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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海南:漂泊的湖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從沙漠到湖泊

  

  我老了,F(xiàn)在的我,只能終日困坐書房。

  好在我的書房就是一個世界。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被包含在我的四壁書架之中。我的面前橫陳著歐亞大陸。歐洲部分,從寫字臺的邊緣垂落下去;
遼闊的中亞,被一只沙漏和一杯水壓在桌面上。而在沙漏和水杯之間,便是我曾數(shù)度出入的塔里木盆地。那個盆里,究竟裝著些怎樣的珍寶,使我對它向往了一生?

  我凝視著這兩件玻璃器皿:一只沙漏和一只杯子。

  沙漏中的細沙在慢慢流動著;
而杯中的清水,因為剛被喝過一口放回去,也在微微地波動著。

  我面前的世界多么單純,只有這兩樣?xùn)|西:沙和水。它們是多么不同,卻又何其相似。是液體,卻會凝固;
是固體,但會流動。在漫長的時間里,沙在流動,水也在流動。而我的使命,或者說我的宿命,就是穿越沙漠,撲向水澤……”

  

  我最危險的一次探險,是我三十歲的一個清晨從中國新疆的麥蓋提村出發(fā)的。我的頭號仆人伊斯拉木巴依牽來八只駱駝,使我的愛犬約爾達斯受了驚,它沖對著那些陌生的家伙大聲吠叫。向?qū)Ъs爾提自信地拍著幾只大水桶,告訴我從這里到和田河一共不到二十天的路程,用這些大桶來裝水足夠路上喝的了,而且中途還有一個湖,可以在那里補充水。和格沁抬著一只大箱子的奧爾得克則好奇地問:“老爺,這兩只箱子為什么這么重?”我告訴他一只裝的是銀元,另一只裝得是我拍照用的底片,一共有一千多張底片,我要他們裝貨卸貨時千萬小心,一定不能摔了!

  奧爾得克更加好奇:“底片?底片是什么東西?”

  伊斯拉木巴伊不耐煩地:“快點干活吧,底片就是一些玻璃!

  看熱鬧的幾個村民在一邊議論著:“看這個外國人多有錢啊,他帶了八頭最好的駱駝、還有那么多的箱子……”

  “他要沙漠中去,去尋找傳說中的寶藏!”

  我的房東圖達柯扎伯克有些傷感地看著我:“你能夠買得起這些東西,證明你足夠富有了,還有什么必要進去尋寶呢?傳說塔克拉瑪干深處是有一座古城,那里到處堆撒著黃金和白銀,可是以前的尋寶者,都搭上了性命。你知道塔克拉瑪干是什么意思嗎?就是進去了出不來!”

  “你也認為我到沙漠里去是為了尋寶?”

  伯克反問道:“那么你到沙漠里去是為了什么呢?”

  我隨手抓起一個小鏟子,在地上劃了一道線:“你看,這是麥蓋提,西面是葉爾羌河,東面是塔克拉瑪干。但是,尊敬的伯克,您知道塔克拉瑪干的東面又是什么地方嗎?”

  伯克想了一下說:“沒有了。塔克拉瑪干是沒有邊的,從來就沒有人走到過它的邊,所它才叫這個名字!”

  我在地上畫著示意圖:“但塔克拉瑪干的南面是有邊的,這就是昆侖山。十年以前,有一個叫普爾熱瓦爾斯基的俄國探險家曾經(jīng)沿著昆侖山走到和田,他畫了一張地圖——”我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抽出了地圖:“你看,和田河向北穿過塔克拉瑪干,流向阿克蘇,在那里和葉爾羌河匯合成塔里木河!蔽覠崆械馗嬖V他:“普爾熱瓦爾斯基的地圖告訴我在葉爾羌河的東邊是和田河,那么我向東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就一定可以走到和田河邊!”

  伯克不解:“你走到和田河邊又怎么樣呢?”

  “我就可以再畫下我的地圖,別人就可以利用我的地圖在大地上行走!

  駝鈴聲中,我們這支由五個人組成的探險隊從麥蓋提村出發(fā)了。這是1895年的4月10日。

  一個送行的老人嘆道:“塔克拉瑪干,進去出不來,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數(shù)天后的一個黃昏,準備扎營的時候,約爾達斯不見了。

  伊斯拉木巴依安慰我:“剛才還跟著駝隊,你放心,它不會跑丟的!

  果然,隨著一陣歡快的狗吠聲,約爾達斯旋風(fēng)一樣出現(xiàn)了,對我們興奮地搖著尾巴。奧爾得克卸下一只箱子,他看著狗說:“赫定老爺,它的肚子全是濕的!”

  向?qū)Ъs爾提高興地說:“它一定是在附近找到了水源,我們已經(jīng)到了長湖!”

  塔克拉瑪干的恐怖,或許是被當(dāng)?shù)厝瞬贿m當(dāng)?shù)乜浯罅。我們竟在一個長長的湖邊走了兩三天,在這樣的湖邊,你很難相信是置身于這個以死亡著稱的大沙漠中。4月19日,我坐在一只木箱上這樣寫下了我的日記,接著走到已經(jīng)支好的照相機前,把眼前的美景收入了取景框。當(dāng)我們于一兩天后真正進入不毛之地,回想此情此景就像回想一座人間天堂!

  離開長湖以后,從駝背上望出去,無論前后左右,全都是起伏無盡的沙漠。我的身體隨著駱駝的步伐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配合著這晃動的是駝鈴的聲音和另一種“空通,空通”的聲音。我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問伊斯拉木巴依:“這些水桶為什么都空著一半?”我用拳頭敲擊著馱架上的鐵皮水桶。

  伊斯拉木巴依連著敲了幾只水桶,果然都發(fā)出空洞的聲音。他發(fā)火了,喊道:“奧爾得克,格沁,你們過來!你們?yōu)槭裁床话阉把b滿?”

   “在湖邊裝水的時候,約爾提說不用十天就可以走到和田河邊了,沒有必要把水桶都裝滿!备袂呋卮稹

  奧爾得克也說:“駱駝背得太重,如果前面能補到水,就沒有必要裝那么多。我家鄉(xiāng)的塔里木河有流不完的水,我想和田河也是一樣。”

  這時候向?qū)Ъs爾提從最前面走了過來。伊斯拉木巴依向他大發(fā)雷霆:“是你自作主張叫他們不要把桶裝滿的嗎?”他用拳頭使勁敲著鐵桶。

   “是的,不用太久我們就可以走到和田河了” 約爾提輕松地說。

  “可是,萬一我們的行程超過了你的估計,而水卻用完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約爾提開始有些心虛了:“我只是想讓駱駝輕松一點,我們可以早一點走到和田河。就算水提前用光了,在快到和田河的地方,也可以從地下挖到水。”

  伊斯拉木巴伊把手中趕駱駝的鞭子向他揮過去:“偷懶的東西,你只想早一天拿到報酬,可你這樣做是在拿老爺?shù)男悦_玩笑你知道嗎!”我攔住了他,這件事首先怪我,是我沒有親自督促他們把水裝滿。在這天的日記里,我心情沉重地寫下:“今天才發(fā)現(xiàn)飲水沒有帶夠!

  4月24日,當(dāng)我從睡眠中醒來,仆人們正往駱駝背上裝各種箱子時,伊斯拉木巴依臉色嚴峻地走到我面前:“主人,有一個不好的消息,昨天夜里有一只駱駝逃走了!”

   “那么,我們就只能用七只駱駝來擔(dān)負八只駱駝的負重了!

   “問題不在這里。那只駱駝一定是逃回長湖那邊去了,它也許預(yù)感到了前面等著它的是什么?”

  這時候奧爾得克也走了過來:“赫定老爺,駱駝也像人一樣,有的聰明,有的笨。笨駱駝好使喚,人趕它們到哪里就去哪里?墒锹斆鞯鸟橊劊杏X到了有危險,它就會逃走!

  我沉吟著:“那么我們面臨著一個選擇:是像那只逃走的駱駝一樣回到長湖邊去把水裝滿,還是繼續(xù)向前走?我們離開長湖已經(jīng)四天了,一來一回,就要增加八天的行程!

  “如果像約爾提說的,再走四五天就可以到和田河邊,就沒有必要回去。可是如果……”奧爾得克看著約爾提。

  約爾提沒有說話,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慢慢松開手,讓沙子落下,似乎想從風(fēng)對落沙的影響中找到信心。

  從他手中落下的沙子就像從沙漏中落下的細沙。

  

  后來在我斯德哥爾摩的書房里,我不止一次地凝望著沙漏中的落沙回想起這一情景。有一次正當(dāng)我看著沙漏走神時,奧雷爾.斯坦因先生前來探訪我。我知道斯坦因在中國人那里的名聲不太好,他們甚至把他當(dāng)做一個盜墓者,因為他弄走了太多他們的文物。但是僅作為一個探險家,他還是有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告訴他我非常歡迎他的來訪,并告訴他我正在拜讀他關(guān)于中亞探險的新書。

  斯坦因得意地看著我:“閣下注意到我書中這樣一段話了嗎:‘我非常感謝斯文.赫定博士那優(yōu)越的地圖,它使我能夠非常準確地找到那些他第一個到過并測定過的地方,雖然我們的路線不同,并且沒有可以用作路標的特殊地貌。當(dāng)我后來做完了繪圖上的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赫定博士所勘定位置和我所勘定的在經(jīng)度上只差兩公里,而與天文學(xué)上緯度的規(guī)定則完全一致,這真是一種偉大的滿足!’”

  我當(dāng)然注意到了,《地理雜志》上的一次談話把這件事稱為“地理學(xué)的一種真正的勝利!”

  斯坦因說:“您知道嗎?在來您這兒之前,我又重讀了一遍您關(guān)于第一次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描述。我相信,在您離開沙漠中的那個長湖四天之后的位置上,我也曾站在那里猶豫過,到底是冒險前進呢,還是退回到湖邊?”

   “結(jié)果呢?”我問他。

  斯坦因說:“我向前走了三天,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冒險,選擇退回湖邊!

  我對他說:“你及時折回去的決定對你和你的隨從無疑是一種幸運!”

  斯坦因笑道:“也許正因為如此,今天的我才能夠站在您面前和您談話。”

  “可我當(dāng)年卻選擇了繼續(xù)前進。那個選擇太冒險了!”

  

  約爾提手中的沙子落完了。他拍了一下手,鼓足勇氣對我說:“老爺,再有四五天,頂多五六天,我們一定能走到和田河邊,我敢保證!”

  于是我下了繼續(xù)前進決心。無邊無盡的沙丘伸延向天邊。陪伴著我們的只有單調(diào)的駝鈴。前方是巨大的危險,但我不愿意踏著自己的足跡退回一步。

  又過了幾天以后,當(dāng)所剩不多的盛水桶從駱駝背上卸下來扎營時,人、狗和駱駝都圍了過來,用眼睛看著,用耳朵聽著,用鼻子嗅著那一些在鐵皮桶底晃動著的水。

  每個人配給的那份水立刻就被喝完了。他們捧著空碗,意猶未盡地看著伊斯拉木巴依。但是這位忠實聽命的仆人堅決地蓋上了水桶的蓋子。約爾達斯焦急地圍著人們叫著,它伸出舌頭挨個地去舔仆人們垂落下來的水碗。

  我拍拍它的頭說:“約爾達斯不是牲口,它應(yīng)該享有和我們一樣的待遇!”伊斯拉木巴依嘆了口氣,打開桶蓋,用自己的碗盛了半碗水,端在手里放低了讓約爾達斯喝。大家都坐下來休息著。約爾提討好地倒了一些菜油來喂駱駝。駱駝不得已舔食著菜油,一種沉郁的情緒籠罩著全隊,沒有人說話,只聽見風(fēng)的聲音和駱駝的喘息。

  忽然,奧爾得克喊了起來:“一只烏鴉!”

  一直沉默著的格沁說了一句:“看見烏鴉,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約爾提立刻反駁道:“不對,有鳥就有樹林,就有水!它一定是從東邊和田河邊飛過來的!看見鳥,就離水不遠了!”

