聞所未聞,完全無法想象的歷史長卷,F(xiàn)在的人們對那段歷史已不陌生,父親的《廬山會議 實錄》一書光盜版就有五百萬冊?赡鞘1978年 的夏季,四人幫還沒有審判,中國還被禁錮在“凡是”的牢籠里。父親所講的一切,猶如把我引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沒有神的世界。毛澤東在他的故事里是跟 我們一樣的人,爸爸曾被叫到毛的床邊談話,曾和毛一起在他的床邊進餐!爸爸的故事里沒有誰是革命的,誰是反革命的,只有彭德懷、朱德、周恩來、林彪、劉少 奇……這些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我在他的故事里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堅強的人;
看到了小人,看到了懦弱的人。父親的眼睛在暗下去的群山里閃著光,我一眨 不眨地盯著那雙眼睛,驚嘆他的記憶,驚嘆他的智慧,驚嘆他的樂觀豁達。父親不停地講、幾乎不喘息,直到招待所的大爺說:“不早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明天再聊吧!蔽覀儾乓 識到他一直坐在招待所的門口扇著蒲扇,也許一直在聽,也許什么也沒有聽,只是理解著這十一年未見面的父女是應該有說不完的話。爸爸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對我 說:“睡吧,明天再談吧!蔽乙恢蓖纳碛跋г谝鼓恢胁呸D回我的房間。那一晚,我離開長沙時發(fā)起的高燒全退了,心里很靜,很涼,很塌實。我知道我來 對了,我的父親是個好人,是個被冤枉的好人,是老百姓說的忠良。我要為他的平反奔走,呼號!
第二天,父親拿出了一條用他的料子褲子改縫的女褲。頭一天晚上,他已經(jīng)告訴我他和一個在電站工作的上海女青年的一段感情。褲子是他本來準備送給那位姑娘 的,但是父親因為和她的關系挨了批斗,女青年也很抬不起頭,爸爸無法再將褲子送給她。1978年, 不能希望我有什么開放的思想,和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有感情,我對父親說那是一個污點,但是我理解他,原諒他,我收下了那條褲子。大姑讓我穿上,并換上 她在長沙給我做的一件月白色的的確良短上衣,一起到水庫去照相。這是我工作以來最高級的一套行頭了。照相時父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緊緊地撫著我,溫暖著我。
此后,我再也沒有感受到過他在那一時刻所給予我的慈父的濃濃如血的愛、那樣深沉如海的愛。
父親帶著我在水庫各處轉,愉快地回答著人們的問話:“老李,這是你的女兒?”“是啊,從陜西來,是工人那!”父親還帶我去水庫游泳?粗沂菔莸纳聿模瑧z愛地說:“太瘦了。一定要想法把低燒看好,吃好些,長胖些!
接下去的幾天,父親跟我講 了他與母親之間的感情糾葛,和最后是怎么上法院離的婚。父親所講的和我了解的母親是一致的,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實的。我和父親開始商量如何為他的平反運作 了。他的任務是寫申述材料,我的任務是以女兒的身份逐條說明我媽媽對我爸爸的揭發(fā)的不實之處。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親人的揭發(fā)還要親人自己出面推翻。
一個星期的時間一晃就過去 了,二姑姑已經(jīng)來信要在北京與我會合,共同為父親平反奔走,我不能再耽擱下去。盡管父親顯然希望我再呆些日子,但是他知道形勢是在以天為計變化著,胡耀邦 任組織部長,給了他希望,我的出面,使這個希望很可能變成現(xiàn)實。走的那天,父親拿出了兩百塊錢,要我?guī)。我知道他自一九五九年倒霉后,每月的工資就降為 一百二十元,六十元給我們三個孩子生活費(文革開始后,我們雖然沒有再拿這筆錢,水電部并沒有把這些錢發(fā)給他,仍然放在部里),還給我奶奶寄三十元,自己 實際只有三十元的月收入,這是一筆數(shù)目極大的錢。我不要,說我自己的工資足夠了。父親說:“拿上吧,到北京要花錢。另外買幾件象樣衣服,算是爸爸送你的。
要吃好些,身體要搞好,現(xiàn)在是太瘦了!卞X拿在手里很沉,很柔軟,我強忍著沒有落淚,知道自己又有了疼我、愛我的父親。父親送我們上了長途汽車,我坐在最 后一排。父親一直等在車外,車緩緩啟動時,我看到他有一種要追上來的沖動,但是停住了,在那里招著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里含著沒有說出來的話:“女 兒,我等你的消息!”文革后,我已不大知道哭是怎么回事。我告戒自己遇到多難的事,多么不公平的事,不能掉淚,特別是不能人前掉淚。沒有人會同情你的,只 有自己救自己?粗赣H消瘦的身體,稀疏的頭發(fā)和那張充滿病容但是洋溢著希望的黃黃的面孔,眼淚如洶涌的浪潮,沖擊著我的眼眶。我死死地咬著后槽牙,按著 書包里父親的申述信,控制著自己,“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爸爸你等著我,女兒一定要讓你離開這里,要為你討回公道!
