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曾經(jīng)說過一句讓人心碎的話：“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寫著‘我能夠粉碎一切’，我的手杖上寫的是‘一切都能夠粉碎我�！绷私饪ǚ蚩ǖ淖x者都知道，這個人的確最終為社會所粉碎了，以至于英年早逝以后在遺囑中囑咐他的朋友克洛德，要求把他的所有手稿都付之一炬。克洛德出于對這位杰出朋友的熱愛，違背了卡夫卡的遺言，把他未發(fā)表的作品整理發(fā)表，這樣，歐洲和整個世界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才。然而，這無法改變卡夫卡生前作為弱者生存的事實，也正是因為這些事實，我們才通過他的作品了解到人類精神生活極其壓抑的另一面，了解到整個人類從來沒有說出過的窘境。

　　為什么要說到這個話題呢？這與我最近的思考有關。我常常想，人活得如此乏累如此艱難，究竟因為什么？我在對于權力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所有這一切蓋因于獨立于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之外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決定著我們的人生狀態(tài)。我把這種力量稱之為強力。強力對我們的人生構成直接的影響，它不但影響著我們的生存質(zhì)量，同時也影響著我們的精神生活高貴還是卑劣，決定著我們對于生活幸�；蛘卟恍业母杏X。

　　在不同的社會條件下，強力的構成不同，但是，強力的最基本成分是權力，這在任何一種社會制度和社會文明當中大概都是不錯的。舉《紅樓夢》為例。這部作品表面上寫的是幾個大家族的興衰，人物命運仿佛具有一種微觀的特性，也就是說，人物命運來源于具體環(huán)境中的具體人物，比如王熙鳳造成尤二姐的死之列（盡管這也可以認為是一種權力關系），但是，推動整部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正是作者沒有正面描寫的東西，即：宮廷政治對于這些家族命運的決定性影響。正是這種政治權力決定了四大家族的興衰沉浮，以至于到最后灰飛煙滅，“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放到強力系統(tǒng)來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影響四大家族命運的強力，最主要成分是權力，是政治權力。在這里，政治權力是一切關系的樞紐，這個樞紐也許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但是它決定和影響著一切，哪怕是一個丫鬟的命運，也是這種權力力量的傳導的結果。

　　強力是一個集合概念，權力也是一個集合概念。在權力系統(tǒng)中，既有政治權力，經(jīng)濟權力，文化權力，亦有家庭權力，情感權力，甚至于地位權力。我記得一位記者采訪法國哲學家薩特，問他是不是有意利用了他的名望所造成的權力，薩特失口否認，并為自己的學術行為進行了辯解，稱他并沒有利用這種權力。在隨后關于政治問題的談話中，薩特甚至非正式地戲稱自己為“無政府主義者”。當然，這與他的學說和實踐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是我們從此能夠看出，薩特對于權力的作用（不管它是什么樣的權力）是極為警覺的。如果我們注意一下薩特的著作，注意以一下存在主義哲學中關于人的處境的觀點，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薩特這位奠定了20世紀人類精神走向的哲學家對于強力的警覺。

　　在我們的生活中，構成強力的幾乎全部是權力，政治權力或者行政權力。是政治權力決定了我們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狀況和生活質(zhì)量，是行政權力決定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但是，我們?nèi)耘f不能說權力就是強力，因為人的微觀世界中還存在著其他的權力，所以，我們?nèi)耘f應當認為決定我們整個人生狀態(tài)的是強力�？疾鞆娏εc存在的關系，就是對當前社會總體關系的考查。

　　如果一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感覺到了被剝奪，大多數(shù)人處于貧困狀態(tài)，那么，一定是這個社會的強力系統(tǒng)出了問題。一種強力很難在維護一部分人利益的同時維護住另一部分為這部分人得利者創(chuàng)造利益的人的利益；
同樣，得利者作為強力本身也不可能主動出讓自己的利益。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和諧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權力的性質(zhì)，取決于失利者是否能夠把自己的意志通過非暴力或者暴力手段上升為強力，從而改變強力的構成，改變政治權力影響和改變社會事務進展的方向。這已經(jīng)為一切社會發(fā)展的歷史所證實。我們閱讀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會從這方面得到有力的確證，只不過馬克思主義說得更為直接：“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保R克思 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1848年）這里所說的階級斗爭的歷史，就是強力此消彼長的歷史，是強力演化的歷史；
在一定意義上，任何一個歷史階段都是強力演化的結果，是強力在某一個階段與它的支配對象達成短暫平衡的結果。只要這種平衡沒有被打破，社會就會處在相對和諧的狀態(tài)，但是，和諧一旦打破，即將發(fā)生的就必將發(fā)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就像一九一七年俄羅斯建立世界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權那樣，就像中國一九四九年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那樣。

　　在強力面前，作為個體的人是極為渺小的，甚至可以說，你很難預測個體命運的方向，這是因為歷史的作用力并不總是能夠達到個體，這樣，其他的強力就會出來作弄渺小的人，讓人分別處于不同的境地，甚至是與歷史發(fā)展方向截然相反的境地，這時候，我們就應當考察微觀世界中的強力。但這并不意味這些人的命運全部都是脫離歷史的。在所有的強力中，歷史中的強力或者說社會運行中政治的行政的強力是所有人命運指向的基礎，個體命運往往曲折地反映歷史強力和行政強力的作用，我們?nèi)绻雽ΜF(xiàn)實做出合乎歷史的認識，就應當去考察歷史，考察在歷史進程中的討生活的人。這恰恰是文學最根本的出發(fā)點。凡是不能從歷史發(fā)展角度、從人類普遍處境看人的文學，都不能說發(fā)現(xiàn)了人，理解了人，這樣的文學很難達到文學應當達到的境界和高度。

　�。�2006-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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