  我看著這只烏鴉消失在暮靄之中,在日記本上寫下:“4月25日,看見烏鴉!是死的預(yù)兆還是生的希望?”

  沙漠中的又一個清晨。太陽已經(jīng)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了,我的四個隨從還疲憊地躺在那里。駱駝們也還臥著,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我一個人單獨先行了。手里托著羅盤,邊走邊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這一整天,我都在反復(fù)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每百步就是一個勝利,每千步就增高得救的希望!但是這白天的太陽多么象地獄里的毒火,而這些沙丘又多么像墓丘,只是少了十字架。上帝啊,你用這死寂的煉獄來折磨我,在前面會有向我洞開的天堂之門嗎?我終于精疲力盡地倒在一座沙丘頂上,把白扁帽拉到臉上,遮住那猛烈的陽光,作片刻的喘息。過度的疲憊立刻就使我進入一種朦朧入睡的狀態(tài)。

  

  我夢見我向后走回到了那個長湖邊上,面前就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我一下子就撲進了湖水中,痛飲了一番后,抬起頭來贊嘆道:“多么好的長湖啊,離開你就是離開了生命!”

  這時候我聽到身后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不是長湖,這是伊塞克湖!

  我驚訝地回過頭去,只見湖岸邊的一把躺椅上,半躺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穿著沙俄軍裝的人,他的身體看起來十分虛弱,但精神卻還不錯。

  “你是誰?”

  那個人笑笑:“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誰,你在中學(xué)的時候就翻譯過我寫的探險記,出版后銷路還不錯。當(dāng)然,你不滿足只介紹我的經(jīng)歷,隔岸觀火,還要自己走進荒漠!

  這么說,是大名鼎鼎的普爾熱瓦爾斯基?

  普爾熱瓦爾斯基笑道:“年輕人,探險,就意味著隨時會有失去生命的危險。你看,傷寒正在奪去我的生命,而擊倒我的,只是一杯沒有燒開的水!”

  忽然間,我身邊的湖水消失了,我依然是站在滾燙的沙丘上,干渴難耐。

  我對他苦笑著:“可是眼下,只要給我一杯無論什么樣的水,我寧可以得傷寒作代價!”

  普爾熱瓦爾斯基認真地對我說:“不,年輕人,你不會得傷寒,你也不會死,你會穿過這沙漠,一直向東,那里有一個大湖,叫做喀拉庫順。但我認為,那就是被中國人在地圖上畫錯了地方的大湖,羅布泊!我認識那里的昆其康伯克,我答應(yīng)過要回去,但我已回不去了,你可以替我回去!”

  普爾熱瓦爾斯基說著,他的形象在沙漠正午晃動著的熱浪中漸漸模糊了。他躺在躺椅上的身體變成了位于伊塞克湖畔以東他的那個樸素的墓地。我曾于1891年專門到那里去做過祭掃,并為這個墓地畫過一幅素描。在我晃惚的意識中,這個墓地就在我的面前。我喃喃自語:“普爾熱瓦爾斯基先生,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我的領(lǐng)路人,如果你不把我引向死亡,那就一定會把我領(lǐng)到你的那個羅布湖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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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駝鈴把我喚回到了可怕的現(xiàn)實中來。伊斯拉木巴依揭開了蓋在我臉上的白扁帽:“主人,主人,你醒一醒,我們跟上來了。”我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面前垂著一顆駱駝的頭,它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種將死的光。我坐起來抬眼看去,在我身邊像出殯的隊伍一樣排著的駱駝只剩下了五只。

  夜晚又來臨了,但仆人們已無力撐開帳蓬,大家都在空曠的天底下躺著,每人的身邊扔著一只喝完了水的空碗。我對伊斯拉木巴依說:“我們不能這樣躺著,趁著夜里涼快,我們應(yīng)該挖井!”伊斯拉木巴伊立刻就爬了起來,隨之也把另幾個仆人轟了起來,開始挖井。

  當(dāng)井已經(jīng)挖得很深時,伊斯拉木巴依拿來了一壺水,請示道:“主人,很快就要挖到水了,我們能不能夠先喝掉這一壺水?”我開心地說:“應(yīng)該犒勞一下大家,不過,先把這壺水放到井底的冷沙里去涼一下,冰鎮(zhèn)的水更能解渴!

  奧爾得克接過水壺把它塞進涼沙里,但很快他就忍不住了,又把水壺拔出來,懇求地:“赫定老爺,我們實太渴了,能不能先喝一口?”

  我于心不忍,點頭默認了。于是,奧爾得克打開壺蓋搶先喝了一口,這一喝就止不住了,井下的三個人輪流搶著狂飲起來,急得伊斯拉木巴依在上面大喊:“停止!停止!快停下!你們忘了還有老爺嗎?”

  水壺在奧爾得克嘴邊停住了,他默默地舉起水壺,遞了上來。然后又是一陣狂挖,井下赤裸著上身的三個仆人終于累癱在井底,水還是沒有出來。

  夜深了。兩盞小風(fēng)燈放在井壁上。我的仆人們都倒在井邊沉沉睡去。但是幾只駱駝,還有約爾達斯,卻圍在井的周圍,用鼻子嗅著濕沙,等待著井里會有能讓它們解渴的水出來。一直到清晨。這些動物們都以那樣虔誠的姿態(tài)在等待著水。

  清晨的寧靜被趴在井邊的仆人一聲絕望的叫喊撕破了:“沙是干的!”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像是從墳?zāi)估锇l(fā)出來的。

  伊斯拉木巴依開始從水桶里給每人分水,舀水的瓢已經(jīng)刮到了桶底。

  我看著駱駝,喝下自己的那小半碗水,抬起頭來對他說:“可以也給駱駝喝一點嗎?”伊斯拉木巴依堅定地蓋上了桶蓋:“堅決不行!駱駝總比人耐旱。”

  “可是,它們已經(jīng)虛弱不堪,再也馱不動這些東西了!

  “主人,我正要和你說,我們不可能帶著這么多重東西走出沙漠!”

  我看著堆放在地上的那些箱子,不得不痛下決心,扔下一切累贅的東西:帳蓬、火爐、我的行軍床、還有多余的糧食、能夠精簡的儀器……把它們堆放在這里,如果我們能活著走出去,以后還可以再回來取。但是,有兩只箱子不能犧牲!一只裝得是銀元,另一只裝得是我的照相底片,我必須帶著它們。奧爾得克和格沁只能吃力地把這兩只箱子裝上駝背。

  駝隊又開始行進了。約爾達斯老是靠著水桶的邊上走,聽著水在桶底搖晃的聲音。休息的時候,約爾達斯跑到我身邊,搖著尾巴,低聲叫著,兩只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我不忍和它對視,揮起手,向東方喊道:“水!水!”約爾達斯立刻撒腿向我所指的方向跑去,但沒跑多遠,立刻就懊喪地轉(zhuǎn)回來了,伏在我腿邊,發(fā)出可憐的哀鳴。

  再次出發(fā)的時候,又一只駱駝?wù)静黄饋砹,它躺在沙地上,腿和脖子伸直著在發(fā)抖,任格沁再怎么吆喝鞭打,它也不肯起來。我們把這只垂死的駱駝獨自留在了原地。

  4月30日早上,奧爾得克忽然喊起來:“你們看,云!”

  日出之前,在西方能看見一團團晶藍欲雨的云彩。希望又被扇動了,云彩迅速擴大著,走近著, 似乎一場大雨就要降臨。伊斯拉木巴依馬上指揮著仆人們興奮地準備迎接這天賜之水,他們把所有能盛水的東西都攤開在地面上:空桶、盆、罐、碗等,并展開雨布,準備接住雨水。但是烏云走近時,卻又忽然分開了,片刻之間,煙消云散。太陽升起來了,仆人們?nèi)酉掠瓴,失望地躺倒在地?/p>

  伊斯拉木巴依近乎絕望地道:“約爾提,你說的和田河在哪里?我們還能走到嗎?”約爾提喪氣地:“我想我們是中了魔,以為是走直路,其實在繞圈子!

  我舉起羅盤:“那是不可能的事。太陽是在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動著,每天中午,它都在我們右邊,說明我們一直是在向東走!

  約爾提低聲嘟囔著:“大概連太陽也中了魔!”

  伊斯拉木巴依小聲焦急地把我叫醒,這是又一個清晨:“主人,主人,昨天夜里一只水壺被盜了!約爾提也不見了!”

  奧爾得克憤怒地罵道:“該死的向?qū),他把我們領(lǐng)到了死路上,自己卻偷了水逃跑了!”格沁也恨恨地:“真主詛咒他!”

  我能說什么呢?他如果迷了路,會死在沙漠里的,我倒希望那壺水能夠救他的命。休息的時候,我坐在沙丘頂上寫日記:“5月1日,在我的故鄉(xiāng)瑞典是快樂的春光節(jié),但在沙漠里卻是我們最嚴峻的一天。駱駝一匹匹減少,四面都是沙山,沒有一根草莖,沒有一點活東西。人和駱駝都已經(jīng)不能再支撐了,這是我能寫下的最后幾行字了。上帝啊,拯救我們吧!”

  伊斯拉木巴依搖晃著拿著一個瓶子走過來。我驚喜地看著那個瓶子:“怎么,還有一瓶水嗎?”他搖搖頭:“不,這是中國燒酒,主人!

   酒也是液體呀!我打開瓶蓋,迫不及待地喝下一大口,但立刻就被嗆得劇烈咳嗽,兩眼冒火。

  約爾達斯聽見了酒在瓶中的聲音,興奮地跑過來,使勁地搖著尾巴。

  我把瓶子伸過去讓它聞,它嗅了一下,尾巴頓時就垂了下來,很憂郁地走開了。我扔開酒瓶,打算站起來,但兇猛的酒精已經(jīng)摧毀了我的力量。伊斯拉木巴依用一塊蓬布在我頭邊支起一個遮陽的小帳蓬。他讓其他人向前去找水,自己要留下來陪我。我努力睜開眼:“不,你們都向前走,我休息一下,會跟上來的!”

  伊斯拉木巴依無言,他把羅盤對準東方,帶著奧爾得克和格沁向前走去。

  沙丘頂上只留下我自己。還有伏在身邊的約爾達斯。

  5月3日的太陽從沙海邊緣升起。當(dāng)我們被陽光烤醒時,發(fā)現(xiàn)格沁已經(jīng)再也不會醒來了;钪娜四卦谒勒呱磉呑。伊斯拉木巴依面向麥加在為格沁做祈禱。我慢慢地站起來說:“讓死者留下吧,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走!”

  伊斯拉木巴依抬起頭來:“主人,東西也要留下!駱駝再也馱不動了!”

  我看著那最后的幾只箱子:“可是,這些都是我在亞洲買不到的東西!”

  奧爾得克大膽地插嘴道:“人能走出去,我們還可以回來找東西。人出不去,這些東西又有什么用呢?”

   他是對的。我下了最后的決心,丟下了幾乎所有的東西:日記本、地圖、儀器、鋼筆、紙張、手槍、子彈、照相機、一本圣經(jīng)和一些煙草。我打開另兩個箱蓋看看,里面是一直沒有舍得扔掉的一箱銀元和一箱密封著的玻璃底片。我從箱子里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從頭到腳重新?lián)Q過。如果我真的要死在沙漠中,被風(fēng)暴埋葬在永久的沙丘里,那我至少要有一身干凈的殮衣。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丟下了!

  伊斯拉木巴依和奧爾得克把這幾只箱子堆在一起,在上面蒙上蓬布包扎起來。然后繼續(xù)前進,沙漠上,三個人、兩只駱駝,還有一只狗。

  到了5月4日,又一只駱駝倒下了,倒下的還有我忠實的仆人伊斯拉木巴依。約爾達斯也不能再走了,我讓它留在了伊斯拉木巴依的身邊。

  5月5日,繼續(xù)前進。沙漠上只剩下了兩個人。

  當(dāng)我和奧爾得克互相攙扶著爬上一個高高的沙丘時,我茫然的眼神忽然亮了:地平線不再像前些天那樣只是一列黃色的地平線,而是出現(xiàn)了一條平直的、深綠色的線條,那是樹林,我們終于走到和田河邊了!

