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為什么總有克服不完的困難?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最近,我的一個老朋友死了。這個老朋友叫黨治國,1954年以陜西省理科狀元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水利系。1957年因替他的老師黃萬里辯護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北京最遠的木城澗煤礦勞動兩年,回校工作后因不堪忍受侮辱,憤而返鄉(xiāng),當農(nóng)民兩年,礦工十年!拔母铩敝杏忠蜓哉摣@罪,先后被判死刑、有期徒刑20年,坐牢十年后平反。這個人的一生充滿坎坷,但他從沒有放棄過獨立思考,尤其是晚年,獨居斗室之中,寫下了大量的有價值、有見地的好文章。因而,在遺體告別儀式上,單位領導盛贊他的這種不怕犧牲,勇于克服困難的精神。朋友們也對他的這種頑強毅力,尤其是“鋼鐵般的意志”贊嘆不已。
我當然知道,這是追悼會上的套話,但我總覺得這話有那兒不對,這種表揚有什么地方是對死者不公的。一個人能夠坦然面對艱難險阻,當然值得贊美;
但在贊美之前,我們是不是也該問一下:這些艱難險阻是從哪里來的?
就人類目前的“困難”而言,我認為無非有兩種:一種是天上掉下來的,比如,地震、瘟疫等自然災害;
另一種是人自己制造的,比如戰(zhàn)爭、環(huán)境破壞、以及由制度導致的各種不幸和災難。這些困難有些是可以避免的,有些是無法避免的,比如像戰(zhàn)爭這類災難,雖然是人為造成的,但作為一個普通百姓實際上又是無能為力的。而縱觀黨治國的一生,他的所有困難都不是由地震、瘟疫、戰(zhàn)爭等無法避免的因素引起的,他的所有困難都是由人禍造成的。既然是人禍造成的,那么,我們在禮贊黨治國非凡的人格和勇氣的同時,是不是也該譴責一下給他制造了困難的人和制度?簡單地講,就是要我們“不怕犧牲”也可以,但在“犧牲”之前,我們至少得問一下:這“犧牲”是不是值得?要我們“克服困難”也沒有什么不對,但在“克服”之前,我們至少得弄明白:這些“困難”是從哪里來的?我們?yōu)槭裁纯傆锌朔煌甑睦щy?具體到黨治國身上,我們贊美黨治國“在豺狼虎豹面前大義凜然”也沒錯,可是在贊美之前,我們能不能問一下:這些豺狼虎豹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就像電視劇《西游記》中孫大圣唱的:“剛擒住了幾個妖,又降住了幾個魔,魑魅魍魎怎么就這么多?”
不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災難給了黨治國以動力,使得他能夠從自身的體驗出發(fā),寫出一系列切中要害的好文章;
但誰能保證,假如黨治國命運順遂、環(huán)境優(yōu)裕,就一定寫不出好文章?或者比現(xiàn)在更多?我們現(xiàn)在設想一下,假如黨治國的青年時期不是在礦井里,而是在實驗室和研究室,那么,他當然發(fā)明不了“黨氏鑿巖機”(黨先生在礦井挖煤時發(fā)明的一種提高鉆探技術的機器);
但以他的天賦和智商,誰能保證他不能發(fā)明別的更多更好的機器?假如黨治國的人生盛年不是在刑場上和牢獄里,而是在大學里和講堂上,他當然不會把一本《資本論》讀七遍,進而提出帶有濃重體制烙印的“共有制”;
但誰能保證,他不會通過閱讀大量的西方經(jīng)典,早幾十年提出“土地私有制”和“自由才是人的本質(zhì)”等一系列宏論偉議?假如他的晚年不是沒有工資、住房和醫(yī)療保障,以古稀之年獨居斗室之內(nèi),寫下的文章又無處發(fā)表,而是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稿約不斷,有病能看醫(yī)生,就一定不會取得更大的成就?假如黨治國的一生不是被迫離婚,夫妻劃清界限多次,而是天下的美女都追慕他,就像星星追慕月亮,以他樂于為美女效勞的天性,是不是會寫下更多更美的篇章?
這樣,我們也許少了一尊偉岸的英雄人格,少了一個臨危不懼的道德典范,但我們是不是可以讀到更多閃耀著黨氏特有的靈光和妙思的文章?這兩者究竟何者更有價值?人格力量當然可以激勵好多人,可以讓更多的人擺脫生命的庸俗,走向精神的至大光明,但社會在變,時代在變,人們面臨的身內(nèi)身外的困難也在變。古人面臨的困難,在我們現(xiàn)在看來就不算什么,就像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困難,將來的人們也不覺得是困難一樣。隨著時代的文明進步,今后的人們也許就不再需要“鋼鐵般的意志”了!翱锖馔倒狻钡睦又荒苷f明漢代的人淳樸,現(xiàn)在有誰真的在鄰家的墻上捅一個洞,人家不把你揍扁才怪!“頭懸梁,錐刺股”是古代讀書人的好榜樣,但現(xiàn)在再把孩子的頭發(fā)吊起來,用錐子扎他的大腿,法院就會判你“虐待兒童罪”——因為這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當作一種精神看當然不錯,但真要這么做,就覺得不大衛(wèi)生,所以顏回短命。
苦難、天災培養(yǎng)了一批英雄人格,但終究是少數(shù)?梢韵胍姡陔x婚、殺頭、父子反目、黑白通吃的監(jiān)獄、棍棒加電擊的法庭面前,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投降。只有極少數(shù)意志超凡,像黨治國這樣的英雄男子漢,選擇了激流勇進。我們現(xiàn)在只看到貧窮和苦難成就了像黨治國這樣的英雄人物,而看不到被貧窮和苦難擊倒在生活背后的大多數(shù)普通人;
甚至就黨治國先生而言,我們也只看到他在專制、強權、貧窮和暴力面前表現(xiàn)出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而看不到這種種苦難對他的身心摧殘,實際上他最后的肺癌就與他早年的礦工作業(yè)有關。一句話,我們只看到這種“苦難哲學”對人的激勵作用,而看不到這種“苦難哲學”對罪惡的屏蔽效應。結果是,抬出了幾個傷痕累累的英雄,放走了一批罪惡滔天的元兇。
試想一下,如果我們的“輿論導向”幾十年來不是執(zhí)著于這種“壞事變好事”的混賬邏輯,而是像小孩一樣“好就是好,壞就是壞”,甚至學一學梁山好漢的“冤有頭債有主”,也不至于是今天這樣;
尤其是這種自虐式的輿論宣傳,使得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沉浸在一種“受虐狂”的幻覺癥狀里,以為苦難可以造就偉人,從而大大地耽誤了我們對正義的追求、對罪惡的追究以及對制度建設持之以恒地批評與關注。
是醒來的時候了。睜眼看看世界,低頭想想身體?嗑褪强,樂就是樂,麻木就是麻木,幸福就是幸福。不存在一種自外于人類的“特殊感覺”。全人類只有一種人性,那就是求樂避苦,貪生懼死。因而,最最要緊的,是消除罪惡,懲罰犯罪,繼而改善我們生活中不合理的、阻礙我們走向幸福的制度和組織,而不是美化罪惡,硬奏凱歌,制造各種自欺欺人的迷夢。
愿黨治國先生的靈魂在天國安息!
2008年5月5日,時距黨治國先生逝世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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