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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行之:無望的逃離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這是俄羅斯一部長篇小說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尤其是用在描寫愛情和感情糾葛的題材上。但是,我借用這個名字可不是要寫什么愛情和感情的糾葛,我想寫一件真實發(fā)生的事,而且是一個農民的事。

  “五·一”長假我照例沒有到別處旅游,而是回到家鄉(xiāng)享受安寧。這天風和日麗,桃花在山坡上爭奇斗艷,宛若粉紅色的彩霞,勤勞的莊稼人已經開始為果樹噴灑農藥,在疏松的土地上播撒種子;
就連剛從南方趕回來的燕子也顯得朝氣蓬勃,在天空飛快地劃著斜線,留下瑣碎的叫聲;
小河里的水愉快地奔騰,就像一團團打碎了的玉石,一路向下游翻滾;
小鳥輕盈地落在河邊,姿態(tài)優(yōu)雅地仰起頭飲水;
黃牛臥在壟溝里反芻,用人性的目光緩慢地欣賞眼前的世界,“哞”地發(fā)出贊嘆的叫聲;
站到墻頭上的蘆花公雞,發(fā)出一聲接一聲啼鳴,把小小的臉兒憋得通紅,一聲既了,還略帶羞澀地低一下頭;
狗們很不要臉地在村邊進行著愛情爭奪,在干燥的土路上蕩起狼煙;
“三碼子”(農用三輪車)就像瘋了一樣往山外奔去了,上面擠滿了戴花頭巾的姑娘——她們好不容易找到了打零工的機會;
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濃烈的農藥氣味……我坐在水庫大壩左側山坡一棵大核桃樹下面,看著著一切,心醉神迷,靈魂仿佛都被凈化了。

  我很慶幸沒有裹挾到假日旅游的人流中去。

  正在這時,一個推獨輪車的男人從我面前的小路上經過,不時含著笑意打量我,渴望著搭話,我就問他:“是給果樹打藥嗎?”

  男人把車停穩(wěn),然后才說:“我推一點兒水!辈⑶乙贿叢梁挂贿呄蛭易邅。

  原來他家就在前面那條狹窄的山溝里。

  我很吃驚:“這條溝里有人住嗎?”

  他說:“就我們一家!

  我問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媽拉個臭逼,”男人突然氣憤起來,用我的家鄉(xiāng)話(接近唐山口音)開始講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五年前開始勘測和修建這個水庫的時候,他所在的村子正好位于水庫中心區(qū),比周圍村子都早就進入到與公家談判搬遷條件的問題。按照今天的標準,條件低得令人咋舌,根本不足以用這點兒錢到異地安置住宅,而他罄盡所有積累蓋的五間瓦房剛剛竣工不到兩年時間,他舍不得離開,為此,他上訪到縣,到市,到中央,沒用,都沒起作用,仍然得接受條件,仍然得搬。

  他為此嚎啕大哭——他嚎啕大哭不僅因為剛剛建好的大瓦房,最重要得還是因為即使是那點微薄的補貼款也拿不到手,拿不到手,就搬不了家……政府警告再三之后,采取強制措施,開始蓄水建壩。大水眼看著上漲,眼看著淹到了院子,眼看著進了房子。

  萬般無奈,他只好搬了,在他承包的土地上蓋了三間簡易住房,安頓了下來。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有水也沒有電,平時洗洗涮涮就到水庫下面的河溝里推水,吃喝的水則要翻過山梁到另外一個村子去擔井水。

  我的心思仍舊在他是否拿到拆遷補貼款上,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拿到了錢。

  “他媽拉個逼,”這是他表達情緒的字眼,時不時就要使用一下,“一分錢也沒拿著呀!”

  “這怎么可能呢?”我驚訝地說,“現(xiàn)在中央非常重視這樣的事情,他們怎么就敢這樣呢?”

  他看著我,好像我很可笑似的。

  “啥敢不敢?現(xiàn)在是無法無天,啥叫敢還是不敢?”