  但是奧爾得克卻倒了下去,他的樣子十分可怕:嘴唇腫裂、兩頰下塌,眼睛里只有微弱的光亮。我推他坐起來,不讓他倒下:“你等著,我去河邊取水!你只要還有一點力氣,也要堅持往樹林、往河邊爬!我們可以死在沙漠里,但我們決不能死在河邊上!”

  我使出全部力量,向著前方地平線綠色的樹林和樹林后面的和田河奔去。穿過最后的沙地,跌跌撞撞地跑進樹林,一頭倒在平坦柔軟的土地上,但是河流還在樹林的那一邊。我倒在地上,抓食著能夠夠到的樹葉和青草,借此來積蓄體力,感覺到頭邊開始有了蒼蠅和蠓蟲的飛舞和嗡鳴,耳邊似乎已聽到了河中流水的聲音。但是當(dāng)我真正爬到河岸邊的時候,卻被命運的最后一擊完全擊垮了——在我眼前展開的確實就是河田河谷,但這條寬闊的河谷卻沒有一滴水!

  上帝啊,再也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我想到過,或者在沙漠中干死,或者在河邊得救,但我唯獨沒有想到這是一條季節(jié)河,上一年流來的河水早已干涸,而從北西藏冰山上融化的雪水要等到七月初才能流到這里,那時候,我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我絕望地趴在河槽的沙地上,一動不動,在垂死的幻覺中,我回到了童年——那是1880年4月24日的夜晚:當(dāng)完成北極探險的菲加號滑進斯德哥爾摩港口,圍繞著碼頭的房屋便浴在一片歡慶的燈光與火焰之中。那時候我十二歲,我和我的父母和妹妹站在港口附近的小山頂上,那里可以對歡慶的場景一覽無余。我永遠也忘不掉加菲號榮歸那一天的情景。一種偉大的激動情緒控制住我,它決定了我將來的道路。那時候我想:我將來也要這樣榮歸!可現(xiàn)在,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我閉上眼睛靜待死神來臨時,卻聽到一種單純而清晰的聲音。

  我睜開眼,眼前依然是干涸的河床,但是我發(fā)現(xiàn)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水鳥在走動著,鳴叫著。這是一種上帝的提示:有水鳥,就說明附近有水,我一下子振作了起來,拖著身子向前爬去。而那只小鳥也真如一個向?qū),始終在我前面一段距離的地方叫著,跳跳走走。就這樣,我跟著小鳥爬行了數(shù)十米之后,在河床拐彎處的深槽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積存的水潭!

  “上帝啊,感謝你賜我以水!”我一頭撲進水潭里狂飲起來。而當(dāng)我喝足了水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只引領(lǐng)我來此的小鳥卻不見了。此后在我的一生中我不止一次地想過,那引領(lǐng)我到上帝的水潭邊的到底是一只水鳥而是一個天使?

  坐在水潭邊上,我測量著自己逐漸增加的脈搏。我那已經(jīng)干枯的軀體像吸收了水分的海綿一樣開始膨脹恢復(fù)了過來,在水面上,我看到那剛才垂死的容貌也開始有了生機。忽然,小鳥再一次出現(xiàn),它從空中落下在水邊沾濕了一下自己的羽毛,隨即展翅升空,向西面飛去。

  這是在提醒我:我的仆人,垂死的奧爾得克還在樹林那邊的沙漠邊緣躺著。我得帶水回去救他!或許還可以救回躺倒在更遠地方的伊斯拉木巴依和約爾達斯?我脫下自己的白襯衣浸入水中,提起來,水從衣服上流下,襯衣不是容器。但靴子可以是,我立刻脫下靴子,把這雙長統(tǒng)靴灌滿了水,并用剛才幫助走路的一根木棍插在靴扣上,我挑著這雙靴子穿過樹林,趕去救奧爾得克。

  這雙靴子是斯得哥爾摩的老鞋匠斯特林斯特羅姆縫制的。當(dāng)時賣給我的時候他說過:“六克郎一雙,絕對物超所值!彼f得沒錯,確實物超所值!正是我花六克郎買的這雙靴子,救了我的仆人一條命!所以后來我每年都要付一次款,并且寫信向他表示一次感謝。

  是上帝的水潭救了我;
而斯特林斯特羅姆做的靴子救了奧爾得克和后來堅持著爬出了沙漠的伊斯拉木巴依。但是約爾達斯、我的那些沒能走出沙漠的仆人、向?qū)В有我的所有裝備,都留在塔克拉瑪干之中了!

  

  一個多月以后,劫后余生的我們?nèi)齻人終于輾轉(zhuǎn)到達了和田。在那里我受到了和田道臺熱情的迎接:因為在喀什的俄國總領(lǐng)事彼德羅夫斯基和英國外并代表馬嗄特尼都帶信來,要他盡可能地幫助我。這兩位外國官員對那里中國官員的影響力,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并不亞于他們遠在北京的皇帝。

  在道臺府,道臺先生帶我走到了他的大案子面前,多少顯得有些賣弄地揭開了臺面上的一塊綢布,露出了一把手槍。我無比驚訝地認出那就是我留在沙漠中的手槍!上帝啊,它怎么會在這里?

  道臺告訴我:這是臺維克爾村圖達伯克的駝隊在沙漠里發(fā)現(xiàn)的。和這枝槍在一起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箱銀元。圖達伯克是一個誠實的人,他不敢私吞這些銀元,就把它交給了官府。

  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這簡直難以置信!但是當(dāng)幸運在面前的時候,我還期待著有更大的幸運:“可是,既然駝隊在那里找到了銀元,還應(yīng)該找到其他的箱子,特別是有一只箱子,那里面裝著我的全部照相底片!他們沒有看到嗎?”

  道臺先生不知道底片是什么?他問:“那比銀子還重要么?我完全可以派人護送你專程到臺維克爾村去一趟!

  由于急于找回我的那些底片和儀器,我只在和田城里小做休整,就在道臺府衛(wèi)兵的護送下花了好幾天時間專程來到了這個臺維克爾,一個沙漠邊緣的村落。

  我們到達時,聽見圖達伯克家的宅院里傳出一陣陣歡樂的歌舞聲。帶路的村民告訴我們,伯克正在慶祝他家的光明房子落成。

  “光明房子?”

  那個村民自豪地說:“是啊,伯克家新蓋了一座光明房子,這是方圓數(shù)百里地方最漂亮的房子!”他看了道臺府的衛(wèi)兵一眼,“恐怕道臺府里也不會有這么漂亮的房子!”

  聽說道臺府來了人,圖達伯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個富態(tài)的老人,從正在歡歌曼舞的內(nèi)院中走了出來,笑容可掬地請我們進去參加宴飲和歌舞。道臺府衛(wèi)兵說明了他們陪同我前來尋找丟失的物品的使命。伯克詫異地說:“那些銀元,還有槍和子彈,我不是已經(jīng)派人交給道臺大人了嗎?”

  我連忙上前說明我就是那個在沙漠里險些死掉的歐洲人。我非常感謝他找到并歸還了我的那些銀子!可是,還有一些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知道他的駝隊是不是也將它們帶了出來,并且是不是還在府上?

  圖達伯克驚訝地問:“還有比銀子更重要的東西嗎?”

  “是的,那是一箱底片?”

  圖達伯克不解:“底片?是一種什么東西?”

  伊斯拉木巴依用更為流利的維語上前解釋,他比劃著:“底片,就是一些玻璃,這么大小見方,上面涂著一層膠!

  圖達伯克聽伊斯拉木巴依說完:“啊,你說的原來就是那些玻璃片!請跟我來——”他以一種十分自豪的表情,領(lǐng)著客人們穿過外宅,走入內(nèi)院。

  天哪,我看見了什么?我看到在那些歡歌曼舞的賓客們面前,是一座剛剛建好的房子,這座房子和沙漠地區(qū)用粘土夯筑成的民房完全不一樣,它的半個房頂和一面墻完全由木格子窗欞構(gòu)成,而鑲嵌在窗欞上的,正是數(shù)百張洗去了膠水層的玻璃底片,有些玻璃片上還涂上了色彩,畫上了圖案。

  圖達伯克指著這座新房得意地介紹著:“這些玻璃,也是我的駝隊在沙漠里找到的。我想把它們那么老遠地送到和田去是太不值了,但是拿它們能派什么用場呢?最后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就是把它們洗干凈,用來建造一座光明房子!你們看,這是一座多么漂亮的房子!不過,為了洗去玻璃上的那層黑糊糊的東西,我的仆人們可沒有少費力氣!

  我呆呆地看著那些在陽光下閃著光的玻璃,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的底片。 

  道臺府的衛(wèi)兵一定是看出了我絕望的表情,一下子拔出了佩刀,對圖達伯克喝道:“你好大膽!你不知道這些玻璃比那些銀子還要貴重嗎?”

  圖達伯克委屈地:“我確實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把撿到的銀子上交給道臺府呢?那是因為安拉要我們誠實。如果這位洋大人還想要回這些玻璃的話,他可以把它們帶回去。”

  這時候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我的鎮(zhèn)靜,我制止了衛(wèi)兵兇狠的態(tài)度,對伯克道:“尊敬的伯克,就讓這些玻璃留在您這里吧。但是我想知道,您這里還有沒有還沒有打開、沒有清洗過的玻璃?”

  伯克答道:“那些玻璃,我建造這座光明房子用掉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我全都分給了我的村民,他們也都拿回去做窗子用了!

  我看著那座漂亮的“光明房子”,再看看圖達伯克無辜的表情,忽然感到釋然。他找回了我的那些銀子,已經(jīng)使我萬分感激!至于這些底片,既然它們已經(jīng)全部曝光了,還不如讓我們來慶祝它們的新用途吧,要知道,能夠用這些底片造出這樣一座光明房子,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是一件多么具有想象力的事情!我為什么不和它的主人一同來享受它呢?于是我們被主人殷勤地待為上賓。看著眼前的歌舞,品嘗著杯中的美酒,我想,許多年以后,這里的居民也許并不能夠了解我在地理探險上做出的成就,但他們一定會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歐洲人,為他們帶來了窗戶上的玻璃。此刻,那數(shù)百上千片玻璃,正在陽光下閃爍著夢幻的光彩。

  

  第二年,1896年3月,我開始準備我的另一次探險,出發(fā)地點是塔里木盆地北緣的小城庫爾勒。當(dāng)我和伊斯拉木巴依在喧鬧的市場上購買一些旅途所需的東西時,一條憨態(tài)可掬的小狗沖著我們汪汪地叫起來。

  “啊,它多么像約爾達斯!”我蹲在小攤前看著它,小狗也以一種似曾相識的眼神看著我,這確實讓我想起了約爾達斯的眼神。我們買下了這只紅黃色的嫩狗,讓它繼承了約爾達斯的名字。不久它就成了大家的寵物。

  我的駝隊著沿塔里木河行進。我們的目的地是塔里木河和羅布湖的內(nèi)地支流。中國人數(shù)百年來就知道這湖的存在和它的位置了,他們把它記載在各種時代所有的地圖上。普爾熱瓦爾斯基在他1876年到1877年的旅行中是第一個逼近羅布湖畔的歐洲人。因為他在中國地圖上的羅布湖南面整整一個緯度處發(fā)現(xiàn)這湖,所以我的老師、著名的中國研究家李;舴医淌诒懔⑾乱韵碌睦碚摚哼@湖因為塔里木河支流的變遷后來曾經(jīng)向南移動了一個緯度。

  當(dāng)河岸的胡楊林變成了叢叢蘆葦時,我的探險方式也從陸路改為了水路。我租賃了一只長約六公尺、寬不及半公尺的小船。船是用一棵挖空的白楊樹干做成的。我坐在船中間,像坐在一張靠椅上,膝蓋上放著羅盤、表和圖紙,一邊行進一邊畫著路線圖。約爾達斯以一種十分舒適的姿式躺在我腳前。

  奧爾得克和老庫爾班站在船的首尾,他們把那長條寬面的槳幾乎是垂直地浸入水中。兩岸迅速的駛過,當(dāng)船走過茂密的蘆葦叢時,就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來。

  “奧爾得克,我們沿著這條河一直向前,就可以到達羅布人的領(lǐng)地阿不旦嗎?”奧爾得克回答道:“赫定老爺,這條河有很多支岔,但是老庫爾班認得這里的路,還記得這里的干涸期。二十年前他打死一只野駱駝,把皮賣給了第一個到這里來的—你們那里的人!彼恢皇炙砷_槳,在臉前比劃著歐洲人的高鼻子。

  老庫爾班得意地喊著:“瓊圖拉!瓊圖拉!”

