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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世聯(lián):記憶的力量——《紅樓夢》意義述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小說之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主要樣式之一,與社會變動、文化轉(zhuǎn)型緊密相關(guān)。正是在中國遭遇如李鴻章所說的“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晚清,小說開始了它的浩浩蕩蕩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自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后,知識文化界對小說投入了最大的熱情,論說縱橫多姿,創(chuàng)作極一時之盛。從戊戌到辛亥,出版小說至少在兩千種以上。小說家陶曾佑驚嘆:“咄!20世紀之中心點,有一大怪物焉:不脛而走,不翼而飛,不叩而鳴;
刺人腦球,驚人眼簾,暢人意界,增人智力;
忽而莊,忽而諧,忽而歌,忽而哭,忽而激,忽而勸,忽而諷,忽而嘲;
郁郁蔥蔥,兀兀矻矻,熱度驟躋極點,電光萬丈,魔力千鈞;
有無量不可思議之大勢力,于文學(xué)界中放一異彩,標一特色。此物何歟,則小說是!保1)在時人的理解中,小說不但是一種文學(xué)樣式,也是社會變革的利器,它不但可以寫人敘事,也承載著傳播新思想、表達新政見的功能。居今釋古,曾被當作異端的《紅樓夢》也吸引了眾多的關(guān)懷和投射。詩人黃遵憲有云:“《紅樓夢》乃開天辟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當與日月爭光,萬古不磨者!撈湮恼,宜在左、國、史、漢并妙。”(2)晚清的社會變遷和文化分裂還將繼續(xù),當那些一度聲勢煊赫的小說終于退回文學(xué)一隅或干脆被人忘卻之后,只有《紅樓夢》仍然是20世紀中國文化學(xué)術(shù)的中心點之一,并被公認為中國文學(xué)的代表。

  《紅樓夢》確是偉大的小說,但正像王熙鳳說的:“大有大的難處”。如此為人稱頌、事實上也被作了無數(shù)研究的《紅樓夢》,迄今為止,我們卻連它的一些基本問題也不甚了了,不但作者、版本等基本問題因缺乏材料而疑竇甚多,甚至小說的主題或中心線索這些似乎可以通過分析研究而弄清的問題,紅學(xué)界也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比較重要的,有三種解釋:家庭盛衰論、愛情悲劇論、兩個世界論。前二說通行已久,后一說由余英時在1970年提出:“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征,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fēng)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保3)《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主題線索也許不那么容易確定,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都無不以其豐富的意蘊逾越概念和邏輯而給讀者以無窮的想象和無盡的解說,但綜合諸家之說,概括《紅樓夢》的基本內(nèi)容卻是可行的。本文希望以此說明《紅樓夢》為什么成為中國人如此迷戀的“夢”?

  

  一、此恨原不限賈府

  

  無論我們基于何種文學(xué)觀念和解釋方法,都不能否認《紅樓夢》的故事主體之一是貴族之家的衰敗。在君權(quán)專制的政治結(jié)構(gòu)中,由秦至清,有多少顯赫貴胄之家被罷官、封產(chǎn)、抄家、充軍、殺頭,瞬間灰飛煙飛?“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這原是人生和家庭的常態(tài),但只有《紅樓夢》把它轉(zhuǎn)換為魅力無窮的文學(xué)作品,使賈府成為中國人滄桑無常之情的凝聚點。

  貴族之家的盛衰有多大的普遍意義?古中國文化教育不發(fā)達,眾多的人口中只有少數(shù)人斷文識字,極少數(shù)人可以寫出像樣的美文字,底層民眾一般不能以自己的生活為題材和對象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們只能接受、欣賞由他們提供物質(zhì)生活資源而有條件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文人學(xué)士的作品。這當然是社會分工使然,但也很容易被視為政治不平等在文化上的反映,以至于20世紀愛讀古小說的毛澤東大為不平:“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這些小說有一件事很特別,就是里面沒有種田的農(nóng)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將、文官、書生,從來沒有一個農(nóng)民做主人公。對于這件事,我納悶了兩年之久,后來我就分析小說的內(nèi)容。我發(fā)現(xiàn)它們頌揚的全都是武將,而這些人是不必種田的,因為土地歸他們所有和控制,顯然讓農(nóng)民替他們種田!保4)問題是,雖然文明人類都需要文學(xué)生活,無窮多樣的生活方式都應(yīng)當在文學(xué)世界里有所表現(xiàn),但直接從事語言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畢竟只能是少數(shù)人。這少數(shù)人即使是農(nóng)民出身,但在成為專門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者之后,其身份與情趣也就不再屬于農(nóng)民,其人生追求和行為風(fēng)格就會與農(nóng)民有相當距離。他們所能做的,最多只能是以農(nóng)民生活為作品的對象和題材,所表達的情趣和意向卻不一定是農(nóng)民的。杰出如魯迅,也只能對農(nóng)民持“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嚴格地說,所謂“農(nóng)民文學(xué)”只能是民歌之類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文學(xué)本身是不屬于農(nóng)民的,包括農(nóng)民在內(nèi)的全體國民只能接受由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的任何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文人的情趣壟斷了中國的審美意識,歷史的滄桑感、人生的無常感幾乎是中國文學(xué)最高的境界,甚至于傷春悲秋、物是人非乃至仁途坎坷之類典型的文人情懷也成了中國人的審美模式!都t樓夢》寫的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但它并不只屬于賈寶玉和林黛玉等貴族子女們,也屬于天底下所有的小兒女們!伴_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譴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掉玉的紅樓夢!奔易迨⑺ブ兴髀冻龅,是中國心靈永恒的遺憾和悲愴,文學(xué)有它的超越性和公共性。

  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非常態(tài)的人生境遇,世家大族的瞬間敗落所引發(fā)的滄桑悲情,最為集中地概括了中國人的紅塵幻念和生命情緒。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會留下很多華胥夢覺后的血淚文字。承平日久,朝歌暮嬉,“意謂人生正復(fù)若此,初不省承平樂事為難遇也。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游,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保ㄖ苊埽骸段淞峙f事·序》)所謂國家不幸詩人幸,即是巨大的社會政治變故所激動的人生感懷和創(chuàng)作沖動!都t樓夢》的故事發(fā)生在賈府,但它的讀者卻絕不限于賈府。在《紅樓夢》之前,把人生的巨變寫進文學(xué)的有兩個代表,第一個當然是戰(zhàn)國時的“三閭大夫”屈原。漢人王逸在《楚辭章句敘》中說: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遭時喪亂,不見省納,不勝憤懣,遂復(fù)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比欢,如果屈原之詩只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那么,他就不可能“萬古惟留楚客悲”,為歷代國人所景仰。屈原的偉大,在于他能從自己的遭遇中體會到一種超越個人得失進退的理性追求和浪漫想象,一種基于對生命和人間的摯愛深情的理想境界。其中最主要的,一是深沉的愛國感情:“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離騷》)“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哀郢》)二是從自身遭遇中提煉出來的修賢與能的政治理想與殉身無悔的人格操守,這就是《離騷》中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和《抽思》中的“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奔流不息的汩羅江水成就了他早歲懷抱的“伏清白以死直”的堅定意志,忠而見謗、去國離鄉(xiāng)的生活遭際激發(fā)了屈原的崇高理想與熾熱感情,他的作品因此成為中國人故園情結(jié)的不渝之情的集聚。接下來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王國維曾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令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保ā度碎g詞話》)一般認為,李煜有亡國前的詞香艷精琢而亡國后則悲哀沉郁兩種類型。在“日夕以淚洗面”的囚禁之中,他深沉地抒發(fā)了國破家亡的痛楚,以其赤子之心體會了人間最大的不幸,以其極淺的閱歷領(lǐng)受了人間最深的悲慨。其哀傷、真摯,有如血淚凝成,純真而無飾!断嘁姎g》有云:“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睆囊恢π⌒〉牧只ㄈ牍P,抒發(fā)了天地萬物所共有的一種生命的悲哀!疤掖摇币褜懕M了生命短促無常,再接之以“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則更表現(xiàn)了生命流年中哀愁憂傷的摧傷。不是不美好,不是沒有拘留,“胭脂淚,相留醉”,但這些令人癡迷神醉的東西也同樣受著風(fēng)雨挫傷,終不能長相保!皫讜r重”其實是無法重,這一沉重的陰影吞沒了一切美好的東西以及對它的留戀,“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往而不返。更著名的是“問君能有向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春花秋月”超越古今,“一江春水”滔滔無盡,涵蓋了全人類的哀愁,以至于王國維說他“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如果李煜不是親身體會了國破家亡的人世巨變,他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沉哀巨痛的。而一旦亡國之情轉(zhuǎn)化為生命感受并進而為詞境,那么它表達的就不只是一個亡國之君的痛楚,也是宇宙人生的某些基本的真理和至情,他能從一己之故國之悲,寫出千古人世的無常。

