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他鐫刻了一座心碑——讀何與懷《北望長天》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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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因比(1889-1975)曾經(jīng)提醒人們:“歷史學家必須提防的事情之一,就是聽任勝利者壟斷對后人敘述故事的權(quán)力!彼怨畔ED史中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為例,認為它反映的幾乎全部是雅典人的觀點,這種觀點一直延續(xù)到了近代,導(dǎo)致近代歷史學家也按照雅典人的觀點描述這場戰(zhàn)爭,把伯羅奔尼撒人視為敵人。湯因比說,假如當時的勝利者不是雅典人而是伯羅奔尼撒人,記述這段歷史的是伯羅奔尼撒人而不是雅典人,“那么,我們就會擁有一部完全不同的歷史!保虮龋骸稖虮日摐虮取,1974年)
在湯因比看來,歷史只不過是勝利者的宣傳,它必然帶有某種主觀性和相對性,任何歷史學家都不可能擺脫他所處的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排除道義和偏見的影響去撰寫所謂“純客觀的歷史”。
我對湯因比充滿了敬意,不僅僅因為這個英國人用40年(1921-1961)時間撰寫了煌煌12大卷、洋洋500萬言巨著《歷史研究》,也不僅僅因為這個人建立了體系龐大、豐富復(fù)雜的歷史哲學體系,更重要的是他的很多論述往往能夠被我們的經(jīng)驗所證實,比如“歷史是勝利者的宣傳”這個觀點,就能夠在我們觀察歷史和經(jīng)歷生活時被證明是一條真理。
用這個觀點來推導(dǎo),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歷史經(jīng)常交互呈現(xiàn)“隱”和“顯”兩種形態(tài)。在一段時間里,勝利者(或者說“權(quán)力者”)的宣傳表現(xiàn)為“顯”,對真實進行了遮掩,使真實呈現(xiàn)“隱”的形態(tài);
在另一段時間里,它們又會突然發(fā)生逆轉(zhuǎn),在民間力量參與下,“顯”者不得不轉(zhuǎn)化為“隱”,與此相對應(yīng),“隱”者也就轉(zhuǎn)化為“顯”了——我們經(jīng)常說“歷史會證明一切”不僅是對歷史公正的一種寄望,它實際上還反映了這樣一種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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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何與懷先生的歷史記述和時評文章中認識他了解他并進而成為朋友的。最初,我接觸何與懷的歷史記述只是個別篇章,從《北望長天》書稿中,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在這條承載著歷史意義的道路上前行了許久,創(chuàng)造出了如此豐厚的產(chǎn)品。我對從事精神創(chuàng)造的人總是充滿敬意,我認為何與懷做的工作很有意義。意義在哪里?意義在于當歷史顯現(xiàn)為“顯”的時候,何與懷要把那些被隱藏和遮蓋的東西從“隱”的狀態(tài)中挖掘出來,使之顯現(xiàn)——收集在《北望長天》中的文章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作品。
何與懷即使作為海外學者做到這一步也極為不易。我這里說的不易指兩方面:一,需要抵御乃至于抗拒某種力量有形或者無形的限制,這意味著你必須懷有一種崇高的道德使命,具有為了張揚思想而受難的勇氣;
二,需要以相應(yīng)的思想學術(shù)水準和道義高度來處理手下的素材,這就是說,這并不是一件隨便什么人想做就能夠做的事情。
何與懷在這兩個方面都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的思想、學養(yǎng)和道德勇氣使得他穿行在素材的叢林中游刃有余,他憑借敏銳深刻的歷史感擷取具有歷史意味的事件,就像技藝精湛的畫師那樣把它們表現(xiàn)了出來,組合排列成為了琳瑯滿目的歷史畫廊……站在這個畫廊前,我們固然會為那些思想受難者悲慘坎坷的命運唏噓,慨嘆可以被稱之為“宿命”的東西對于知識分子使命的搓弄,我們也同樣會為還原和呈現(xiàn)了歷史真貌的人在心底里發(fā)出贊嘆。
何與懷有資格獲得這種贊嘆,他無愧于這種贊嘆。
讀過這本書的文稿,我對何與懷先生說要為它寫一篇東西。在這個承諾里當然有友誼的成分,但是更多的是對記述者和被記述者的敬佩。是的,我們應(yīng)當為自己有機會直接面對那些逝去了的生命感到幸運,當晦暗天空上出現(xiàn)普照大地的思想光輪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情不自禁為它歡呼,我們會默念那些很少在公開場合提起的名字:林昭、遇羅克、王申酉、張志新、劉賓雁、王若水……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顯”才顯得那樣蒼白,而“隱”則像生命那樣鮮活,那樣難以抗拒。