  “是普爾熱瓦爾斯基嗎?”我驚喜地找出一本普爾熱瓦爾斯基著的書,翻開扉葉讓老庫爾班看那上面的作者像。

  老庫爾班連連點頭:“瓊圖拉!瓊圖拉!他是第一個到這里來的你們的人。”

  我向他解釋:“這位瓊圖拉是俄國人,而我是瑞典人。”

  但老庫爾班覺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瓊圖拉不會說我們的話,赫定圖拉,你會!”他敬佩地伸出大拇指。

  4月19日我們到達我此行的目的地—阿不旦小村,這是塔里木河注入羅布湖的地方。村民們顯然已經(jīng)得到了有外國老爺再次到來的消息,全部聚集在碼頭上迎接。在獨木舟靠岸的那一刻,我一眼就辨認出了這群人的首領(lǐng),我趨步上前,走到這位身高只有一米六多的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禮:“昆其康伯克!”

  當(dāng)?shù)氐念^目——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昆其康伯克對此十分驚訝:“尊貴的客人,你認識我嗎?”

  “我認識你,在你們所說的瓊圖拉的書里!蔽夷贸瞿潜酒諣枱嵬郀査够臅鰰袨槔テ淇诞嫷牟鍒D。

  昆其康看了一眼,大笑道:“這是我,這是我!

  奧爾得克上前為我作介紹:“伯克大人,這是赫定圖拉,他是瓊圖拉的朋友。”

  昆其康說:“瓊圖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熱情地拉著我的手,引我走向一個用木柱子支起,四面透空,上覆蘆葦作頂?shù)臎雠铩?/p>

  這位昆其康伯克曾經(jīng)是普爾熱瓦爾斯基的朋友,但是很難想象這位受到清政府欽命冊封的五品伯克,他的宅邸竟簡陋得如同野人之居。我們來到?jīng)雠镏凶。昆其康向我介紹道:“這里就是阿不旦的迎官廳和議事廳!

  我四下看了一眼,問道:“伯克先生,您的這個議事廳,為什么沒有墻呢?”

  昆其康揮了一下手笑道:“有墻就沒有了風(fēng),而有風(fēng),才能刮得蚊虻不能停留,坐在這里才能免遭叮咬之苦!

  “伯克先生,我從瓊圖拉的書中得知,您的名字,是日出的意思,對嗎?”

  昆其康慨嘆道:“太陽升起,太陽升起,我這個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八十年了了,也許不久就要落了!”

  我轉(zhuǎn)了話題:“那么阿不旦,是什么意思呢?”

  昆其康說:“阿不旦,就是好地方,有水有魚的好地方,我們羅布人生活的好地方。你知道嗎,人是靠水而生的,就像—”他從身上捉出一個虱子,“它是靠我們?nèi)松砩系乃模?br>而我們?nèi)耍强亢恿骱秃炊。我們是羅布湖的虱子,如果有一天羅布湖干了,我們就沒有活路了!……”

  老人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我一邊傾聽,一邊拿出速寫本,開始為昆其康畫速寫肖像。這位睿智的老人講著他生活中的種種奇事――講到河流、湖沼、沙漠和動物,他對于人和水的關(guān)系的比喻,使我深感新奇。他異常熱情地收留了我們。并請我做一次較大的航行,向著東面到羅布湖去。

  我坐在船上悠然地畫著速寫,自從我的那些底片成了沙漠居民的窗玻璃之后,就不得不用速寫本來代替照相機了,這大大地發(fā)揮了我速寫的能力。

  傍晚時我們開出狹隘的河道,到達寬廣空敞的水面,無數(shù)野鵝、野鴨以及別的水鳥在這里浮游。我們露天駐扎在湖岸上,月亮當(dāng)空,亞洲腹地的水面真有威尼斯的味道!

  告別的時候,在阿不旦村的那個四面透空的“迎官廳”,昆其康伯克用一大鍋湖水煮魚為我餞行。

  我和老人對坐著,默默喝著魚湯,空氣中仿佛有些感傷的意味。

  昆齊康問:“赫定圖拉,你還會來嗎?”

  “會的,我還會來這里!

  昆齊康不無傷感地:“可是我已經(jīng)很老了,老太陽到了要墜落的時候了!等你再來時,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那就由我的兒子來接待你吧。”他喊了一聲:“托克塔阿洪!”

  一個中年人上前幾步,跪在了他和我之間。

  昆其康對兒子說:“你要記著,赫定圖拉永遠是我們的客人!”

  托克塔阿洪俯下身:“我會記著!

  昆其康看著我說:“這是我的兒子,托克塔阿洪!

  我向他欠身:“我會記著!

  我抬眼望著這片沙漠中的湖水。湖水在陽光下閃著迷人的波光。

  

  二、從河流到荒原

  

  經(jīng)過在中國西部三年零七個月的旅行之后,我坐著一種名叫“土篼”的轎子如一葉小舟般漂進北京的城門。瑞典那時候還沒有駐節(jié)中國的公使,能給我接待的只有俄國公使館。我在北京最有趣的回憶,就是在俄國公使的陪同下,和聰明的老政治家李鴻章結(jié)識的那一幕。

  李雖然算是最富有的中國人之一,但卻住在許多亂七八糟的老房子中間,他用一種和藹的微笑迎接了俄國公使包羅夫先生和我。飯菜是歐式的,一味一味地上。主人和客人由一個人翻譯在做交談。年邁的李大臣似乎是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愛護給我讓菜:

  “我知道你是一個旅行家,你知道我也是一個旅行家嗎?”

  包羅夫殷勤地幫李鴻章解釋:“李大人去年為參加加冕禮到莫斯科去旅行過,此前他還到歐洲和美國游歷過!

  李鴻章笑道:“政治就是和人打交道,所以我往有人的地方跑,而你往無人的地方跑。但是跑完了無人的地方,還要回到有人的地方來。你到這里來,是想在天津大學(xué)當(dāng)教授嗎?”他想當(dāng)然地這樣認為。

  “不,謝謝您,我沒有這樣的想法。我的探險活動,是得到了我們?nèi)鸬鋰醯闹С值。為什么閣下去年不到瑞典去游歷呢?您到了莫斯科,離那里已經(jīng)很近了。”我這樣問他。

  李鴻章說:“我可沒有時間走遍那里的國土,但是你可以告訴我瑞典是什么樣的國家,在你的國度里人們怎樣生活?”

  “瑞典是一個安樂的大國,在那里冬天既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熱。那里沒有沙漠和草原,只有田野、森林和湖沼。那里沒有太富的人,也沒有太窮的人。”我自豪地告訴他關(guān)于我祖國的情況。

  李鴻章轉(zhuǎn)頭向包羅夫道:“這真是一個可注意的國度,我要勸俄國沙皇占領(lǐng)瑞典!

  包羅夫慌張地:“這是不可能的,閣下,瑞典國王和俄國沙皇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彼此從不含任何惡意的!”

  李鴻章哈哈大笑:“公使先生,這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 他轉(zhuǎn)而問我:“赫定先生,你曾經(jīng)走過新疆、北西藏、柴旦和蒙古南部,你的旅行是為了什么呢?”

  “我研究和繪制那些不知名的大地部分,考察地理、地質(zhì)和生物,尤其我要看看,是否有可以給瑞典國王占領(lǐng)的合適地方!蔽也皇r機地還以顏色。

  李鴻章開心地大笑,舉起大拇指:“很好很好!你也反將了我一軍!”

  我發(fā)現(xiàn)李大人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

  

  離開北京,途經(jīng)彼得堡回家時,我受到了沙皇尼古拉二世陛下的召見。接見的地方在沙皇工作的偏殿內(nèi)。沙皇穿著大佐的軍服,他給我印象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學(xué)者。他對我的旅行表示了很大的興趣,把一張很大的中亞地圖鋪在桌子上,讓我在圖上為他指出自己的旅途,并隨手用一支紅鉛筆在最重要的地名下做記號,還以專家的知識指出我與普爾熱瓦爾斯基的研究范圍接觸的地方:“你說你也到了普爾熱瓦爾斯基到過的那個大湖—羅布湖?”

  “是的,我正是按照他書上的插圖認出了當(dāng)?shù)氐氖最I(lǐng)昆其康伯克。不過,我認為這個湖并不是中國人地圖上的那個羅布泊。我非常尊敬普爾熱瓦爾斯基,但是,我認為他的這個結(jié)論,下得也許過于輕率了!

  沙皇陛下看著我:“你是這樣認為的么?”

  “當(dāng)然了,我現(xiàn)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可以否定他的這個結(jié)論,所以,以后我還會以新的中亞旅行來試圖證實這一點。”

  沙皇陛下問:“你真的還會再次去中亞旅行嗎?”

  “是的。我有一種感覺,好像那里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么,當(dāng)你要做新的中亞旅行時,請在出發(fā)前把詳細的計劃告訴我,我愿意盡我所能幫助你減輕你旅行的困難!”

  沙皇陛下的好意使我非常感動,事實證明這個約定并非一句虛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回國后,我出版了《穿越亞洲》,和《1893-1897,我在中亞旅行的地理科學(xué)成果》。德、英、法、瑞各國地理學(xué)會都授予我勛章。但使我最高興的事,還是在在柏林地理協(xié)會,與我的老師李;舴医淌诘囊娒婧陀懻。

  老師翻看著我交給他的手稿:“你的實地考察可以證實我對普爾熱瓦爾斯基那個結(jié)論的質(zhì)疑:在沙漠的東面,確實有一個大湖。但那不是中國人地圖上標出的羅布泊,那只是普爾熱瓦爾斯基發(fā)現(xiàn)的一個新湖!我認為他對自己過于自信,而對中國人繪制的地圖過于輕視了!

  “是啊,地理上一個緯度的距離,可不是一個小的誤差。我認為鐵干里克東南由依列克河泛濫形成的阿拉干湖群,應(yīng)該是中國地圖上羅布泊的遺存。或許,真正的羅布湖還在更北一些的地方。”

  我在柏林《地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文引起了軒然大波。1897年10月15日,我在圣彼得堡皇家地理學(xué)會作演講,出于民族感情,我的觀點遭到了俄國學(xué)者的圍攻。他們奮起捍為普爾熱瓦爾斯基,認為只有他的觀點才是可以接受的?破澛宸蚍磻(yīng)最為激烈,不惜一切為普氏辯護?破澛宸蛟谥v臺上激動地發(fā)言:“那么多探險家都去過羅布荒原,我也去過——1883至1885年間,我參加了普爾熱瓦爾斯基的第四次中亞探險,1893年至1895年,我再度參加了羅布羅夫斯基的中亞探險隊,我深入羅布荒原的腹地,一直走到孔雀河干涸了的地方。那里除了一個叫做阿提米希布拉克的水源地,根本就沒有什么北方的大湖。那個水源地只有極少的當(dāng)?shù)厝瞬胖溃仓挥姓业侥莻意思為六十處泉水的水源地,才有可能帶上足夠的淡水,穿越春夏之間的羅布荒原。”

  “阿提米希布拉克,六十泉?”我在本子上認真地記下了這個我以后將要到達的地方。

  科茲洛夫激動地反駁著我的結(jié)論:“為什么只有赫定一人相信所謂‘北方的大湖’?除了傳說和推論,有關(guān)北方大湖的存亡過程,有誰能提出過硬的證據(jù)來嗎?進而言之,即便真有一個東北方的大湖,是怎么把它與歷史上的羅布泊聯(lián)系起來的呢?一個某種名稱的大湖能一分為二,忽南忽北,這是有正?茖W(xué)思維的人都難以理解的。所以我認為,李希霍芬教授和斯文.赫定先生的假說是站不住腳的,是站在落后的中國地圖提供的資料上立論。我堅定地認為:我們的先驅(qū)普爾熱瓦爾斯基發(fā)現(xiàn)的喀拉庫順湖,是古代的、歷史的、真正的中國地理學(xué)家的羅布泊,這湖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并且將永遠這樣!”