  毫無疑問,人世坎坷、滄桑巨變只是一個外在條件,能否因此而體驗世界的真實、探索生存的奧秘并寫出“血書”,需要有銳敏的內(nèi)在感受力和卓越的審美表現(xiàn)力。宋徽宗趙佶也有國破家亡的經(jīng)歷,他留下的《燕山亭》也寫故園之思,但“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彪m極愁苦之態(tài),不過是“自道身世之戚”,他只能感動他自己,而不能像屈原、李煜那樣以個人身世印證永恒與無常形成的人類共有悲劇,進而獲得普遍永恒的感發(fā)力量。

  關(guān)于《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小說開始的“作者自云”有明確交代。這里有三層意思。首先說明創(chuàng)作的動機:“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薄罢媸隆笔鞘裁?自從胡適考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后,紅學(xué)家們對曹家的歷史作了盡可能詳細的考定,目前除曹雪芹的身分及其經(jīng)歷還不太確定外,曹家在康熙、雍正交替之際受到株連,被抄家沒產(chǎn),從富貴已極到落得家敗人亡一事已毫無疑問。從“錦衣玉食”到“瓦灶繩床”,曹雪芹的經(jīng)歷仿佛夢幻一樣。他的朋友敦誠所謂“揚州舊夢久已覺”、“廢館樓臺夢舊家”,敦敏所謂“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等等即是指此。反省此一巨大的人生悲劇而將真事隱去,原因之一也許是對乾隆年間“文字獄”的顧慮。真事隱去之后,小說所寫何人?作者又告訴我們:“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住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之人:我之罪固不可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能因我之不肖,自護已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边@個意圖在小說中得到實現(xiàn)!都t樓夢》一名《金陵十二釵》,有“傳人”之意:“我之不肖”固是反語,但懺悔之情確乎濃郁。真假之間,就是《紅樓夢》的表現(xiàn)方式:“雖我未學(xué),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fù)可閱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真事隱去之后當然就是假語存下,這很符合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虛構(gòu)創(chuàng)作的一般“小說作法”。但《紅樓夢》比較特殊,真事賴假語而隱去,假后有真,不但那些行止見識特異的金陵十二釵與一事無成的賈寶玉都生活在賈府由盛而衰的“夢幻”之中,作者深情的懺悔也渲染出“假話”中“真事”的力量。這就是說,隱去真事后的紅樓世界與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并不隔絕,它們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不但由脂硯齋批語屢屢指出:“有是事,有是人”,有些還是作者與評者“實實經(jīng)過”,如元春歸省那樣的場面“非經(jīng)歷過如何寫得出?”批者多次因小說而勾起舊事而“傷心”、“墮淚”、“失聲哭出”,作者本人也一再在小說中提醒讀者“假語”通“真事”,如太虛幻境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第十二回又借風(fēng)月寶鏡之口說:“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所以,“作者自云”的意圖,是要說明小說中的“真”、“假”關(guān)系。我們既不能因“真事隱事”而無視小說的起源,索隱與考證仍為必要,紅學(xué)離不開曹學(xué);
但同時也不能因此就把“假語村言”僅僅視為作者的“障眼法”,以為《紅樓夢》只是曹家命運的寫實,F(xiàn)實世界的“真”在小說中都轉(zhuǎn)化為“假”,現(xiàn)實世界中的“假”在小說中都是“真”!都t樓夢》的特殊魅力就存在于“真”與“假”的張力之中:沒有“真事”,它就只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常見的人生感喟;
沒有“假語”,它就只是一份家史實錄。真假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不只表現(xiàn)在它們相互貫穿、相互揭示,也在于即使是“假語村言”,曹雪芹也嚴格按照生活的邏輯、事態(tài)的常理來敘寫:“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此意義上,“假”就是“真”。所以,紅樓故事“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F(xiàn)在重要的是根據(jù)曹雪芹的提示,從真假之中探索《紅樓夢》的普遍意義。

  本文認為,由一家一姓通向人生世運的關(guān)鍵是滲透全書的“末世意識”。小說中兩個重要女子的判詞中都有“末世”的字樣。王熙鳳:“風(fēng)鳥偏從末世來”;
賈探春:“生于末世運偏消”。第二回的脂批有云:“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
“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
“此已是賈府之府末世了”;
“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等等。十八回的脂批又說:“又補出當日寧榮在世之事,所謂此是末世之時也!辟Z府不是曹家,所以紅樓故事是“假語”,但賈府與曹家一樣,都處于由盛而衰的“末世”,所以紅樓所記又是“真事”。

  “末世意識”的起源于曹雪芹對自己家族命運的回憶與反省。一個“赫赫揚揚已歷百載”的顯赫世家的瞬間破亡當然有政治上的原因,以至于索隱和考證兩派的紅學(xué)在追尋本事方面下了許多功夫,弄清了不少問題,F(xiàn)在看來,1954年以后對索隱派的“本事說”和考證派的“自傳說”的過火批判很可能妨礙了我們對其作同情的了解,《紅樓夢》確實有它的“本事”,越是反復(fù)閱讀越是能體會到作品背后以至作品之中的真實人事。正像我們了解了屈原和李煜的生平可以更好地欣賞他們的作品一樣,即使從審美上看,索隱、考證對我們的閱讀也是極有幫助的。俞平伯早就認為:“考證雖是近于科學(xué)的,歷史的,但并無妨于文藝底領(lǐng)略,且豈但無妨,更可以引讀者作深一層的領(lǐng)略!保5)然而,盡管《紅樓夢》確有本事或自傳的性質(zhì),它的意義卻并不只在它背后或之中的歷史事實!罢媸码[去”不只是寫作技巧問題,也不只是專制高壓下的掩飾之辭,它也是生活向文學(xué)、經(jīng)驗向形式的生成!都t樓夢》據(jù)此把一家一姓的盛衰提煉為一種生活與生命的體驗?zāi)J健G寮螒c年間的二知道人即已指出:“太史公紀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紀一世家”,“然雪芹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6)文學(xué)比歷史有普遍性,曹雪芹從賈家的衰敗中總結(jié)出榮華富貴的虛幻無常,《好了歌》中深沉的悲情幻念與因果宿命思想,在中國人情感意識中并不是新東西,但曹雪芹賦予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性和具體性。通過這種個人經(jīng)驗與普遍意識的融合,《紅樓夢》可以獲得了現(xiàn)實概括性和歷史象征性。周汝昌曾說:“乾隆朝乃是幾千年封建社會宗法家庭的崩潰的一大轉(zhuǎn)捩點,極盛孕育了衰危。自此而后,都只是新社會的序幕而已。而《紅樓夢》恰巧出生于這時期,實不是一件偶然的現(xiàn)象。中國舊文化就建筑在封建社會與宗教法家庭制度之上,《紅樓夢》不啻為舊文化制度作了一篇最詳盡最生動的總結(jié),象征著這巨大的崩潰,無可挽回的運數(shù)。曹雪芹是否能意識到這一層,自是難講,然而他卻為后人留下了這一寶貴無倫的遺產(chǎn)。以后的人,要想了解、研究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那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樣不同階級人物的生活、思想、言語、行動、斗爭,舍此寶庫,別無更清楚更具體的反映與寫照!保7)以大家庭衰敗為主題的《紅樓夢》恰好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行將解體的清乾隆年間是偶然的,曹雪芹本人也不可能有意識地對傳統(tǒng)社會文化進行總結(jié)。但我們從“象征”的意義上來這樣理解也是合理的,因為《紅樓夢》確實聚焦于一個家族的衰敗過程并從中提煉出“末世”的觀念!度龂费輺|漢末年的群雄爭霸,《水滸》傳北宋末年的底層造反,這些記述“末年”的作品都不像寫于“盛世”的《紅樓夢》那樣,有如許深沉的末世意識,說明《紅樓夢》確實具備從賈府透視傳統(tǒng)家庭乃至人間社會的普遍命運的潛能。