其實正象我同樣是老干部的 二姑爹在北京對我說的,“你父親的問題早晚會一風吹的。” 本來那些“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叛變”,“偷書”,“大水電主義”……的罪名,都是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東西。廬山的案翻了,現(xiàn)在的黨中央承認 當年毛澤東錯了,李銳的問題如何不“一風吹”?二姑爹是諳熟共產黨的內斗之術的,而我卻一直以為共產黨是崇高的、偉大的。我和二姑姑的奔走,其實只是為了 喚醒那些復出又恢復高位的,當年把父親趕下臺出過拳,伸過腿的人的良知,希冀他們能通過文化大革命自己的挨整經(jīng)歷,對自己過去的作法有所悔悟。如果由他們 這些當年處理父親的人站出來說話,李銳的平反會早些提上日程,得到更快的處理。
1978年10月25日, 盡管磨子潭電站、安徽省電力局的一些人千不愿、萬不意,對中央組織部的通知瞞了再瞞、拖了再拖,父親在這一天還是住進了合肥市的安徽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的干部 病房,父親在那一天的信中說:“我的總的感覺是,如解除警報似的一種‘輕松’,即現(xiàn)在在這個醫(yī)院內,我被看成一個正常的人,也是過的一種正常的病人生活 了!
1978年12月30日,父親給我發(fā)出了電報:
通知即返京 --爸
1979年 元月一日的清晨,車間的生活委員敲開了我家的門,送來了這份電報。我立即向車間黨支部書記告假,第二天乘火車先于父親兩天返回北京。辦正式離廠手續(xù),車間 黨支部書記給我做書面鑒定時,被正在辦公室的一位同事掃見了。后來那位同事告訴我,寫得跟革命烈士似的,他當時就諷刺書記說:“你們早干嘛去了?”我的信 仰、我對革命的追求,在那一刻徹底地垮了:“自己過去所有拼死的努力,抵不上父親的一紙平反”,感到了一種被愚弄了的深深的恥辱。
后來,到了美國,我被一個臺灣的基督教徒緊追不舍了好幾年,她最終沒有能夠說服我信仰上帝。我告訴她:“我學毛選學傷了,我解剖自己的靈魂解剖夠了,我無法再參加你們的圣經(jīng)學習,我無法再對上帝說:我有罪、我懺悔。”
經(jīng)歷了1978年, 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信仰什么,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似乎應該是痛苦的,可是我不。我只是覺得十分地自由、十分地輕松、十分地歡樂。我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幸福的小 家,我擁有一份讓我投入的工作,我擁有一支不受約束的筆,可以隨時隨刻、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我知足,我常樂。但是我似乎仍然有著追求:“自由、美好、幸 福!”雖然有些模糊,雖然不那么堅定,也不是天天寫在日記本上,提醒自己須臾不能忘記。我努力于自己過上這樣的日子,我也決不自私,一己有了這樣的日子就 滿足了,我會自覺、不自覺地將這個追求擴展得更大些,并且還在不懈地努力!
200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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