  他說,當時在這個鄉(xiāng)當鄉(xiāng)長的人,不知道貪污了多少錢,老百姓爭先恐后告他,最后怎么著?給調到另一個地方當鄉(xiāng)長去了,新來的鄉(xiāng)長一問三不知,你再說什么也沒用了。

  “……可了不得呀!他們都是勾在一塊兒堆兒的……”

  我無語,默默地聽他咒罵。他用“你”來代稱他所譴責的人,所以,假如這時候有一個人從旁邊經過,一定以為我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被人圍堵在了這里。

  “雜種操的,”他看著我身后的一個地方繼續(xù)憤怒地控訴,“你他媽吃人飯不拉人屎,雜種操的,你媽拉個臭逼……”

  我能說什么呢?在這位農民的苦難面前,我能說什么呢?任何的勸慰不都很輕飄嗎?我就夸他身體好,顯得年輕(我們倆同歲),他完全不在意我的夸獎,頑固地堅守著他控訴的話題。后來我明白了: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人非常需要跟人說話,尤其需要跟人說出那些表達憤怒的話……于是,我繼續(xù)靜靜地傾聽,有的時候還幫助他分析事情為什么會成為這樣。他非常注意我的分析,眼睛里顫動著奇異的光亮。他的罵人話也少了,變得很嚴肅,就像正在思考重大問題的人。

  “今兒碰上這位大哥,”一個小時以后,他笑著說,“真痛快呀!”他執(zhí)意邀請我到他家去坐坐。我就跟上他去了。他的獨輪車上有一個巨大的塑料桶,兩側分別掛著鐵皮桶,都裝滿了水,很重很重。小路崎嶇不平,有好幾個很陡的坡,我?guī)椭栖,到家時即使是他也已經氣喘吁吁了。真難以想象他一個人的時候是怎樣把水運到家里的。

  房子很小,很簡陋,前面四五米就是很陡的山坡,土地瘠薄,全部都是那種幾近于紅色顏料的土壤——下雨的時候,流下來的水就像鮮血一樣。就在這樣的土壤上,生長著杏樹、桃樹、柿子樹、核桃樹之類的果樹。他每年從這些樹木上能夠收獲一千多元,這是他和老伴的主要收入。他的兒子結婚了,目前住在另一個村子。

  他熱情地讓我進屋,狹小的屋子幾乎全部被土炕占據(jù),炕上凌亂地堆著被子,一個骯臟的收音機放在被子上——這個收音機是他獲取外界信息的唯一工具,剛才他不斷說“我從匣子里聽說”,指的就是這件事情。一個巨大的葫蘆瓢里面放著幾個風干的饅頭,一只粗瓷飯碗里還剩一些熬白菜,屋子里有一股強烈的腌酸菜味道。過早出現(xiàn)的蒼蠅在炕席上享受陽光,還不是很活躍,緩緩地爬行。窗臺上有一個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這是他和妻子用來度過夜晚的照明用具。這個墨水瓶煤油燈讓我想起了童年時代那種近乎于原始時代的貧困日月,也讓我想起在陜北插隊期間熬過的一個又一個寂寞夜晚。

  任何人都有使自己驕傲和自豪的東西,他向我夸耀這個房子:“這里背風,冬天暖和著哪!夏天還不熱!蔽屹潎@說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地方,他就滿意地點頭,認為我的贊嘆非常有道理。他和妻子在這里已經過了三個春夏秋冬。今天早晨,他和妻子一道到另一個村子參加親戚的婚禮,他不放心家里,先回來了,妻子要在吃了酒席以后晚上才回來。他要給我沏茶,我推辭了。

  “你看你這兒有多好!”我說,“這里不會有人征用,沒有人趕你們走,多踏實……”

  “是呀!”他一拍大腿,“要不我為啥呢?!”

  送我們出來時,他指點著前面很高的地方,說:“我養(yǎng)了三只羊。”

  羊正在陡峭的山坡上吃草,看見主人,回過頭“咩”地叫了一聲,他就笑了。

  我也笑了,說:“它認得你。”

  “認得,”他說,“跟人一樣!

  是啊,即使在人群中間,動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何況是在遠離人的地方呢?!我理解他對于他的羊的珍重。

  他把我們送出很遠,一再說大哥是好人。我問他叫什么,他就像說出一個大人物的名字那樣說出了他的名字。

  “我記住了,”我說,“以后我還會來看你!

  他喜出望外地說:“哪敢是好!來!大哥,桃、杏兒啥的熟了,你來!”

  我說我一定來。

  走出很遠,我們回過身,看到他站在高山坡上,一邊吆喝羊,一邊往我這邊看——如果是城里人,他就要向我揮手了,但他不是城里人,他就那樣看著我,什么也不說,世界顯得異常安靜。

   (20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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