  當然,至少是在曹雪芹的主觀上,《紅樓夢》真正要“傳”的還是生活在“末世”中的人。那些“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的女子們沒有一個好命運;
“不肖”之“我”又怎能不“一事無成半生潦倒”?末世意識啟示的是人生的無常感和幻滅感,曹雪芹認同了禪佛學(xué)的“色空”觀:“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zāi)。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聞?wù)f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勞悴終生,到頭仍空;
輝煌鼎盛,頃刻虛無,誰能說,這不是無數(shù)人的真實經(jīng)驗?然而,人生或許是空無,世界也許是假象,但賈寶玉卻不堪大荒山的寂寞而必欲入憂患勞苦世界以親歷人生;
曹雪芹當然幻滅于自己及自己的家庭,但他仍然要用“假語”重建“夢幻”。正是在這樣一個生命歷險的過程中,《紅樓夢》一方面包容了巨大的現(xiàn)實人生的內(nèi)容和社會生活場景,以至于后人可以從中領(lǐng)悟到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理想行將解體的征兆契機;
另一方面,又具體地敘寫了一切美好的人性和事物在“末世”的遭遇。“生關(guān)死劫”誠然躲不掉,但一旦面對大觀園女子們的“生關(guān)死劫”,我們就無法去尋覓那“清淡天和”了。第一百一十三回,賈寶玉聽到妙玉落難于賊后想:“我想她一塵不染是保得住了,豈知風(fēng)波頓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睙o論是妙玉還是寶玉,都不會因“命運”一詞而接受這一切。第二十一回卷首的脂批有一道詩:“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辈苎┣塾星榈貙懗隽恕盁o情”的悲劇,在“情”與“不情”之間表現(xiàn)了對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探尋,暗示了關(guān)于人的合理的幸福的生活的夢想。

  如此悲恨交織的生存意識和深廣的象征意義使曹雪芹不可能像屈原和李煜那樣選擇抒情詩的形式!柏M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不能代表曹雪芹的社會政治思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也不能概括曹雪芹對人生的感受。唯一的表現(xiàn)形式只能是小說:它使讀者相信作者是在完整而真實地講述一個真人的生活,它使讀者進入到一個可以想象性經(jīng)歷的場景、氣氛和感覺之中。曹雪芹極大地提煉、發(fā)掘了漢語的敘事潛能,把深刻而具體的人生感喟、生活觀念滲透在日常生活場景的敘述之中。如同何其芳所說:《紅樓夢》“是一個人工建成的大觀園;
但在它的周圍卻或遠或近地、或隱或顯地可以看到村莊和城郭,群山和河流,并非一個孤立的存在;
而在它的內(nèi)部,既是那樣規(guī)模宏偉,結(jié)構(gòu)復(fù)雜,卻又樓臺池沼以至草木花卉,都像天造地設(shè)一樣!保8)日常生活的精細敘寫與詩情濃郁的意境塑造的完美統(tǒng)一,家族衰敗過程和愛情悲劇的貫穿,使這個渾然天成的有機體包含了遠比人生災(zāi)變、家族破滅更豐富的意蘊。曹雪芹坦承,他要寫出“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于朝代年紀哉!”重要的不是特定時空中的現(xiàn)實故事,而是普遍性的“事體情理”,所以再沒有作品比《紅樓夢》更富有個性,再沒有作品比《紅樓夢》更富有普遍性。在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中,個人的命運已經(jīng)深化為一個內(nèi)在的宇宙,這個宇宙寬廣到與人類的命運合為一體。

  然而,如果這個貴族之家沒有那些“兒女真情”以及由此創(chuàng)造出的美好情事,我們又怎么會關(guān)切它的興衰起伏?

  

  二、人間何曾見斯人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中,賈母說賈寶玉和林黛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當然暗示了賈母對寶、黛關(guān)系的一定程度的認可。但寶、黛之間的情感糾葛又確實賦予這句俗話以真實的內(nèi)容。

  自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xué)說、漢武帝與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思想成為中國人的主導(dǎo)價值和行為準則,它有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來維持,包括許多具體的規(guī)定,而其精神卻極難歸納,但賀麟的說法似可接受:“何謂‘儒者’?所謂‘儒者氣象’”?須識者自己領(lǐng)會,殊難確切下一定義,其實亦可不必呆板說定。最概括簡單地說,凡有學(xué)問技能而又具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即是儒者。”(9)人生觀的問題當然是復(fù)雜的。世人盛稱儒道互補。大體而言,儒家之規(guī)范多在政治法律制度方面,而人生觀方面則多受道家思想導(dǎo)引。道家,特別是莊子,對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困擾和異化有極強的敏感,因而以心理自由為理想目標。實現(xiàn)自由的關(guān)鍵是莊子在《大宗師》中提出的“三外”,第一步是“外天下”,把天下萬事存亡得失、國家社會治亂興衰等從心理中排出,如此精神才能從世事困擾中得到解脫;
第二步是“外物”,把日常生活所需之物如衣食住行、功名利祿、親族倫理等的追求從心理中排出,這樣才能從周圍環(huán)境的逼迫中得到超拔;
第三步是“外生”,要破掉對個人肉體生命的執(zhí)念,要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最后自由,由此產(chǎn)生一種再也不受死生哀樂困擾的徹底解脫感!翱梢哉f,莊子是游戲人生的。人世間既然事事處處都是污濁的,那么事事處處就都是一樣的,人到哪里去找清靜地,到哪里去避世?避世不在于選擇地方,而在于安頓心靈。只要心靈保持澄明,與物交而不物于物,命即是道。莊子讓他的道完完全全地否棄物,又完完全全地認同物,所體現(xiàn)的則是一群游世之士的獨特心態(tài):這些人認為在世也可求得超越!保10)道家的思想人格和典型示范很多,如陶淵明與魏晉名士。

  賈寶玉和林黛玉都聰穎過人,黛玉的詩至少在大觀園的姐妹中是最好的。但寶玉從來談不上好學(xué),多次因無心向?qū)W、學(xué)業(yè)不好而挨賈政的訓(xùn)戒責(zé)罵,道德修養(yǎng)更是與他無緣。他當然不是道德不好的人,但他從未有過“正心誠意”的努力,從來不羨慕君子,還多次嘲笑儒學(xué)正統(tǒng)所塑造的士大夫諸男?傊,寶、黛都談不上是“有學(xué)問技能而又有道德修養(yǎng)”的儒者。他們當然對社會性、規(guī)范性的禮教頗為反感且確有反抗性行為,但他們都不像老莊那樣游世超脫。莊子在妻子死后在家里“鼓盆而歌”,寶玉卻為每一個姐妹的出嫁或死亡而痛不欲生,黛玉對花開花落也敏感異,所以他們又都談不上是經(jīng)虛涉曠、嘯傲煙霞的道學(xué)超越。他們既不愿在儒家系統(tǒng)中尋找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也無意在道家的逍遙境界中找到人生寄托。與儒學(xué)的修齊治平相比,他們實在無用;
與道家的齊物高蹈相比,他們又都太俗太癡。中國文化沒有為這樣的人物安排適當?shù)纳鐣臻g,中國文化甚至就產(chǎn)生不出這樣的人物。第十九回脂批稱之為“古今未有之一人”;
“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fā)言,每每令人不解;
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于世上親見這樣的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于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痹谫Z寶玉、林黛玉面前,中國傳統(tǒng)的分析概念和評價標準已喪失言說能力。連深通人情世故的賈母也納悶:“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yīng)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

  為釋此“怪”,紅學(xué)史歷來有寶、黛是“新人”的論述。不但1954年以后普遍以反封建來確定其新質(zhì)的論點,1948年的陳覺玄就在《紅樓夢試論》中從清初商品經(jīng)濟的成長導(dǎo)致新興市民階層抬頭的角度來解釋:“新的社會階層不滿于封建教條之束縛,而要建立自身的新文化,這就是對封建制度作斗爭的新知識群意識形態(tài)。其特征就是人們自我之醒覺與發(fā)現(xiàn),強調(diào)人類性去反抗封建的傳統(tǒng),對抗中世紀禮教的人生觀,把人性從禮教中解放出來,于是有新型人性之新理論的建立,便形成了清初的啟蒙思潮!保11)個人屬于環(huán)境,再偉大的作家也不能凌空蹈虛擺脫自己的社會人際,但即使承認清初出現(xiàn)了一個市民階層和啟蒙思潮,也很難從此把握寶黛心性的特殊性。理由很簡單,寶、黛或許是市民,但市民之中卻只有一個寶黛;
曹雪芹或許具有啟蒙思想,但啟蒙思想?yún)s不等于《紅樓夢》。歷史條件和時代背景并不能直接用于解釋文學(xué)人物。在這個意義上,“新人”實在是“異人”,用《紅樓夢》的語言說,他們是“情癡”。