這時候你就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法則是超然于一切所謂“社會法則”之上的,它總是在向我們宣示一個真理:有一種東西即使活著也沒有生命,有一種東西即使死去了也會徜徉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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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話題延伸一下。
陜西省乾縣有一座著名的陵墓,這就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合葬墓,謂之乾陵。乾陵立有兩塊高宗去世的時候武則天親自主持豎立的高大石碑,西面是“述圣記碑”,由武則天撰文、唐中宗書寫,用8000余字碑文歌頌唐高宗的豐功偉業(yè);
東面是武則天的“無字碑”,由一塊巨大的整石雕成,碑首雕有8條互相纏繞的螭首,飾以天云龍紋,碑上平滑無字。由于無字,自然引起人們很多猜測聯(lián)想,其中之一就是則天武帝自信是一代杰出君主,功過是非留給后人評價。我大致相信這種說法。
我曾經(jīng)數(shù)次陪同朋友去乾陵參觀游覽,每一次站立在“無字碑”前都很有一番感慨:人人都想不朽,但是歷史常常不遂人愿——該朽的,不管你豎立了多么高的石碑修筑了多么大規(guī)模的廟堂照樣朽掉;
不該朽的,即使僅僅留下一抔黃土甚至于消逝于天地之間也照樣不朽……這就是說,石碑無用,真正不朽的是那些被人們鐫刻在心碑上的人,是那些用靈魂而不僅僅是肉體站立的人,是那些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盜天火給人間的人。
在乾陵前面那兩塊有字的和無字的石碑面前,我們談?wù)撟疃嗟牟皇强释鞣及偈赖幕实,而是那些長眠地下、由于某些原因不再被允許提起的人——奇怪的是,這些人與何與懷在《北望長天》中記述的人物竟然出現(xiàn)了大面積重合。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人們會為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在精神殿堂里留下位置,說明有一種東西是不死的,它就徜徉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閃耀在寥廓寂靜的蒼穹深處,回響在每一個用理性支撐的人心中。
我們經(jīng)常說歷史總有一天會讓一切被遮掩的東西昭然若揭,然而,長久以來我們也在深深遺憾無法把那些人物的記念轉(zhuǎn)化為有形——在這個世界上,顯然有一種東西比我們的記念更有力量,嚴格一點兒說,是這種力量決定著何為“顯”何為“隱”,即使是那些“徜徉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閃耀在寥廓寂靜的蒼穹深處,回響在每一個用理性支撐的人心中”的事物,也無法進入公眾視野。好在認為把它們“顯現(xiàn)”極為重要的人越來越多了,何與懷者為其一。有了這些人的努力,我們不僅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真相,我們甚至還能從出版物中獲得接近那些偉大靈魂的機會。
《北望長天》像所有此類書籍一樣,終于找到機會向后人述說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回想我十幾年以前在無字碑前的慨嘆,不能不認為歷史歸根結(jié)底具有一種向善的本性,它知道應(yīng)當把人們期望的東西呈遞到人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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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網(wǎng)絡(luò)交到很多朋友,何與懷先生為其中之一。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海外學者對祖國發(fā)生的事情極為關(guān)注,他們不僅用眼睛而且用整個靈魂注目著這塊與他們血肉相連的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非正義,前進與倒退,光榮與恥辱……“中國”這兩個字在他們心中有比在我們心中還要沉重的分量,他們希望祖國繁榮昌盛,他們知道一個國家在何種條件下能夠強大,知道只有“自由”“民主”才能夠抵御黑暗、抵御非正義,抵御倒退,抵御恥辱……這是從經(jīng)歷中而不僅是從書本上獲得的信念,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出于這種信念。
這使他們變得異常堅韌,做著很多國內(nèi)學者沒有條件做的事情。何先生告訴我說《北望長天》將在臺北出版,我具體想象到那個似乎遙不可及的地方,想到1997年我到那里與出版界朋友聚談時的情形,想到那里有一個叫龍應(yīng)臺的人……這時候,地理上的距離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臺灣近在咫尺,因為,有一種被稱之為思想和精神的東西使我們聯(lián)結(jié)成了一個整體,就像我們并不孤單、我們與整個世界都是一個整體一樣。