  我冷靜地傾聽著辯論對手的強烈抨擊;谠诒说帽さ脑庥,我覺得要戰(zhàn)勝論敵還得有更充實、更有說服力的資料,這還得通過地理考察來實現(xiàn)。這促使我再次赴中國西部進行新一輪的考察。我一定要找到真正的羅布泊,哪怕是它的遺體!

  

  當(dāng)野黃楊于1899年的夏至枝繁葉茂的時候,我第四次出發(fā)到亞洲的腹地去。孤獨的路上那種新鮮和空氣和偉大的冒險在吸引著我。我已于四月中旬謁見沙皇并把我新的考察計劃向他奏明了。他做了一切減輕我旅行困難的事。在俄國的歐亞鐵路上,我得到了免費乘車、免費轉(zhuǎn)運和免稅的權(quán)利,他還派遣二十名哥薩克騎兵做我的衛(wèi)隊,而我只要了四名。

  我在九月初的烈日下出發(fā),旅隊的大銅鈴在街上響著。離開疏勒時,引起當(dāng)?shù)厝伺d趣的,不是那幾十個箱子的行李,而是押運行李的那四個哥薩克騎兵。忽然,一陣狗叫聲引起了哥薩克騎兵的注意,他們看見一只狗汪汪叫著從街的另一頭沖著我直撲過來。領(lǐng)頭的騎兵立刻端起槍對準了那條沖過來的狗,我抬手攔住了他:“不不,這是約爾達斯!這是我的約爾達斯!”

  這條狗果然就是長大了的約爾達斯,它撲到我身上,使勁地搖著尾巴,向分別了兩年的主人表示著親熱。

  “哦,約爾達斯!分別兩年了你居然還能認得我!奧爾得克呢?分別時不是他領(lǐng)著你嗎?”

  這時候奧爾得克也跑到了我面前:“赫定老爺!赫定老爺!你果然又回來了!”

  我開心地向他張開雙臂:“奧爾得克!我說過我要回來的。你是專門趕來跟隨我的嗎?”

  奧爾得克點點頭:“那當(dāng)然,老爺要到哪里去,我就跟隨老爺?shù)侥睦锶!?/p>

  “那好,這次我們要向東走,穿過羅布荒原,去尋找羅布湖!

  奧爾得克問:“我們還要去阿不旦,去昆其康伯克的羅布湖嗎?”

  “不,在昆其康伯克的羅布湖北面,我想還應(yīng)該有一個更大的湖,那才是真正的羅布湖!”

  在離麥蓋提不遠的河岸上,我設(shè)立了一個船塢,指導(dǎo)當(dāng)?shù)氐墓そ硞優(yōu)槲抑圃煲粭l用于在河上漂流探險的船。這只船的前部蓋上一層木板,我的帳幕就張在這上面。中部設(shè)有一個船艙,上面掛上黑布,準備當(dāng)作暗室用。里面安放固定的桌子和板壁以及沖洗膠片的幾只清水桶。船艙后面堆積著笨重的行李和食物,仆人們就在船尾部一架泥灶的周圍活動和休息,因此我在航行的時候會有熱茶飲用。兩邊設(shè)有一條狹窄的過道,用來連接船的前后部。這條船將做我三個月的住所。

  塔里木河把我們引入亞洲腹地。我的又一次探險開始了。

  我坐在寫字用的箱子前,面前放著一頁紙、羅盤、鋼表、鉛筆和望遠鏡。眺望著這條雄渾的河流,它繞著兇野的拐角向沙漠蜿蜒而進。我們像蝸牛般地帶著我們的家出行,用不著我走一步路,前面的風(fēng)景就悄然而遲緩地迎我而來了。每一轉(zhuǎn)角都在我眼前展開新的圖像:陰森的地岬、昏暗的叢林或茂密的葦田。奧爾得克用木板托著熱茶和面包放在桌上。一種莊嚴的寂靜包圍著我們。只有當(dāng)約爾達斯向著河岸邊隅爾出現(xiàn)的牧人狂吠時,這種寂靜才被打破。我熟悉了河的生命,我感到了它的脈動,每一天都叫我更清楚地認清它的習(xí)慣。我從未做過一次更有詩意的旅行,這種回憶讓我永生難忘。

  秋天到來了,樹葉閃耀著黃色和紅色。在胡楊林邊宿營的傍晚。奧爾得克和伊斯拉木巴依在生火做飯,那幾個哥薩克士兵無事可做,就開起留聲機來。于是這荒原的岑寂就被俄國和瑞典的歌曲所沖破。

  1899年年底我們離開冬季大本營,重新踏上貫穿大沙漠的旅途。在沙漠深處,景物像月球上一樣死寂,看不見一片落葉,一只動物的足跡,人類從未到過這里。

  黃昏。仆人們找到了大堆干枯的胡楊樹干埋在沙里的地方,生起了一大堆火。他們晚上在沙里掘孔,把紅炭填在里面再用沙子蓋上。夜里他們就在這溫暖的床上睡覺,好象睡在中國客棧的炕上似的。

  天上下雪了。沒有帳蓬。我坐在火堆邊讀書和寫日記,因為雪花蓋住了文字,不得不一再晃動書本,奧爾得克為我張開一張頂蓋,這至少可以保護住我的腦袋。

  十九世紀的最后一天我們走了二十四公里三百公尺,是我們在這艱巨的沙漠中最長的一天旅程。太陽沒入云間了。當(dāng)它在東方再次升起時,我在日記本上寫上:1900年1月1日。新的世紀開始了。

  

  在一望無際的荒原里的孤獨行進中,我們的駝隊和另一支駝隊不期而遇。

  奧爾得克走上前去,和另一支駝隊的人打招呼問路。片刻后,他帶著對面駝隊的首領(lǐng)走了過來。向我介紹道:“赫定老爺,他是北面興地村的獵駝人,他把他的妹妹和嫁奩送給都拉爾村的一個伯克,現(xiàn)在正要回到庫魯克山去!

  那個獵人名叫阿不都熱依木。

  奧爾得克指著阿不都熱依木,“我聽說羅布全境中認識阿提米希不拉克的人只有兩個,他就是一個!他說,他曾為外國老爺帶過過路!

  “阿提米希不拉克?” 我立刻就想起了這個地名,“不就是科茲洛夫提到過的六十泉嗎?”而阿不都熱依木似乎是似曾相識地在看著跟隨我的那幾個哥薩克騎兵穿著的俄國軍裝。我拿出一本科茲洛夫的書,翻出扉葉上科茲洛夫的照片。

  阿不都熱依木連連點頭:“我認得他!我曾帶他去過阿提米希不拉克!”

  我興奮地問他:“我想要橫過羅布沙漠,據(jù)科茲洛夫書上說,六十泉就是這個計劃最合適的出發(fā)地點。你愿意陪同我們到那去,并把駱駝租給我用嗎?”

  阿不都熱依木自豪地對奧爾得克說:“這位老爺算是找對人了,在這一帶只有我知道去阿提米希布拉克的路!”

  3月5日,我們走過荒原中一條干涸的古河床。河床岸邊屹立著一座已被風(fēng)沙和歲月剝飾得殘破不堪的古堡。

  我?guī)е缢_克騎兵齊諾夫,羅布人奧爾得克和興地山獵人阿不都熱依木等。我們在冰上越過孔雀河,在河的對岸找到了成行的路牌和堡壘,這就是東方與西方交通的古道絲綢之之路留下的痕跡。孔雀河曾經(jīng)在這里流過?破澛宸蛟(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條干河,我們在營盤――或許是絲路古道上的一個驛站――接觸到這干河幾個拐角處。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巨大的圍城,有四個城門和許多倒塌的房屋和墻壁。有一座堡壘高達八公尺。營盤還有活的胡楊樹,但再往東一段路樹全死了,樹干就像墓地里的墓碑一樣站著。

  在一條向東延伸的干河床里,我瞇起眼睛向前看去,河灘里有許許多多的白色貝殼,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在干河床的兩岸,找到了成千上萬的介殼、還有石斧等,這暗示了古代塔里木河曾流經(jīng)這里,河濱一帶一定有人類活動的遺跡。

  荒原上,駝隊在行進著。這片荒原的北部邊際,橫亙著的是一條沒有任何生命跡像的庫魯克塔格山。

  存水現(xiàn)在用完了,但我們離六十泉已不遠。沿著魯克山麓向東北走了一程之后,六十泉綠洲的黃色蘆葦和昏黑的檉柳樹林于3月23日在輕煙中浮起。

  泉水結(jié)了冰,但由于地下的泉水不斷涌出,使冰塊裂開。

  3月27日我們用羊皮囊?guī)Я怂蚰铣霭l(fā),依然是荒原,無邊無際的荒原。但是忽然之間,探險隊走進了一個讓人感到詫異的地方,似乎是一座古城的遺址。

  這是下午三點鐘左右,在一個小泥崗上,我們忽然站住了,我們在這里看見了幾間木屋的殘余,自然在這里扎下了駐地。我測量這三間房子,大梁還保留著――但是什么時代的,就不得而知了。在這里我們找到了各種中國錢,兩把鐵斧和幾塊木刻。一塊刻著手里拿著三股叉的人,另一塊刻著頭戴花冠的人,還有一塊刻著蓮花。

  我們只有一把鐵鏟,只能不停地換人,人何以休息,鐵鏟卻必須連續(xù)工作。

  早晨。在被陽光拉長的古建筑的影子上,阿不都熱依木和我們告別。僅管留戀,我們也得和這剛發(fā)現(xiàn)的古城告別,因為羊皮囊一路都在漏水。

  阿不都熱依木拿到一筆款子告辭向北回家。我派我的仆人庫魯帶領(lǐng)兩只駱駝和一切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向西回大本營去。我自己則帶領(lǐng)齊諾夫、蘇發(fā)拉和奧爾得克,四只駱駝和一只狗繼續(xù)向南穿過沙漠。

  黃昏時分,我們在有幾棵檉柳樹的地方停下來扎營。

  我指給他們看:“這是一塊洼地,里面還長著活著的檉柳。這里的水源不會很深,因此我們要掘一口井,來補充我們的水!

  奧爾得克在馱架上來回找著,一會兒后,他不得不懊惱地報告說:“對不起,赫定老爺,我把鐵鏟忘記在那三間舊房子那里了!”

   “奧爾得克呀,我們只有這一把鐵鏟!”我嘆道。

  奧爾得克內(nèi)疚地道:“赫定老爺,我錯了。我回去把鐵鏟找回來。”

  “奧爾得克,犯了這樣的錯誤,我很替你難過,但鐵鏟必須取回來!”

  奧爾得克點點頭:“放心吧老爺,我一定取回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水不夠了,我們不能在這里等你。如果你回來找不到我們的足跡,就只有往南或西南走,無論如何會走到喀拉順湖的。你騎我的坐騎去吧!”我把駝韁遞到他手里。

  奧爾得克眼里含著淚水,他接過駝韁,轉(zhuǎn)身走了。

  我們一行也跨上駝背,繼續(xù)向南方走。

  在奧爾得克走后兩小時,突然刮起了一陣暴烈的東風(fēng)。我們實在為他耽心,因為這風(fēng)極大地增加了他獨行的危險。

  第二天早上,不見奧爾得克的蹤影。我們只能繼續(xù)向西南走。傍晚,駝隊橫過一帶矮的沙丘。蘇發(fā)拉在這里找到了幾段枯樹。他喊道:“老爺,這里有一些木頭,我們可以用來生火!