  曹雪芹立意要在文學(xué)上探索創(chuàng)新。他批判此前才子佳人小說“千部共出一套”,“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
歷來的愛情故事“不過傳其大概”,多不出“偷香惜玉,暗約私奔”,“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既然傳統(tǒng)的社會文化無視“兒女真情”,要表現(xiàn)這真實的情感世界就必須“作得奇想”(第一回脂批),在現(xiàn)實社會之外尋找其源頭和來歷!都t樓夢》以碩石“幻形人生”為機緣,“擇個絕世情癡作主人”(第一回脂批)。賈寶玉原是被女媧遺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頑石,靈性已通后為自己不能補天而自怨自慚日夜悲號,主動要求到紅塵來歷情劫。青埂峰即是“情根峰”,寶玉是個“情根”。第二回賈雨村也說他是“靈氣所鐘”,“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
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性之態(tài),(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在萬萬人之下。其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标P(guān)于林黛玉的出處,是與有關(guān)賈寶玉的另一個說法聯(lián)在一起的!拔鞣届`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事,意欲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露,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贝蠡纳胶挽`河岸是烏有鄉(xiāng),“頑石入世”與“以淚償灌”也是荒唐事,其文學(xué)意義是從根本上把寶、黛與正常人、普通人、現(xiàn)世人區(qū)別開來,所以脂批說“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這才使“情癡”有了一個說法——“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魔、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情癡”即是情到深處、情到極處,直至以情為生。實際人生中極少有這樣的人,但作者編造的神話使“情癡”有了出處,使作者經(jīng)驗中的“幾個異樣女子”有了可信性。沒有天上的身前事,人間的不了情就只能是“傳奇”;
有了前世的因緣,作者就可以放手描寫為世俗所難以理解的兒女癡情,搔弄、侵擾、逾越文化傳統(tǒng)的尋常規(guī)矩,尋找另一種可能。賈寶玉含玉而來,林黛玉帶病降生;
寶玉以自己的乖僻邪行發(fā)展個性,黛玉則以自己幽僻絕塵的詩情與世俗抗衡!氨咀酝,他們兩人都是“情癡”,所以兩人第一次見面就有似曾相識之感,他們的性情心意早就相互認同。即使最終以悲劇結(jié)束,賈寶玉也只念那“木石前盟”。寶黛的來歷是神話,但賈府的衰敗卻曹雪芹“追蹤躡跡”以現(xiàn)實人間的邏輯寫成的,神話與寫實的互動關(guān)系,也使寶黛愛情獲得了傳奇與傳記的混合性格。

  據(jù)周汝昌研究,“癡”由一個生理問題轉(zhuǎn)化為一個“文化問題”是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從《世說新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癡”的含義極為豐富,多是指高人逸士體道精粹,清虛寡欲,神棲事外,重人性而遺世俗。(12)如《世說新語·紕漏》中的一個故事:“任育長,年少時甚有令名。武帝崩,選百二十挽郎,一時之秀彥,育長亦在其中。王安豐選婿,從挽郎搜其勝者,且擇取四人,任猶在其中。童少時,神明可愛,時人謂育長‘影亦好’。自過江,便失志。王丞相請先度時賢共至石頭迎之,猶作疇日相待,——一見便覺有異……嘗行,從棺邸下度,流涕悲哀。王丞相聞之。曰:此是情癡!”!鞍V”作為魏晉風(fēng)度的一個構(gòu)成要素,是因生命意識的自覺而來的至性真情,是真實生命對禮教規(guī)范的回避和抗議。寶、黛的“癡”固與此血脈相聯(lián),但如前所述,寶、黛與莊學(xué)風(fēng)流的根本區(qū)別在于他們沒有超越感,無法把自己的苦痛虛無化,因此也就不能在意識和體驗的層次上擺脫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約束、抑制和壓迫,其“情癡”其實是更為突出地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文化系統(tǒng)難以安排、習(xí)慣意識難以理解的純粹愛情。“寶玉”“通靈”而“絳珠”還淚,這意味著,只有通靈的、不同尋常人才會懂得愛之真諦。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雖知道他倆的感情比較好點,但是他們以為這是他倆從小在一塊的緣故。他們所理解的只這一點,他們再不能夠進一步的理解,他們都是俗人,他們不能理解這一對藝術(shù)化了的怪物。”(13)

  這是怎樣一種令當局者痛楚、令局外人困惑的真情!第二十九回因張道士給寶玉提親一事,寶、黛二人又鬧起別扭: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與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
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閨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內(nèi)心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里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沒我!毙睦镞@意思,只是口里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憂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里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蹦橇主煊裥睦镉窒胫骸澳阒还苣,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梢娔悴唤形医,有意叫我遠你了!比绱丝磥,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

  

  寶黛愛情的全部曲折和魅力就在這種相互誤會和折磨之中。“情癡”就是深于用情,往而不返,只有在“情癡”之間,才可能生發(fā)一場古今罕見的超現(xiàn)實的愛!耙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嘆,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相互愛戀而不能結(jié)合自是人生大恨,但遍閱中國文學(xué)史,只有《紅樓夢》把它寫得如此聲淚俱下,成為人間缺憾和悲劇的永遠象征。嘉慶時代的常州,就發(fā)生過兩起因讀《紅樓》而死亡的事:“是有士人貪看《紅樓夢》每到入情處,必掩卷冥想,或發(fā)聲長嘆,或揮淚悲蹄,寢食并廢,匝月間連看七遍,遂致神思恍惚,心血耗盡而死!承找慌樱嗫础都t樓夢》,嘔血而死。”(14)

  但賈寶玉雖是“古今第一淫人”,他的“淫”卻是“意淫”而不是情欲,實則一種既抽象又具體的對女子的崇敬、愛慕、尊重、悲憫。夏志清在比較《紅樓夢》與日本名作《源氏物語》時發(fā)現(xiàn):“同一般人的理解正相反,賈寶玉并不是一位偉大的情人,在小說中他的功能主要的也是不作為一位情人。雖然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早就提出警告,指出性的危機,但他以后的行為,雖然是反正統(tǒng)的,很明顯地并未染上淫欲的痕跡。誠然在十幾歲時他便同襲人有了性的關(guān)系,但是那位死后仍使他念念不忘的爽朗美麗的女孩——晴雯——在死時還悔恨她那些在未曾表明的感情中虛度的年月。假如源氏處于寶玉的地位,他會不僅調(diào)戲自己住的大觀園中那些美麗的女孩,而且會貪求賈府中所有美麗婦人和丫頭們。寶玉面對一個女孩時的典型感情是崇愛與憐憫——崇拜她表現(xiàn)的神圣之美和理解力,悲憫的是不久她必定被迫屈從于一種婚姻狀態(tài)和不可免的(如果她能活著)享受貪婪、嫉妒和毒惡之樂,這種神圣美不久即完全失落,在他的思想罕有淫欲!保15)唯其因為沒有淫欲,兩個情癡才可以把男女愛戀演繹得純粹而熱烈。

  所以神話也好,情癡也好,都是為了突出人情而不及其余,作者并不是要寫一個神話小說或寓言故事,賈寶玉、林黛玉是如此的超塵脫俗、與凡人不同,那《紅樓夢》又怎么能與現(xiàn)實人間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呢?這個問題,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作了解釋:“雪芹寫一甄寶玉者,恐閱者誤以賈寶玉為絕特也。筆下之假寶玉只此一人,世上之真寶玉正復(fù)不少。所以甄寶玉之模樣與賈寶玉同,甄寶玉之舉止議論皆與賈寶玉同。女媧所煉之石,盡人情緣矣!保16)寶、黛不是凡人,他們能全身心地集中于情感生活,但他們又不是神人仙子,而就是無數(shù)凡人情感生活的深化、集中和放大,他們是具有范例意義的文學(xué)人物!绊氈稽c靈福,買盡千秋兒女心!钡,他們可信嗎?

  

  三、芳園只在想象中

  

  俞平伯率先在《紅樓夢辨》中提出了大觀園的地點問題!啊都t樓夢》所敘述的各處,確有地底存在,大觀園也決不是空中樓閣。這個假定所根據(jù)的有兩點:(1)《紅樓夢》是部‘按跡尋蹤’的書。斷無虛構(gòu)一切之理。(2)看書中敘述榮、寧兩府及大觀園秩序井井,不像是由想象構(gòu)成的。而且這種富貴的環(huán)境,應(yīng)當有這樣一所大的宅第、園林。既承認《紅樓夢》確有地的存在,就當進一步去考訂‘究竟在哪里’的問題!钡加喌慕Y(jié)果,俞平伯發(fā)現(xiàn)連它是在南還是在北都無法確定,“非但沒有解決的希望,反而添了無數(shù)的荊棘!保17)俞平伯失望了,但繼起者不乏其人,1960年代中國大陸學(xué)者爭論“京華何處大觀園”;
70年代海外學(xué)者趙岡又認為南京的江寧織造署內(nèi)的西花園就是大觀園。如果沒有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大觀園究竟在何處的問題是無法獲致結(jié)論的。我們必須換一條思路。