其實,海外學者可以不關(guān)注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可以不做讓被遮隱的事物顯現(xiàn)的事情,同樣,臺灣也可以不關(guān)注大陸發(fā)生的事情,它也可以不做學者們做的事情……他們?yōu)槭裁催要做?《北望長天》之類的書籍與臺灣人的生活有直接關(guān)系嗎?這個問題簡單而又復(fù)雜。說它簡單,是因為他們與我們同種同宗,他們認為有義務(wù)護佑那些應(yīng)當被護佑的人;
說它復(fù)雜,是因為還有比這種關(guān)系更為重要的東西決定著他們做什么和怎樣做,這就是:正義。
是的,正義。
正義是這個星球上所有人類的精神支點,即使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人也被它所激勵,相互做它要求做的任何事情,何況身體里流淌著中華民族血液而又關(guān)注這個民族命運的人?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海外學者和臺、港、澳基于正義信念直接和間接推動祖國進步事業(yè)的人總是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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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曾經(jīng)寫過一本名為《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歷史特寫,記述了歷史上一些著名事件和人物輝煌閃耀的瞬間,他認為“這種充滿戲劇性和與命運攸關(guān)的時刻在人的一生和歷史進程中都難得一見,而它們對個人命運和歷史進程的影響卻超越時空!
我們同樣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見解何與懷筆下的人物。
從《北望長天》的篇什中能夠看出何與懷對他們寄以了怎樣的思想和藝術(shù)情懷。奇妙的是,恰恰是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序言”中概括出了何與懷所著眼的東西:“我想在這里從極其不同的時代和地區(qū)回顧這種群星閃耀的某些時刻——我之所以這樣稱呼這個時刻,是因為它們宛若星辰,永遠放射著光輝,普照著暗夜。我不想用虛構(gòu)來增加和沖淡所發(fā)生一切的內(nèi)外真實性,因為在那些時刻歷史本身已經(jīng)表現(xiàn)的十分完全,它無序任何輔助手段來做補充。歷史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任何一個作家都無法用虛構(gòu)超越它!
何與懷就是這樣利用歷史資料并賦予它們富于個性的藝術(shù)形式的。
《北望長天》中的作品思想嚴謹而又不失藝術(shù)張力,好讀又耐讀,是真正能夠被稱之為“思想作品”的藝術(shù)品。閱讀這樣的作品,你享受的將不是快感,那是一種凝重,一種能夠讓你的靈魂也沉重起來的凝重,因為它以自己的獨特品格讓“隱”顯現(xiàn)為“顯”,讓人們看到了歷史真相,看到了未被遮掩的心靈。
我有理由認為這本書是何與懷為那些高尚而深刻的靈魂鐫刻的一座心碑,我也有理由據(jù)此推想:倘若有更多的人鐫刻這樣的心碑并把它們置放到一起,我們就將得到一座穿越祖國歷史時空的長城,它巍峨壯麗,肅穆莊嚴,在它面前,任何可笑的事物都將愈發(fā)可笑,任何輕飄的事物都將更加輕飄,因為它是一個偉大民族真正的精神創(chuàng)造——它無比倫比。
。2008-7-18,于北京)
注:
這是陳行之為何與懷博士的報告文學隨筆集《北望長天》撰寫的序言,本書將于八月在臺北出版。
何與懷博士,廣州人,現(xiàn)定居澳大利亞悉尼,著重當代中國問題和華文文學研究,主要著作有:《英美名詩欣賞》、英文詞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文化用語大典》、學術(shù)論著《緊縮與放松的循環(huán):1976至1989年間中國大陸文學與政治的互動》以及隨筆選集《精神難民的掙扎與進取》、《北望長天》、《海這邊,海那邊》(將出版)等等。主編《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和《澳華新文苑叢書》,F(xiàn)為澳大利亞悉尼華文作家協(xié)會榮譽會長、澳大利亞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會副會長、澳大利亞南溟出版基金評審、澳大利亞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校友聯(lián)誼會名譽會長、澳大利亞新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顧問、澳洲多元文化藝術(shù)教育聯(lián)會顧問、澳洲《酒井園》詩社顧問、悉尼詩詞協(xié)會顧問、《澳華講壇》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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