  “那我們就在這里扎營吧。奧爾得克也許能看見我們營地的火光。”

  幾個人正在忙碌的時候,忽然約爾達斯汪汪地叫了起來。我們抬起頭來,看到奧爾得克拿著鐵鏟,笑咪咪地出現(xiàn)在面前,這情景簡直像是一個夢境。

  哥薩克騎兵大叫一聲:“奧爾得克,真的是你嗎?”

  我驚喜地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鐵鏟:“奧爾得克,你怎么會在這里?不但找回了鐵鏟,而且走到了我們的前頭?”

  奧爾得克神情愰惚:“赫定老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從昨天到今天,我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我回頭走了不久,就在暴風(fēng)中迷了路。在風(fēng)暴里我先是回到了丟鐵鏟的地方,找回了鐵鏟。風(fēng)暴停了的時候,不知怎么的走到了一個有著古城堡和許多漂亮木板的地方。我只能盡力帶出了兩塊,老爺你看!”

  他從駝背上拿下了兩塊雕刻精美的古木板,呈現(xiàn)在我面前。

  我被這兩塊精美絕倫的雕花木板驚呆了。

  我激動地擁抱著奧爾得克:“奧爾得克,奧爾得克,我要謝謝你!丟掉了鐵鏟,這是一種神賜的運氣,否則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沙漠里藏著些什么東西!”

  那三間殘房,還有這兩塊漂亮的雕花木板,使我意識到在這死寂的荒原中一定有著被風(fēng)沙埋沒了的燦爛古代文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是立刻回頭到那去嗎?存水已經(jīng)不允許了。上次穿越死亡沙漠的經(jīng)歷,讓我選擇只能先救這一行人的性命!

  奧爾得克興奮地:“赫定老爺,明年你再來這里的時候,我一定把你帶到那個有許多漂亮木板的城堡去!”

  “一言為定!”我在心里發(fā)下了誓愿。

  

  探險隊在荒原上繼續(xù)向西南行走。4月2日,登上一座沙丘,我的望遠鏡里終于出現(xiàn)了喀拉庫順湖。

  湖上刮著一種清涼的東北風(fēng),湖水是淡的,野鴨和野鵝在水面上浮游著。我禁不住產(chǎn)生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要到湖心洗掉一切沙漠的灰塵。劃著自制的皮筏子,我們沿著荒涼的湖岸走了兩天,卻看不到一點人的足跡。簡直就要挨餓了。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南邊看見泛起了一點炊煙,謝天謝地,我們終于又來到了羅布人的領(lǐng)地阿不旦。

  但這已不是幾年前我們到過的那個阿不旦了。

  湖岸上,在羅布人簡陋的蘆葦棚邊,是一圈已經(jīng)頹敗了的清末修建的要塞。

  在一個比上次和昆其康伯克見面的那個四面透風(fēng)的葦棚更加簡陃的棚子里,我和昆齊康伯克的兒子托克塔阿洪見了面。招待客人的依然是一大鍋魚湯,但是當(dāng)年的主人已不在了。

  喝下一碗魚湯后,我放下木碗:“這么說,昆其康伯克已經(jīng)去世了?”

  托克塔阿洪點點頭:“是的。他對我說,赫定老爺還會來的,要我還像他在世時那樣招待你,幫助你,說你愿意在阿不旦住多久都可以!彼聊艘粫䞍,抬起頭來,眼中含著淚水,“可是,我們已經(jīng)不能在老阿不旦接待你了,阿不旦,我們的家,已經(jīng)被廢棄了!”

  “為什么?”

  托克塔阿洪說:“因為水越來越淺,越來越咸,魚也越來越少了。其實很多人早就想搬家了,但是父親活著時不愿意離開阿不旦。父親去世后,努米特繼任了伯克,就領(lǐng)著大家遷到了這里。為了紀念我們的老家,我們把這里叫做新阿不旦!”

  我充滿感慨:“阿不旦是好地方,昆齊康伯克說過,有水有魚就是好地方。但是水咸了,魚少了,阿不旦就不再是好地方了!蔽铱粗锌怂⒑,“要是再過一些年,這里,新阿不旦,也不適合居住生活了,你們再搬到哪里去呢?”

  托克塔阿洪有些茫然,更有些傷感地:“我不知道。父親說過,人是水身上的虱子,水移動了,靠水過活的人也要跟隨著移動。什么時候水沒有了,我們羅布人的日子也就沒有了!”

  此后的幾天里,我又用小艇在喀拉庫順湖上盡情地做了一次巡游,并測量著湖水的深度。昆齊康伯克當(dāng)年的話堪稱至理名言:人是水身上的虱子。水移動了,水邊生活的人必定也跟隨著它移動。那么,這片湖水到底會在多大的范圍內(nèi)移動呢?在羅布荒原的深處,奧爾得克發(fā)現(xiàn)美麗木雕的地方,千年以前既然有人類文明存在,就必然也曾經(jīng)有水存在。只有水移走了,文明之花才會凋謝枯萎。那么,那片古代曾經(jīng)有過的水移向了哪里呢?明年再來時,我希望能夠解開這個謎。

  

  第二年,1901年3月3日,我們再次穿越荒原,終于駐扎在去年曾與之擦肩而過的那座古城的泥堡之下。面對這座古城,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駐節(jié)這里的西方使者,地球上從來無人對此地的存在有過一點知覺。而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確定它經(jīng)緯度: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古城的位置就在中國人的地圖所標出的羅布湖的邊上。

  “赫定老爺,赫定老爺!”奧爾得克興奮地呼喊著,他捧著一個剛剛挖出的破損了陶質(zhì)水罐跑過來。

  我接過那個水罐,久久地凝視并思考:

  古代的人在古代的羅布湖邊生活著并創(chuàng)造文明,這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湖后來的干涸,或許只是一種移動,因為河流改變了水道。面前的這座寺廟在當(dāng)時無疑是被叢林所環(huán)繞,廟的南面平鋪著龐大的水面,到處看得見房屋、堡壘、墻壁、花園、道路、旅行的商隊和人群。而現(xiàn)在呢,住在這里的只有寂滅!

  抬起頭來,放眼環(huán)顧這一片了無生命跡象的羅布荒原。湖啊,那曾經(jīng)在這里存在過又游移走了的大湖,有朝一日你還會回到被你拋棄了的故地嗎?

  奧爾得克在一邊問:“赫定老爺,你在想什么?”

  “奧爾得克,我要說,你去年忘掉那把鐵鏟不是一個過失,而是一種運氣,不然我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古代的城來,永遠完成不了這樣偉大的發(fā)現(xiàn)。我們在這里找到了很多古代的紙片和木簡,雖然現(xiàn)在我還不能解讀這些文字,但是這個古城的發(fā)現(xiàn),一定會給中亞古代史投下意想不到的光輝。奧爾得克,我要感謝你,并且我會想念你的!”

  奧爾得克說:“我也會想念你的,赫定老爺!是你的到來,改變了我的生活。你知道,奧爾得克是野鴨子的意思,一個幸運地飛到過古城的野鴨子,就再也不是過去那只在湖沼里飛來飛去覓食的野鴨子了。赫定老爺,你這次離開,還會回來嗎?”

  “會的,相信我的話,我還會回來的!如果一個人能有兩個故鄉(xiāng),那么對我來說,一個是瑞典,另一個,就是羅布荒原。好好活著吧,野鴨子,我們還會重逢的!”

  

  回到歐洲后,我把我在羅布沙漠中發(fā)現(xiàn)的文書木簡等交給德國威斯巴登的語言學(xué)家卡爾·希姆萊作專題研究。希姆萊很快得出結(jié)論:

  這個沙漠中的古城名叫:樓蘭。

  1902年11月,我在俄國皇家學(xué)會地理學(xué)會就最新的羅布泊考察進展進行演講。經(jīng)過了這次的考察,我創(chuàng)造出一個“游移湖”的理論。這個“游移湖”的理論可以簡單地這樣表述:在公元330年以前,塔里木河向東注入樓蘭南面的老羅布泊,即中國地圖上的羅布泊。而在塔里木河改道以后,又向東南流入喀拉庫順地區(qū)的湖泊,這是一個新湖,也就是普爾熱瓦爾斯基認為的羅布泊。新老兩湖在地理上恰好有一個緯度的差距。普爾熱瓦爾斯基沒有考察到河流改道的因素,所以他才會認為是中國的地圖弄錯了。就我最近的幾次考察的結(jié)果看來,自從普氏訪問過后的幾十年來,喀拉庫順湖很明顯地露出了處在干涸過程中的趨向。蘆葦在湖上侵占的地方越來越多,而湖沼面積越來越小。以至于羅布人在我的朋友、他們的首領(lǐng)昆齊康伯克逝世后便不得不放棄了他們家園阿不旦;谖业挠^察,在此我要大膽做出如下的預(yù)言:喀拉庫順,也就是普氏的羅布湖將要干涸,這個塔里木河終端的大湖將要北返到以前的羅布湖存在的地方,也就是回到它在漢唐時代的故地。我堅信這一點!

  我的預(yù)言引起會場上一片嘩然。

  我繼續(xù)說:“我想把羅布湖,比喻成塔里木河鐘擺上的掛錘;
或者是上帝計時的一個沙漏。鐘擺搖到左邊,還將擺回右邊;
沙漏一端流完了,翻過來就流向另一邊。那么塔里木河的水呢?在這個自然的時鐘上,歷史的鐘錘不會停止,它必然還要擺動!”

  科茲洛夫問:“那么你的這個鐘錘的擺動周期是多久呢?”

  “我認為,它在南北兩個湖盆之間的擺動周期是在一千五百年左右!

  科茲洛夫嘲諷地:“那么你認為我們能看到它擺動的結(jié)果嗎?”

  “羅布湖何時返回原處,這要上帝才能決定!

  我以堅定的目光,注視著整個大廳里反對我這個觀點的人。

  

  三、回歸

  

  我再次回到中國已是二十多年以后。

  這時的我按中國人的說法已經(jīng)年過花甲,并譽滿全球。我的到來是率領(lǐng)德國和瑞典的科學(xué)家為德國漢莎航空公司開辟橫貫中國的歐亞航線作學(xué)術(shù)調(diào)查。但這時的中國,已不是外國探險家可以隨意出入的時代了。通過與中國方面漫長的談判,最終與中國學(xué)術(shù)團體聯(lián)合組建了中國西北科學(xué)考查團。我作為外方團長,中方的團長是徐炳昶?疾靾F出發(fā)似乎是順利的,但誰也沒有料到這個中外聯(lián)合的科學(xué)考察團將在此后的八年中歷經(jīng)多少磨難!

  1928年2月20日早上,在吐魯番驛道上的一家客棧,我和考察團員陳宗器起床后站在院子里刷牙洗臉。

  店主從伙房里端出一碗牛肉面放到院子里的小桌上,沖一間房子大聲喊道:“托克塔阿洪,托克塔阿洪,別睡懶覺啦,你今天不是還要返回鐵干里克嗎?”

  我聞聲一驚:“托克塔阿洪?”用手抹掉了嘴唇上的牙膏沫。

  陳宗器見狀問:“赫定先生,您怎么了?”

  “托克塔阿洪?昆其康伯克的兒子就叫托克塔阿洪!難道他會在這里?”

  陳宗器連忙問店主人:“老板,你叫的托克塔阿洪是誰?”

  店主道:“是我的老主顧啊,他是來往于鐵干里克和吐魯番的生意人,見多識廣,只要來吐魯番,總是住在我的店里!

  “他在哪里?你說的托克塔阿洪?”我抑不住激動要見他。

  這時候一個門簾一掀,一個三十多歲的維吾爾人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店主朝他一指:“他就是托克塔阿洪。”

  那個人有些詫異地看著我這個外國老頭:“我就是托克塔阿洪,你找我嗎?”

  顯然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托克塔阿洪。我告訴他:“我認識的那個托克塔阿洪,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六十多歲了,他是鐵干里克南面大湖里的羅布人,你認識他嗎?”

  這個托克塔阿洪搖搖頭:“鐵干里克南面人太少了,我們生意人一般不會去那里。我只在鐵干里克那里買尉犁人的羊,然后拿到吐魯番的巴扎上來買,每年來回四趟,一年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我問他每年都要來回鐵干里克和這里,走的都是哪一條路?