  從文本上分析,大觀園就是第五回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脂批在賈寶玉夢游時批道:“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果然,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初游大觀園,行至一座玉石牌坊之前,“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哪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钡谑刂鞔_說:“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鏡,豈可草率?”俞平伯在《讀紅樓夢隨筆》中曾介紹的嘉慶甲子本批語也指出:“可見太子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爆F(xiàn)代學(xué)者中,胡適中1928年就說過:“至于大觀園問題,我現(xiàn)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只不過是曹雪芹的‘秦淮殘夢’中的一境而已!保18)俞平伯1953年在《讀紅樓夢隨筆》中認為:“大觀園雖也有真的園林做模型,大體上只是理想。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其為理想境界甚明!薄按笥^園即是太虛幻境。果真如此,我們要去考證大觀園的地點,在北京的某某街巷,豈非太癡了么。”(19)后來余英時對此作了詳細論證。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余英時指出:“這個所在其實就是后來的大觀園。怎樣證明呢?就風(fēng)景而言,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入大觀園,行至沁芳亭一帶,書中所描寫的恰恰就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八個字的細節(jié)和放大。就心情而言,我們應(yīng)該記得第二十三回寶玉初住進大觀園時,作者寫道:‘且說寶玉自進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保20)

  從構(gòu)思上推論,大觀園是作者為“情癡”而設(shè)計的想像性空間。由于中國文化對男女情愛的理解一直受制于社會倫理,文學(xué)作品不但沒有純粹的愛情人格,也沒有自由的愛情環(huán)境。從孔門詩教到宋明理學(xué),正統(tǒng)思想對情愛的謹慎和防范是自覺而明顯的。不過至少在文藝中,情從來都是受到肯定的,尤其在情感勃興的魏晉之后。但古典文藝中的“情”主要指自然感興和人生遭遇,與男女之情關(guān)系較少。鐘嶸的《詩品》總結(jié)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
或骨朔橫野,魂逐飛蓬;
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
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楊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可以聘其情?”這類社會性情感基本上主導(dǎo)了古詩的抒發(fā)空間,以至于這段話成了同時代詩人江淹的《恨賦》、《別賦》的提綱。不過,與生理之欲不可分的男女戀情畢竟為生命的基本情緒,一種能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文化系統(tǒng)不可能完全拒絕。與僵化儒生們正襟危坐的議論不同,古中國有許多動人的兒女戀情的真實故事和傳說虛構(gòu),而人們幾乎毫無例外地把同情之淚獻給忠實于愛情的兒女們。嚴酷的禮教傳統(tǒng)并未完全窒息中國人對性愛的向往,愛情之歌一再回蕩在民間文藝和俗文化之中,強勁而崢嶸。如漢末古詩中已有“昔日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這樣的“淫鄙”詩;
南朝民歌更借江南的春天唱出一首首戀歌,如《子夜歌》之一:“攪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語多唐突,相憐能幾時?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yīng),有何比松柏?”在情感比較粗樸的北國,也由名聲不太好的北魏胡太后發(fā)出“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fēng)一夜入閨闥,楊柳飄飄落南家。含情出戶肢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窠里”的心聲。明代以降,“情欲”在戲曲、小說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藝中更為縱恣不羈,除《三言》、《兩拍》中那些近于淫穢的通俗作品外,通過一些文人的自覺參與,粗鄙的情欲越來越精致化、詩意化而不失其奔放的力量,其中最著名的當是《牡丹亭》。湯顯祖讓杜麗娘在夢中實現(xiàn)性愛的要求,至今看來仍是石破天驚之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特丹亭》突出了這一非常愛情的環(huán)境:如果沒有后花園的無邊春色,(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杜麗娘是否能煥發(fā)出強烈的愛的沖動是很難說的。事實上,當時反映情欲的文藝作品的特征之一,是特別注意主人公身份及生活環(huán)境的交代。作家們都意識到,中國文化的“大傳統(tǒng)”及其所塑造的規(guī)范化的日常生活,一般是不允許公開談?wù)撉樾詥栴}。當曹雪芹立意要寫出古今第一情癡時,他必須設(shè)計出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

  首先,大觀園的主人其實是賈寶玉等人。營建大觀園的起因是元妃歸省,事后元妃“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搔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xiàn)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姐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姐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為妙。”表面看來,大觀園的建成似是偶然,但這正是作者的曲筆,元春只來了幾小時,它的真正主人是賈寶玉和十二釵,它的價值也是從賈寶玉等人那里獲得。對此,第十七回脂批說:“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钡诙刂终f:“大觀園原系十二釵棲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借元春之命以安諸艷,不見一絲扭捻! 林黛玉葬花時對賈寶玉說:“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了,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辟Z探春對抄檢大觀園的人說:“你們別忙,往后自然連你們一齊抄的日子還有呢!睂τ诩t樓兒女來說,“里面”與“外面”、“我們”與“你們”的界限是清楚明白的。所以宋淇指出:“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里面過無憂無虛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來說,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21)

  其次,大觀園是干凈的女兒國!凹褕@結(jié)構(gòu)類天成”,“天上人間諸景備”,大觀園確是中國園林藝術(shù)的結(jié)晶,但只是在賈寶玉與諸釵進駐之后,這些旖旎風(fēng)光才注入了“兒女真情”的青春生命,園因人活,人因園安。女兒們都在園中找到只屬于她們自己的獨立空間。像黛玉之于“龍吟細細,鳳尾森森”、“比別處更沉幽靜”的瀟湘館;
“冷美人”寶釵之于“雪洞一般”的蘅蕪苑;
“素喜闊朗”的探春之于梧桐芭蕉下的秋爽齋;
“心如槁木”的李紈之于黃泥茅屋、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的”稻香村等等,人與環(huán)境高度和諧。生活這里的“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她們或結(jié)社吟詩,如“偶結(jié)海棠社”、“夜擬菊花詩”、“諷和螃蟹詠”、“爭聯(lián)即景詩”等等;
或聚游歡宴,如“兩宴大觀園、三宣牙牌令”、“茶品梅花雪”、“雅制春燈謎”等等。賈寶玉以男子而成為大觀園的“諸艷之冠”,因為他是個女兒崇拜者:“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辟Z府諸男的種種劣跡惡行,從興家立業(yè)、光宗耀祖的角度看是一代不如一代,連下人焦大都為地下的祖宗抱愧:“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由于賈寶玉在家中所處的特殊位置,也由于百般呵護著他的賈母的權(quán)威,他可以部分擺脫他作為家族主要繼承人的身份所要求他的一切規(guī)范和責(zé)任,在一定程度上率真任性。但賈府仍然是一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具有當時男性貴族社會所具有一切墮落和腐化,寶玉不可能在其中率性保真,自由發(fā)展。沒有大觀園,他如何能擺脫這污濁的男性社會而生活于女兒之中?所以“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頭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闭窃诖笥^園,寶、黛的愛情萌生滋長,瀟湘館的竹影和怡紅院的月色,沁芳橋畔“妙詞通妙語”和梨香院里“艷曲警芳心”,都渲染、烘托、深化了寶、黛相互愛慕的情愫與心曲。賈寶玉情而不淫,女兒國也只會有愛而不能有任何與淫欲有關(guān)的行為,余英時指出:“原則上曹雪芹在大觀園中是只寫情而不寫淫的,而且他把外面世界的淫穢渲染得特別淋漓盡致,便正是為了和園內(nèi)凈化的情感生活做一個鮮明的對照!保22)比如第三十一回寫到寶玉和晴雯一起洗澡,易引讀者聯(lián)想,但晴雯臨終時由燈姑娘在一邊作證,使寶、晴二人的清白得到保持。引起抄檢大觀園的繡春囊雖是司棋與潘又安所落,但第七十二回已說明此二人為鴛鴦沖散,好事并未成雙。淫欲之事不可能在大觀園發(fā)生,否則它就沒有理由存在!邦B石”本來是要來人間尋樂的,如果只為他安排賈府這樣一個腐敗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以寶玉的情性志愿,這一段紅塵生涯只能是無聊、厭惡和苦痛。因為有了大觀園以及與大觀園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女兒的存在,生活才有可能是值得的,人生才有它的可愛。

  第三,大觀園與賈寶玉等人共命運。大觀園是女兒國,但誰能一輩子永遠是女兒?“春風(fēng)桃李結(jié)子完”,即使沒有什么意外,女兒國也總得破滅。何況大觀園是賈府的私家園林,不但它本身就建在賈府的舊宅基上,它的“花柳繁華”也以賈府的權(quán)勢氣焰為條件。大觀園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始終在腐蝕敗壞著它,在末世繁華的賈府,大觀園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真正的超塵脫俗、獨立存在。入駐大觀園后發(fā)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黛玉葬花,《葬花辭》有云:“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庇嘤r如此分析黛玉心理:“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里面是干凈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臟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里,讓它們?nèi)站秒S土而化,這才能永遠保持清潔!薄盎认笳鲌@中的人物,那么人物若想保持干凈、純潔,唯一的途徑便是永駐理想之域而不到外面的現(xiàn)實世界中去。”(23)此說可以證之第十七回脂批所云:“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許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冢!薄对峄ㄞo》暗示了大觀園的最后的結(jié)局,也是對賈寶玉人生之旅的提示: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他還要回到他的來處。黛玉葬花是一個不詳?shù)念A(yù)示,理想國一開始就是脆弱的。第十八回的元妃省親是賈府最后一次輝煌,當日“園內(nèi)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钡棒|魔法姐弟逢五鬼”、“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三春美景終為凋零百花的秋冬所肅殺。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大觀園逐步人去樓空,景象蕭疏。寶玉悲吟“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
“池塘一夜秋風(fēng)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重繁霜壓纖梗。”他實在想不通“天地間竟這樣無情的事”。抄檢大觀園時,賈探春就敏感到大觀園與賈府“氣數(shù)”的同一節(jié)奏:“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著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毕Т阂舶l(fā)出“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的訣絕之言。甄府被抄后,賈母勉力尋歡:“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jīng)。”但就是這個精心準備的中秋賞月卻出現(xiàn)了種種不詳之音,先是寧府的賈珍聽到墻下有長嘆之聲,風(fēng)尾森森,月色慘淡;
后是榮府賈母等人雖盡力作樂卻總是歡情難再。此時賈府尚未有明顯破敗的表象,中秋賞月鬧不起來直接原因,是往日在這種場合營造氣氛的姐妹們情緒低沉,除王熙鳳、李紈因病缺席外,薛寶釵第二天就搬回自己家中;
賈寶玉因晴雯病重而心思不振;
林黛玉與史湘云宴席上竟沒有任何言語,宴后卻跑到凹晶館寂寞聯(lián)詩。這一切預(yù)示著抄檢大觀園后的賈府即將大故迭起:當年是晴雯病死、迎春出嫁、黛玉驚夢。次年2月,薛蟠打死人命被捉;
10月中旬,寶、黛愛情悲劇已成定局;
11月,怡紅院的海棠違季開花,眾人議論紛紛;
賈寶玉失玉,一日呆似一日;
12月元春病逝,賈府靠山已倒。第三年1月,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子騰病死;
賈寶玉因婚姻不如意而更加糊涂;
林黛玉夭折。第四年秋冬之際探春遠嫁。第五年,賈政被參;
不久錦衣軍查抄寧國府。第一百零一回,王熙鳳到大觀園看望即將遠嫁的探春,“舉步走了不遠,……只見黑油油的一個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得魂不附體!笨斓角锼S時,又遇到秦可卿的陰魂,毛發(fā)悚然。第一百零二回記大觀園“自賈妃薨后,也不修茸!辟Z寶玉娶親、林黛玉已死、史湘云回去、探春出嫁、李紈等移回舊所,園中寂寞,崇樓高閣、瓊館瑤禽獸所有。尤氏到園中,“覺得凄涼滿目,臺榭依然,女墻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氐郊抑屑窗l(fā)高燒,譫語綿綿。從此傳出謠言:“晴雯做了園里的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樂。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里,還了得!”賈珍、賈蓉跟著生病,謠言越傳越多,賈赦不信,帶了人進園,“果然陰氣逼人”,只好請道士到園中作法事驅(qū)邪逐妖。第一百零八回,賈寶玉思念黛玉重回瀟湘館,滿目凄涼,花木枯萎,彩色剝落,“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后面,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里,瞬息荒涼!边@是多么令人怵目驚心的變異!可一旦理解了賈府與兒女們的命運,我們又怎會期望大觀園會美景長在?終于出現(xiàn)了王熙鳳見鬼、尤氏生病、寶玉聞哭這些異常現(xiàn)象。按曹雪芹的原來的構(gòu)思,顯赫百年的榮寧二府就此淪為衰草枯楊,不再有復(fù)興的希望。所以大觀園的荒蕪折射了賈府的衰敗和兒女的死亡,分別為不同論者所強調(diào)的兩條線索通過大觀園被整合起來。

  所以,大觀園不但與紅樓兒女的命運是如此配合,也與賈府的盛衰息息相關(guān)。周紹良指出:“全書是整個一個大觀園的故事,頑石所記者大觀園也,紅樓所夢者,大觀園也。興建了大觀園而全部故事鋪開,大觀園頹廢了故事也就結(jié)束!保24)而它恰恰是曹雪芹的虛構(gòu),我們完全可以說,無論小說中的人事有多少是真實的、自傳的成分,但大觀園一旦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建立起來,所有那些“本事”“真事”都不可能實錄到小說中,它們不再是現(xiàn)實經(jīng)歷過的人事,而是一個美的毀滅、理想的毀滅。

  

  四、深情可待成追憶

  

  毀滅一切的力量是什么?是外面的政治傾軋,是里面的奸人作惡,是當事人的迷誤,是支持者的失去……所有這些都為賈府和大觀園所遭遇,但當毀滅表現(xiàn)為一個過程,一種命運的時候,毀滅的力量就是時間。

  中國文化是記憶的文化。文學(xué)記憶的特征之一,不在于重述既往史事,而在于將往事中的情境和心境以詩的方式予以重現(xiàn)或復(fù)蘇。在窮困潦倒、寂寞蕭條的日子里追懷既往繁華勝境,慨嘆人世無常、世事如夢,是中國文人的“心靈積習(xí)”之一。北宋滅亡后,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追憶“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的當年,深深致慨于“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避地江左,情緒牢落,漸入桑榆。暗想當年,人物風(fēng)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保ā秹羧A錄·序》)翻開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其中有多少今昔感慨和夢幻記憶!但《紅樓夢》又不是《夢華錄》,小說開卷即云:“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癡人難解,味更難辨,可以肯定的是作者不只是閑話當年,追懷綺夢,而確有深意寓焉。如果我們不去追溯小說隱去的“真事”,是不是也可以解其深味呢?

  魯迅多次批評中國人的健忘癥。1926年3月18日,政府鎮(zhèn)壓請愿學(xué)生,警察以步槍、木棍、刺刀驅(qū)趕毆打徒手奔突的學(xué)生,滿街是枕藉的尸體、旗幟、號筒和傳單。追悼會后,魯迅寫了《紀念劉和珍君》一文,長歌當哭之際,他更為憂懼的是血的悲劇會在平淡無奈的時間中消逝:“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時間永遠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睍r間在麻木著生命,時間因其遮蔽了罪惡和痛苦而令人憎恨。然而,死者已矣,茍活者有理由忘卻死者:總得生活下去,不能永遠處在悲劇震悸和沉哀之中,過去沒有理由糾纏現(xiàn)在,干擾未來。但死者就白死了嗎?創(chuàng)傷和苦難就如此了卻了么?也許只有文藝記錄著、鐫刻下苦難和悲劇,提示著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有時,它還能截斷時間的流程,讓過去、讓浸透了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過去永遠留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文學(xué)的力量在于它保持著、繼承著真實的個體經(jīng)驗,它就是記憶!都t樓夢》第八回嘲頑石詩有云:“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蓖ㄟ^《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公子和紅妝就不再是白骨,而是活躍的生命。

  《紅樓夢》的故事按賈寶玉下世為人到成人后離家出走的時序結(jié)構(gòu),“從頭寫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是古小說典型的敘述方式。賈府的似海侯門,就是賈寶玉的生活世界,也是《紅樓夢》故事的發(fā)生場所。賈寶玉的生活史、賈府的破敗史都是在此相對不變的空間中完成的。雖然有一些疏漏,但小說的時間順序是相當清楚的。周紹良曾編了一份《紅樓夢系年》:第一回賈寶玉一歲,第一百一十五回到一百二十回都寫的賈寶玉20歲的事。(25)這與周汝昌統(tǒng)計的前八十回共寫了15年是一致的。作者開篇即交代:“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湛盏廊四藦念^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般故事。”故事源于這塊石頭的癡迷,當他想到人間來尋求快樂時,仙人們本已提醒:“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當然賈寶玉的如夢生涯并非只是“樂極生悲”這一普遍原則的印證。他投身的是一個“膏梁錦繡”卻又是末世豪華的貴族之家,“外面的架子雖未倒,內(nèi)囊卻也盡不上來了!闭褓Z雨村看到的,“大門前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
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軒潤之氣!睍r間消逝把這尚留的“崢嶸軒峻”、“蓊蔚軒潤”一齊掃蕩干凈、“破敗死亡相繼”,終于食盡鳥飛,獨存白地。如果按周汝昌的說法,小說以九回為一單元,第一個九回寫完第9年;
第二個九回從秋天開始敘寫第二個九年,正好寫到第十二年的“年也不曾好生過”的忙碌情形,“元妃歸省”是第十三年開端的元宵;
從第三個九回到第六個九回,小說以36回的長篇敘寫第十三年,每九回寫一季,當除夕、元宵到來時,賈府也就走到了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是不是作者寫作時也有這“九個單元”的設(shè)計是難以確定的,但從時間上分析它的結(jié)構(gòu),確能把握《紅樓夢》的題旨。而且元宵節(jié)確實是一個重要的時刻!昂梅兰压(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第一個元宵是一個隱喻:英蓮丟失、甄士隱開始醒悟到人生的虛幻;
第十八回的元宵是一個墊鋪:元妃歸省,衰敗中的賈府顯示了最后的輝煌;
第十五回的元宵是一個轉(zhuǎn)折:此后雖也有歡聲笑語,便更多是異兆悲音。在曹雪芹原來的構(gòu)思中,賈府的總滅亡也是在元宵節(jié)。(26)