  托克塔阿洪有點奇怪地看著我:“你對我走的路有興趣嗎?”

  “有啊,我對鐵干里克那里很熟,不過我過去都是沿著塔里木河從西向東到那里,從東到西去那里怎么走,我還不知道,所以向你請教,因為以后我還要再去那里!

  托克塔阿洪有些得意地說:“這件事你問我就算問對人了,”他拿起碗上的筷子反過來在地上畫著線路,并用小桌上吃剩的杏核來標明地點:“你看,這里是吐魯番,我去鐵干里克販羊,要走托克遜、庫米什、烏什塔拉……到庫爾勒。從庫爾勒向南,走尉犁、阿克蘇甫,再到營盤!

  我點點頭:“營盤這地方我去過,那里古代是個有很多人駐扎的營盤,可是現(xiàn)在,除了廢墟,就什么也沒有了!

  托克塔阿洪說:“不,營盤有人,那個地方因為河水太深,徒步涉不過河去,所以就有人專門在那里設(shè)了渡口,擺渡來回的人……”

   “等等,你是說營盤那里有河水,還有渡口?”

  托克塔阿洪說:“是啊。”

   “這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對陳宗器說:“1900年我在那里做過考察,那里不但沒有一滴水,更不可能有什么渡口!陳,你去把我的那張地圖拿來!

  托克塔洪不高興地:“誰說營盤沒有河?那里明明有一條大河,我每年運的羊,都是在那里擺的渡。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我們維族人是誠實的!”

  我仍不相信:“你真的能肯定營盤那里有一條大河?”

  這時候陳宗器已經(jīng)拿來了地圖,店主人從小桌上端開了那碗牛肉面,地圖被鋪在了桌上。

  我指著地圖:“這張圖是我1900根據(jù)實測而繪制的,你看,營盤這里,根本就沒有河流。干涸的古河床倒是有一條,它至少已經(jīng)干涸了一千年之久,在樓蘭王國鼎盛時期,它一定是有水的,這也正是營盤遺址存在的依據(jù)。但現(xiàn)在它叫做庫魯克河,維語的意思就是干河!”

  托克塔阿洪說:“庫魯克河,這就對了嘛!不過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叫庫魯克河了,自從有了水,當(dāng)?shù)厝司徒兴鼛炷泛恿耍 ?/p>

  我太驚訝了:“干河怎么會有水呢?”

  托克塔阿洪解釋道:“哦,我忘了告訴你了,過去我父親販羊的時候,營盤那里確實是沒有水的?墒瞧吣昵八锬竞影l(fā)了一次洪水,聽說尉犁的一個農(nóng)民在河邊用砍土曼刨開了一個口子想澆他的地,可河水就從他的地里改道了。從那以后營盤附近的干河里就來了大水,而且越流越大,現(xiàn)在營盤南邊河水已經(jīng)比一人還要深了!

  這個意外的消息簡直象閃電擊中了我:“這么說,上帝把他的沙漏翻轉(zhuǎn)了,塔里木河的鐘錘真的向回擺動了!”

  陳宗器看到我一瞬間目瞪口呆的樣子,輕輕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赫定先生,您怎么了?”

  我回來神來,一把抓住他:“陳,親愛的陳,你知道我的那個游移湖的理論嗎?你知道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陳宗器也開始激動了起來:“您是說,羅布荒原的水系已經(jīng)北移?

  “只有一個原因能使營盤附近的孔雀河—也就是庫魯克河波濤洶涌,而它的直接后果:必然就是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共同終端湖——羅布泊,又回到了羅布荒原北方的古老湖盆,也就是你們中國人的地圖上早就標明了的位置!”

  陳宗器說:“這就是說,塔里木河七年前的改道,已經(jīng)證實了您的游移湖理論?”

  我無比感慨:“作為一個預(yù)言,我大膽地說過:羅布泊有可能被造物主放回到一千五百年前的位置。但是一個人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壽命,我不敢奢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個結(jié)果,造物主是多么垂青我,它竟然讓我親身感受到了它那根撥動歷史指針的手指!羅布湖啊,我多么渴望立刻就能到你的身邊去,去看一看樓蘭古城的佛塔映在你水中的倒影!”

  陳宗器無比羨慕地:“赫定先生,您真是太幸運了!我愿意陪您一同到復(fù)活了的羅布泊去!”

  我高興地拍著托克塔阿洪的肩膀:“謝謝你,年輕人!你給了我天大的好消息,我恨不能馬上就跟著你到營盤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再從那里順河而下,去樓蘭古城!”

  但這時候,徐炳昶團長發(fā)來了電報,電報中說新疆省的楊督軍正召喚整個考察團到烏魯木齊去與他會面。

  我的身體在從吐魯番通向烏魯木齊的驛道上搖晃著,但是心已經(jīng)飛到了千里之外的羅布泊。我知道在遠山的另一側(cè),塔里木河終于又返回了舊河床,重新流向了千年以前被它拋棄了的樓蘭城。盡管河流擺動一次的周期要經(jīng)歷許多世紀,但我還是很幸運地活著看到了我自己的理論被大自然所證實,F(xiàn)在樓蘭及其附近地方已經(jīng)復(fù)蘇,干河床有了來水,并有魚類、兩棲類和草原動物活動,檉柳和胡楊又將綠滿河岸。與紀元初一樣,春天樹梢的雨點將奏響其美妙的樂曲,在我的想象中,那一片迷人的湖水正在波光蕩漾。

  

  在烏魯木齊,一長溜藍色的別克轎車載著我和其他考察團成員們穿過像無底泥潭一樣的路面。車隊沿著俄式與維吾爾式建筑混雜的街道向前走,穿過漢城的巨大城門,來到了督軍府。一間長方形的、四面斑駁相當(dāng)簡陋的大廳中間擺著一張大長桌子。這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在北京和李鴻章的會見。

  新疆督軍楊增新坐在長桌一側(cè)的正中。他六十多歲年紀、高個子、身板硬朗,長著挺拔的鼻梁和雪白的山羊胡子,頭高昂著,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印象。徐炳昶告訴我:這位楊增新是云南人,從軍隊里一點點升上來,直到擔(dān)任新疆督軍,從辛亥革命那一年至今已經(jīng)十七年了。在以鐵腕治疆的過程中,他鼓勵商業(yè)、修建道路、進口汽車、創(chuàng)建了電站和一個工業(yè)作坊,現(xiàn)在還忙于新的建設(shè)計劃。不管怎么說,自從中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以來,他一直將新疆置于戰(zhàn)事之外,僅就這一點來講,應(yīng)該是值得敬佩的。

  我和徐被安排坐在了這位新疆的獨裁者的對面。一番寒暄之后,楊增新對我說:“赫定先生,據(jù)我所知,你已經(jīng)數(shù)次進入新疆了。我知道,同樣是西方的探險家,斯坦因挖走了我們很多古董,而你只是考察山川河流!

  “督軍先生,我是一個科學(xué)家,我感興趣的只是大地!

  楊增新不無諷刺地道:“我不知道斯坦因為什么要費那么大的勁跑到沙漠里去找古跡,他到我這里來就可以找到豐富的考古內(nèi)容,你們瞧,這里的一切都搖搖欲墜,連墻皮都古老的一塊塊脫落了,就像被他剝下來的那些壁畫!

  我向他聲明:我對西方人前來剝?nèi)”诋嫷男袨楹椭袊艘粯由類和唇^!

  楊增新笑了:“所以你是受歡迎的!”

  這時候,侍從們已經(jīng)在桌上的酒杯中倒上了香檳酒。

  楊督軍微笑著端起酒杯:“赫定先生,徐教授,我歡迎你們一行來到這里!中瑞聯(lián)合科學(xué)考察團的到來,我認為對新疆、乃至對中國是一件幸事。你們將從這遼闊的大省里探索出自然的秘密;

你們會發(fā)現(xiàn)寶貴的金屬礦和煤礦,并在我們自己努力的前提下教會我們怎樣使新疆繁榮。我將在各方面支持你們的活動,并視它為我的職責(zé)!

  楊將軍對我們的接見,使我印象深刻。我幸運地感到:新疆有他穩(wěn)健的執(zhí)政,會享有和平和繁榮;
而我們有他熱情的支持,也將圓滿地完成科學(xué)考察任務(wù)。

  接見以后,楊增新在督軍府的院子里和考團成員們合影留念。

  站在正中楊增新兩邊的,依次是我、樊耀南、徐炳昶和金樹仁。

  但這是一張預(yù)兆著不祥的兇照。

  就在此后不久,不幸的事件發(fā)生了。德高望重的楊將軍被刺身亡,指使兇手的人據(jù)說是在照片上站在楊將軍左邊的樊耀南;
而隨后,他又被站在楊將軍右邊的金樹仁殘忍地殺死。

  楊增新死了。新疆的大權(quán)落入了金樹仁之手。從此,新疆的戰(zhàn)亂和苦難開始了。我們的考察計劃被腰斬,這支科學(xué)考察隊伍也在戰(zhàn)亂和苦難中歷盡艱辛!

  

  在西北科學(xué)考察團經(jīng)歷了幾年的困境之后,1933年6月28日,我在北平參加了德國公使館款待蔣介石先生軍事顧問德國將軍澤克特的宴會。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宴會強烈地影響到了我未來的命運。

  一位身著燕尾服的友善的高個子中國人端著酒杯來到了我面前,自我介紹是中國的外交部次長劉崇杰,他是南京政府派駐北平與各國使館的聯(lián)絡(luò)人。他說他知道由我率領(lǐng)的西北科學(xué)考察團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也在經(jīng)歷著種種困難。

  我如遇知音,因為我正想和中國政府的要人好好談一談關(guān)于新疆的事情。我終于得到了一個侃侃而談的機會:

  “新疆,故名思意,是中國最新的邊疆。乾隆皇帝統(tǒng)治中國時,在他的龐大帝國周圍建立起了一個由附屬國組成的半圓形緩沖帶。這些附屬國嚴密地控制在中國最高當(dāng)局手中?墒侨缃袼麄兣c中央政府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少到了十分可憐的地步。共和以來,中國已經(jīng)失去了西藏、外蒙和熱河在內(nèi)的滿洲。如今內(nèi)蒙古也受到嚴重威脅。新疆雖說仍屬于中國,但是楊增新被刺后,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如果政府再不重視新疆的事情,那么用不了多久,中國也將失去它!”

  “您認為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這位中華民國的副部長問。

  “我想應(yīng)該加強中國本土與新疆的聯(lián)系。第一步是修筑并維護好二者之間的公路;
第二步是鋪設(shè)通往亞洲腹地的鐵路。以新疆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國人以及在印度的英國人,都無法與俄國人競爭新疆市場。俄國人依杖方便的交通,已經(jīng)基本上占領(lǐng)了這塊地盤。他們有極好的公路線,通往喀什噶爾、霍爾果斯、塔城和阿勒泰;
并且他們正在使這些公路變得更好。而中國方面呢?你們離身體最遠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俄國人握在了手里,而你們連結(jié)這一部分的動脈卻并不通暢!”

  劉崇杰如遇知音:“赫定先生,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專門來談它嗎?”

  第二天,在劉崇杰的辦公室。我指著墻上掛著的中國地圖和他繼續(xù)談?wù)撔陆畣栴}:“劉先生,1928年2月20日早晨,我在吐魯番得知了塔里木河改道這個重要的地理信息。這條漂忽不定的河流,如今又回到了它兩千年前的故道之中,回到了絲綢之路的邊上——絲綢之路,這是我的老師李希霍芬教授給它的命名!我要說的是,塔里木河的改道、羅布泊的回歸,使那里再次出現(xiàn)兩千年前絲綢之路繁盛時期的自然景象。面對這樣的變化,我們有理由提問:這條沉睡了大約一千六百年的古道,為什么不該再一次蘇醒?敦煌與樓蘭舊時的密切關(guān)系到了可以恢復(fù)的時候了!”

  我的話點燃了劉崇杰的激情:“請您說得更詳細一些!