  顯然,時間在小說中已經(jīng)人情化了,它不僅是結(jié)構(gòu)原則,也是生命存在的形式,是人生幻滅的本源。第五回有一支散曲《飛鳥各投林》,俞平伯仔細研究了前八十回的文本,根據(jù)他對各人命運的理解,判斷《飛鳥各投林》中每句分結(jié)一人:

  

  為官的家業(yè)凋盡——湘云

  寶貴的金銀散盡——寶釵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妙玉

  欠命的命已還——迎春

  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冤冤相報實非輕——可卿

  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

  欲知命短問前生——元春

  老來富貴也真僥幸——李紈

  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鳳姐

  

  《好了歌》是小說的主題曲之一,種種由好到了的命運基本上表達了作者對人生命運的體認。俞平伯認為,《好了歌》是泛指一般人的,而《好了歌注》卻專指賈氏一家,也可大體落實: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指寶玉之由富貴而貧賤)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指寶玉之由盛年而衰老)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似指寶玉續(xù)娶之事,如高鶚寫黛玉死而寶釵嫁,舊時真本寫寶釵死而湘云繼。)

  金滿廂,銀滿廂,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誰?舊時真本以為是湘云。)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誰?什么?)

  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誰?高鶚大概以為是薛蟠)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ㄎ乙詾槭乔山悖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誰?什么?)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我以為是賈蘭)(27)

  

  是不是這樣分配盡可以討論,但書中所有重要人物都趨向現(xiàn)狀的反面則是肯定的!讹w鳥各投林》是由正而反,《好了歌注》更提示了由正到反是在時間中轉(zhuǎn)變的:這是有許多標志時間的詞:“當年”、“曾”、“今”、“霜鬢”、“昨日”、“轉(zhuǎn)眼”、“日后”等等,時間仿佛成了命運的主人!叭哼^后諸芳盡”。真正的悲劇不是沒有幸福沒有歡樂,而是這種幸福、歡樂最終也轉(zhuǎn)化為破滅和死寂,因為生活在時間之流中的個體生命以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擺脫不了從“好”到“了”的邏輯。雖然高鶚的續(xù)作有“延世職”、“沐皇恩”的情節(jié),但仍然不能給人以安慰,“蘭桂齊芳”不過是新一輪從好到了的開始。

  什么是時間?這是一個抽象的問題,但對具體的生命而言,時間就是生命的消逝。歲月匆匆,生命苦短,如果現(xiàn)狀是令人不堪的,那么時間流轉(zhuǎn)就展示著希望。傳統(tǒng)中國的時間觀基本上是樂觀的,《易經(jīng)》上有“反復(fù)其道,七日來復(fù)”、“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的說法,時間因其循環(huán)而啟示著新生的可能,周而復(fù)始,否極泰來,給人以安慰和依賴。而在紅樓世界中,時間的邏輯卻是從“好”到“了”,是一切美好和有價值的東西的消亡而已,從而紅樓時間是一個蠕蠕而來的可怕的東西。秦可卿死后托夢給王熙鳳說:“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哼^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未來的陰影深刻地透入現(xiàn)在,實際上是死亡在逼迫著生命,所以不但未來可怕,仿佛握在手中的“現(xiàn)在”也極為不穩(wěn)。“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雖歷百載,無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毙≌f中一再出現(xiàn)“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之類不詳?shù)脑捳Z。第五十四回慶元宵、第七十五、六回賞中秋,同樣的美酒盛宴,相似的明月清風(fēng),而繁熱凄涼,儼如冰炭兩個世界。中秋朗月之下、桂香之中,無論賈母怎樣帶頭起勁,眾人如何努力追陪,可始終都是強顏歡笑!爸宦牴鸹幚铮瑔鑶柩恃,裊裊悠悠,又發(fā)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fā)凄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凄涼寂寞之感!睆奈迨幕氐狡呤寤仄陂g,賈府沒有事實上明顯的破敗,而異兆悲音卻如此強勁的逼近,因為時間不同了!都t樓夢》的開始與結(jié)局各有一個喪禮,第十三回是秦可卿的喪禮,其鋪張糜費,簡直像是喜事。第一百一十回是賈母的喪禮,這本來是賈府的頭等大事,但因家敗,賈府上下都是茍延殘喘,喪禮自是亂糟糟,“鬧得七顛八倒,不成事體!被靵y之中,連小毛賊都來光顧曾經(jīng)那么望而生畏的賈府。可見由于死亡發(fā)生在不同時間,喪禮的氣氛也有悲喜的不同。

  賈寶玉總是更敏感一些。在大觀園過了一段無憂無虛的日子后,黛玉的《葬花辭》一下子喚醒了他的時間悲感:“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一旦體認到人生的時間性也即流逝性,賈寶玉便一再震驚于“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死亡是自然流程,在賈寶玉的心目中,女兒出嫁變成女人就是女兒的死亡。大觀園每一個女兒出嫁,都是寶玉的痛苦:“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個好女兒……不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彼壑兴,無非消逝;
心中所想,盡是死亡。當“叔嫂逢五鬼”后與一僧一道再度相遇時,那道人發(fā)出一聲長嘆:“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

  然而,賈寶玉當初是主動要來人間歷劫的,他不甘一切向往和追求、一切美好的真實都被無情的時間否定。他在與薛寶釵結(jié)婚后沒有長嘆一聲而接受事實,他仍然摯愛著林黛玉:“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K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绷主煊衽R死前說:“寶玉,寶玉,你好……”,表明她決不寬宥的態(tài)度。寶、黛愛情之感動人的,就是這“意難平”。不幸已經(jīng)壓倒了賈寶玉,但他沒有屈服。夏志清認為:“曹雪芹表面上寫了一個道教的或禪的喜劇,表現(xiàn)了人類在絕望和痛苦中的無希望的紛擾以用一個個人的解脫。但只是表面的,因為讀者只能感覺到這小說中所描寫的痛苦的真實比道家智慧的真實更深地激蕩著他的存在。”(28)這也是曹雪芹的寫作動機。脂評本《紅樓夢》開卷有一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既然悲喜同幻、古今一夢,人生既無意義且又充滿創(chuàng)傷,為什么還要紅袖啼痕、情癡抱恨?一個真正解脫了的人不會懷念或悵恨他的過去,當曹雪芹“滴淚為墨,研血成字”以十年辛苦敘寫往事時,固然有從紅塵求解脫的意愿,卻更強烈地表現(xiàn)出對繁榮的留戀、對悲劇的不甘、對另一種人生的希冀。這種難以自抑的困擾和折磨不但是曹雪芹沒有真正“看破三春”的證明,也是對我們理解這部小說的重要提示。悲喜同幻又不是幻,人生如夢又不是夢!都t樓夢》不只充滿著煩惱、痛苦、無常、死亡、可怕等等,也深深寄寓著同情、關(guān)愛、熱戀和癡迷。在無情中看到有情,在消逝中看到永恒,對于曹雪芹來說,這不是什么抽象的道理,而是對自己一生經(jīng)歷的不甘、不服——“到底意難平”。在繁華消盡的困境中,縈繞于曹雪芹心頭腦際的,是那些女子的音容笑貌,他忘不了這些曾經(jīng)朝夕相處、耳廝鬢磨的異樣女子,他要把自己的真哀樂、真感受、真經(jīng)歷以如其本然的形式公諸讀者,要以此重建與往日的情感生活的聯(lián)系。

  這是一個永久的矛盾和悲劇:一面是流逝不已的時間把悲劇帶到生命之中,人們盡可抱怨、盡可惋惜卻無可奈何;
另一面是總有人愿意停留在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時光之中,追憶既是要刻下當日的美好,也是拒絕時間的無情,文學(xué)如何才能截斷時間之流把過去的美好呈現(xiàn)出來?曹雪芹的設(shè)計是以空間平衡時間,以空間敘事?lián)纹饡r間構(gòu)架,以記憶的力量復(fù)活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人生。

  在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中,《紅樓夢》的回目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時序提示,如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交代寶玉的來歷;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賈家的歷史;
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通過劉姥姥進府的次數(shù)反映賈府的盛衰;
第十八回“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顯現(xiàn)賈府的繁盛;
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標志賈府的衰勢;
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夢”與開頭相應(yīng)。第二種是空間意象,如第十三回“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第三十六“繡鴛鴦夢兆絳云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堂社,蘅蕪院夜擬菊花詩”、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驚異兆”等等。第三種是生活場景,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第三十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三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luò)”、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問底”、第四十五回“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等?偨Y(jié)起來看,第一種時序提示的只有7回,第二種空間意象約27回;
第三種生活場景約17回。由此可見,作者并不希望讀者有明確的時間感,他期待讀者更多地沉浸于紅樓莊嚴雅致的空間意象和詩意濃郁的生活場景之中。

  時空不可分,時間順序是靠空間敘述實現(xiàn)的,它們共同構(gòu)成行為的坐標。但就一部小說而言,仍可有輕重主次之別。在總體性的時間構(gòu)架中,《紅樓夢》選取的主要是空間敘事。第六十二回湘云酒醉之后,“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瓣枕著。”在如此脫俗嬌憨的畫面面前,誰還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事實上,第二、第三種回目設(shè)計的效果就是模糊時間感。比如第三回“林黛玉拋父入京都”,就通過黛玉之眼細致地呈現(xiàn)出賈府的空間構(gòu)造!昂鲆娊直倍字鴥蓚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有東西兩個角門有人出入。”進入賈府之后,先是榮府的賈母住處;
后到寧府見大舅賈赦;
再返回榮府見二舅賈政,最后再到賈母處吃飯。這本來是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且說黛玉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外候了!中辛税肴,……”最后是黛玉說:“‘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钡@中間的時間關(guān)系始終若隱若現(xiàn),“那日”、“久候了”、“半日”、“夜深”、“一回”等等都不是很清晰的概念。原因在于,無論是黛玉還是讀者,在此過程中都集中注意力來“看”賈府的內(nèi)部格局和設(shè)施,時間序列在此已經(jīng)空間化了。類似的還有賈政巡視大觀園、劉姥姥進賈府等等,空間是精確的,時間則是模糊的。生活場景是小說中敘述最多的,歡樂的如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公子、小姐放聚飲博,主人、丫環(huán)抽簽唱曲,至四更時分,酒壇已馨,才東歪西倒“黑甜一覺”。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止,座位順序的安排卻準確至極。其給予讀者印象之深,先是俞平伯寫了一篇“《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考出16個人的座位次序,后來周紹良發(fā)現(xiàn)俞文把探春的丫頭翠墨漏了,于是再寫一篇“圖說”校正俞說。(29)怡紅歡宴,盛極難再,雖似芳菲滿堂,卻已婪尾余音,此后即清響寂寥。也正因此,這個夜晚便永為作者也為讀者所寶貴,定格于紅樓記憶之中。

  最能代表《紅樓夢》空間敘事的,是大觀園的構(gòu)想。余英時認為,曹雪芹是把大觀園作為自己的理想環(huán)境塑造出來:“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想世界,在主觀企圖上,他是想要這個世界長駐人間。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情地寫出了一個與此對比的現(xiàn)實世界。而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力量則不斷地摧毀著這個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毀滅為止。”(30)大觀園與大觀園之外的賈府世界的對立,既是小說基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是小說的立意之一。沒有長駐不衰的理想世界,無情的時間當然要把大觀園摧毀,但由于有了這個對立,時間的可怕受到這個空間性存在的阻遏,在美的時光消逝之后,我們因為擁有這個與美的時光緊緊聯(lián)系的形象而在想象中再度擁有曾經(jīng)有過的那一刻。時間的空間化是中國文學(xué)在消逝中表現(xiàn)永恒的基本方法!扒K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曲終人杳,深沉的音樂與奏樂之人雖然消逝了,但青山卻巍然依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生命如急管繁弦,越是美好的越是短促無憑,文字不能把抓握時間,但它可以呈現(xiàn)出與時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形象、畫面、場景、意境,喚起與過去同樣的感受與情緒。

  如果刻意營構(gòu)的空間意象也不可能阻遏流逝的悲感,那無常的恐懼該是多么沉重!小說記述過三個人的生日。六十二回是寶玉的生日,“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白天喝完了,晚上還有群芳夜宴。八十五回黛玉過生日,適逢賈政升為郎中,合府高興,賈母專為她擺了四桌酒席,但因此時賈母已實際否決了寶、黛的愛情,所以氣氛并不暢快,“人間只道風(fēng)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
一百零八回寶釵過生日,此時抄家剛過,只能勉強湊了兩桌,酒席沉悶冷落得很,賈寶玉因想念黛玉,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如果說三次生日排列起來已是一種時間順序的話,那么有時即使是一個場景,也滲透著時間的壓力。第七十六回凹晶館黛玉與湘云聯(lián)詩,“只見了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于晶宮鮫室之。微風(fēng)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凈。”但在這良宵美景中,兩個少女卻孤獨傷懷,感覺到一種好景不常、幻滅將至的凄清,終于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絕妙厲辭,時間以它的無情改變著空間的一切,紅樓追憶只能是對消逝的無可奈何,它誘導(dǎo)我們的也只能是對消逝的一切的記憶。

  綜上所論,盡管家族盛衰、愛情悲劇、理想世界諸說都可以部分地概話《紅樓夢》的內(nèi)在涵義,但追懷往事抗拒無常以重建一個心理的烏托邦,卻更能表達我們的閱讀感受!都t樓夢》的深永意味,是不甘時間的潮水湮沒美好的情事,反抗忘卻的積習(xí)遮蔽人生的苦痛。哈姆萊特臨終時對他的朋友說:“現(xiàn)在你就慢一點去自己尋舒服,忍痛留在這上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氣,講我的故事。”曹雪芹不是受誰的委托而是被自己夢幻般的經(jīng)歷驅(qū)動著要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講述一個熱情的、溫暖的最終卻又是冰冷的故事,他不會希望世界都像大觀園那樣,但他接受不了把一切美好的希望都泯滅的現(xiàn)世人間!按饲榭纱勺窇,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通過往事追憶,他重現(xiàn)了青春生命的歡樂和美好;
借助空間敘事,他在審美的世界中對抗著流逝和無常,拯救了逝去的華年。即使最終仍然是悲劇,卻總是回蕩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深情和對往日不能自已的留戀與懷念。“云空未必空”,曹雪芹沒有真正看破世情,棄絕人間,《紅樓夢》的人生觀屬于“可愛的悲劇”。盡管那些“異樣女子”終歸死寂,寶黛愛情則是水月鏡花,但《紅樓夢》仍然說“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生命不因死亡而無價值,愛情不因悲劇而失魅力,《紅樓夢》啟示著人生意義的內(nèi)在矛盾和多聲復(fù)義,永遠感動著無情世界中有情的人們!扒”闶钦诓蛔〉那嗌诫[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ū疚乃都t樓夢》原文,均據(jù)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
所引脂批,均據(jù)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批語輯!罚颜x出版公司1987年版。)

  

  注釋:

  (1)陶曾佑:《論小說之勢力及其影響》,《中國近代文論選》(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251頁。

 。2)引自潘重規(guī):《紅學(xué)六十年》,臺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第1頁。

 。3)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 :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2年,第36頁。

 。4)引自斯諾:《西行漫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第109頁。

 。5)《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21頁。

 。6)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郭豫適編:《紅樓夢研究文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41頁。

  (7)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6年,第20頁。

 。8)何其芳:《論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12頁。

 。9)賀麟:《儒家思想的新展開》,《文化與人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11頁。

  (10)馮達文:《回歸自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1-43頁。

  (11)陳覺玄:《紅樓夢試論》,《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6年,第357頁。

  (12)參見周妝昌、周倫苓:《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編第二章,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年。

  (13)牟宗三:《紅樓夢悲劇之演成》,《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第205頁。

 。14)詳見周紹良:《<樗散軒叢談>書后》,《紅樓夢研究論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15)夏志清:《<紅樓夢>里的愛與憐憫》,胡文彬、周雷編:《海外紅學(xué)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9-130頁。

 。16)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郭豫適編:《紅樓夢研究文選》,第40頁。

  (17)《俞平伯論紅樓夢》,第210頁。

 。18)《胡適紅樓夢研究論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3頁。

 。19)《俞平伯論紅樓夢》,第783頁。

 。20)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38頁。

 。21)宋淇:《論大觀園》,香港:《明報月刊》81期(1972年9月)。

 。22)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52頁。

  (23)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46—47頁。

 。24)周紹良:《紅樓夢研究論集》,第231頁。

  (25)周紹良:《紅樓夢研究論集》,第1-75頁。

 。26)參見周汝昌:《獻芹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28-129頁。

 。27)《俞平伯論紅樓夢》,第261-263頁。

 。28)夏志清:《<紅樓夢>里的愛與憐憫》,胡文彬、周雷編:《海外紅學(xué)論集》,第135頁。

 。29)參見《俞平伯論紅樓夢》第562-575頁、周紹良《紅樓夢研究論集》第166-171頁。

  (30)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45頁。

  

  2000年春初稿,2005年5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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