  “塔里木河改道對中華民國可能意味的事情,應(yīng)該說一目了然。這個值得注意的地形學(xué)與水文學(xué)事件,使政府具備了重新打開那條古老通道的基本條件。如同漢代那樣,一條從中國內(nèi)地的敦煌、樓蘭、沿天山南麓直到喀什噶爾的完好交通線完全可能建立!那時,從北京乘汽車到中國西部盡頭的喀什噶爾只需要用兩到三周時間,而現(xiàn)在完成這一旅行卻要騎駱駝走上四個月!

  劉崇杰大感興趣:“您是說,如果實施這一計劃,將會大大地縮短中國內(nèi)地與西部屬地的距離,加之有見地的汽車編組運輸,就會把新疆的產(chǎn)品直接運送到沿海,再從那里把進口產(chǎn)品運回新疆!”

  “人們從中國內(nèi)地去新疆旅行,就再不用繞道借助俄國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四千公里的路程會迅速便利地跨越,新疆與內(nèi)地的交通,那時將會完全控制在中國自己的國土之內(nèi)。雖然俄國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曾經(jīng)熱心資助過我的中亞探險,但我的這個設(shè)想?yún)s是完全站在中國人立場上的考慮!

  我們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我沒有料到中國政府會立即委托我來做這件事。不久之后,劉崇杰從南京發(fā)來電報,說行政院長希望盡快在南京見到我。為此我離開北京去往這個共和國的首都南京。我意識到我的命運將要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我對自己能夠為中國政府服務(wù)而感到高興。我會盡最大努力報答中國人自1890年以來給予我的友好接待,并且沒有哪一個人會像我一樣真誠地希望辦成這件事,給中國帶來些實際的利益。如果有可能組建一支新的考察團前去勘查備忘錄中提到的路線,那么我將有機會沿著1921年形成的塔里木河新河道前往樓蘭古城,去實際調(diào)查絲綢之路上我仍不了解的路段。

  我在南京時,高出玄武湖八百英尺的紫金山天文臺興建工程已接近尾聲。從那里下坡不遠,是我的中國同事和朋友陳宗器的住處——地磁觀測臺。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陳宗器正在儀器前埋頭工作,我的到來使他異常驚喜:“赫定先生,您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

  我實在是有些得意非凡:“中國政府委托我組建一支汽車旅行團去新疆。我已提出申請,要你參加這次汽車旅行!”

  陳宗器大喜過望:“真的嗎?這么說,我們那個不幸夭折的西北科學(xué)考察計劃,又可以借這個汽車考察行動繼續(xù)進行了!”

  “當(dāng)然,這個考察團有這次行動的主要任務(wù):作公路建設(shè)的考察。政府任命我為這個團的領(lǐng)導(dǎo),還給我一個‘鐵道部顧問’的頭銜。去時選擇北路,穿過戈壁沙漠到哈密。歸程走古絲綢之路,順便可以調(diào)查1921年形成的塔里木河下游的新河道和新的羅布泊,并且專門研究一下樓蘭,看看有否在這個中國古代殖民地周圍開拓和灌溉的可能性!

  陳宗器不無耽心地:“可是新疆現(xiàn)在正在打仗啊,新的新疆統(tǒng)治者盛世才和年輕氣盛的叛軍將領(lǐng)馬仲英正在相持不下呢!”

  “所以政府規(guī)定,考察團必須在新疆內(nèi)部糾紛中嚴守中立,不得介入政治。誰都清楚,介入政治就等于葬送我們的事業(yè)!”

  

  不久以后,我們的汽車隊:兩輛轎車四臺卡車,便開始穿過戰(zhàn)火中的新疆大地。從車窗望出去,路邊看到的是燃燒的村莊,炸斷的樹木,還有人和馬的尸體。

  或許有必要簡單敘述一下新疆內(nèi)戰(zhàn)的背景:

  1928年楊增新被刺殺,新疆的和平時期結(jié)束了。

  金樹仁掌握了大權(quán),但他的暴虐、貪婪和重賦良快就導(dǎo)至了哈密維吾爾人和天山哈薩克人的造反,造反者遭到了殘酷的鎮(zhèn)壓。失敗的造反者于1930年派人去甘肅向年輕的東干將軍馬仲英求援,引起了馬仲英征伐并立足新疆的念頭,但他第一次對新疆的進軍并不順利。就在馬仲英積蓄力量,準備東山再起時,吐魯番又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維吾爾人起義。金樹仁派盛世才帶兵前去鎮(zhèn)壓,這給了盛世才揚名立業(yè)的機會。鎮(zhèn)壓使吐魯番的城鎮(zhèn)化為灰燼,使哈密的王宮變成廢墟。但殘暴的行徑激起了維吾爾人更大的反抗。1933年1月,他們?nèi)浩鹣驗豸斈君R進攻,烏魯木齊成為一座孤島。所幸烏魯木齊城中居住著許多在俄國十月革命后流亡來的俄國移民,這些前沙皇的臣民中有不少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有著良好的組織和戰(zhàn)斗經(jīng)驗,正是靠著他們的頑強作戰(zhàn),烏魯木齊才避免了陷落的命運。然而這一功績非但沒有受到獎賞,反而引起金樹仁的疑忌。當(dāng)俄國人喊叫要乘勝追擊時,他按兵不動;
當(dāng)俄國人要求戰(zhàn)馬時,他只給一些老瘦的馬匹并且沒有馬鞍。于是被激怒了的俄國人轉(zhuǎn)而攻打金樹仁的府衙。金樹仁被趕走了,手握兵權(quán)的盛世才當(dāng)選為新疆督辦,成為這個遠方大省的軍事獨裁者。沒過多久,維吾爾人再次武裝起來,并于1933年5月第二次請求馬仲英的幫助。這次馬仲英率軍長驅(qū)直入新疆,開始了和盛世才軍隊的拉鋸戰(zhàn)。在一段時間內(nèi),馬仲英成了從哈密到庫爾勒、庫車、喀什噶爾這一廣大地區(qū)的實際統(tǒng)治者。而盛世才則從背后的大國搬來了蘇聯(lián)紅軍的飛機和坦克,同時還利用著烏魯木齊城里的那些前沙皇白軍騎兵,與馬仲英部進行著激戰(zhàn)。

  這場戰(zhàn)爭使整個地區(qū)陷于癱瘓,并毀掉了新疆與中國本土的所有脆弱聯(lián)系。

  就是這樣情形下,在庫爾勒,我們成了馬仲英軍隊的俘虜。

  一天夜里,考察隊駐地的院門被粗暴地敲開了,闖進來的駐軍張司令宣布了馬仲英從前方發(fā)來的命令:要求征用汽車。

  我強硬地回答著,強調(diào)每一個字:“我們是為中央政府工作的,我必須執(zhí)行政府的命令。汽車不是我們私人的,我無權(quán)外借!

  于是一群士兵開始對我們大打出手。一陣暴打后,我們被剝?nèi)チ松弦,推到了院墻邊。一群士兵端起了槍,步槍的槍栓咔咔地響著,看來只等一聲令下,他們就會開火。

  接下來的是沉默。一片強烈對峙中的沉默。

  在那生命即將離去的一瞬間,我想到了瑞典—我可愛的家鄉(xiāng);
想到了需要我擔(dān)負起責(zé)任的年輕人,想到我們所肩負的中央政府的考察計劃,再過半分鐘,這一切都會隨著槍聲而結(jié)束。不,我們不能就這樣死去,我和我伙伴的生命要比一輛汽車貴重得多!在墻邊,我大聲喊出來:“我們會被槍斃的,答應(yīng)給他們汽車!”

  瑞典人喬格用平靜低沉的聲音翻譯了我的命令。形勢立刻發(fā)生了變化,對準我們的槍放了下來。

  “早這樣答應(yīng)了,你們不就不吃這一頓苦了嗎?”張司令的口氣開始緩和了:“其實我也不愿意用這種方式逼你們,但是馬司令的命令執(zhí)行不了我就得掉腦袋!現(xiàn)在戰(zhàn)局對我們不利,盛世才這個狗日的請來了俄國人,他媽的從蘇聯(lián)來的紅軍和流亡在外的白軍為了對付馬司令倒合成了一家!現(xiàn)在烏魯木齊已經(jīng)被俄國人占領(lǐng)了,馬司令急著要把他的布署命令送到庫車和阿克蘇去,所以除了征用你們的汽車沒別的辦法!

  我對他說:“馬司令曾經(jīng)承諾在他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要好好招待我們,但他的部隊卻用暴力對付他的客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并且還強征中央政府的車輛!”

  張司令聳聳肩道:“戰(zhàn)爭中沒有法律和義務(wù)可言。除了執(zhí)行命令,我別無選擇!

  繼續(xù)行動是不可能了。我們在考察隊的駐地門口,升起了中瑞兩國國旗。大門上還掛著一面紅十字旗。下面寫著的漢字,表明了我們的尊嚴:

  中央政府鐵道部,綏遠—新疆公路考察團。

  雖然在軟禁中,但生活還得繼續(xù)。有一張照片記錄了我們當(dāng)時的生活情景:

  在院子的一邊,馬仲英部的一個老兵正在為喬格理發(fā),尤寅照和另一名工程師龔繼成在一邊觀看。另一邊,瑞典醫(yī)生赫默爾在為受傷的馬仲英部的傷兵處理著傷口。

  忽然,北面天上傳來了清晰的嗡嗡聲。一個馬仲英部的士兵慌忙地從門口探進頭來喊道:“老毛子的飛機來轟炸了!”

  頓時,在院里監(jiān)視考察團的士兵們?nèi)寂芰顺鋈ィB那個傷兵也不例外。

  我的團員們仰起頭來,看到了幾架飛機,它們在小城上空盤旋著降低高度,然后投下了幾顆炸彈。隨之外面不遠處便響起了爆炸聲。

  貝格曼等幾個瑞典人連忙在院子里的地上鋪開一面很大的瑞典國旗和一面紅十字標志。飛機再次俯沖下來,我只能站在一邊祈禱:“上帝保佑我們,但愿那些俄國人能看到我們的標志!”

  好在這次投下的不是炸彈,而是一片飛揚的傳單。有幾張傳單落進了院子里。陳宗器撿起一張遞給我,傳單上赫然印著新疆督辦盛世才的名字和他的印章。

  陳宗器說:“看來,馬仲英敗局已定了!

  這時候到外面去探聽消息的尤寅照跑進來興奮地報告:“馬仲英部隊全都撤了!俄國人的軍隊就要進城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被新的占領(lǐng)者傳喚,跟在一個俄國軍官后面前去見進駐庫爾勒的俄國騎兵司令。骯臟的街面上栓著許多俄國兵的戰(zhàn)馬,頭朝著店鋪,尾巴沖著街心,而那些哥薩克騎兵則坐在店鋪門口的臺階上抽著煙。

  我們走進了一座中式大宅。俄國騎兵司令沃爾金微笑著迎接了我們,他甚至向我敬了一個軍禮:“我聽說大名鼎鼎的赫定教授被馬仲英囚禁在了這里,現(xiàn)在好了,你們被解救了!”

  我也向他致意:“準確地說,我們是被軟禁的。謝天謝地,他對我們還不算過分無禮!

  沃爾金好奇地問:“你們見到馬仲英本人了嗎?”

  “很遺憾沒有見到他,三天前他離開了這里,強行帶走了我們的四名司機和四輛卡車。”

  沃爾金說:“馬仲英把美麗富饒的新疆變成了一片荒蕪的沙漠。但我本人認為他確實是個英勇的軍人,無論是飛機轟炸還是大軍壓境都嚇不倒他,F(xiàn)在好了,他的逃亡,將使新疆掀開新的一頁。”

  我拿出護照遞過去:“將軍,這是南京政府給我們一行的護照,請驗看。我想向?qū)④娞岢鰩醉椪埱螅阂、盡快找回我們的車輛和司機;
二、希望準許我們?nèi)チ_布泊,在那里等待時局安定;
三、當(dāng)條件許可時,按我們原來的計劃去喀什噶爾和伊犁、塔城;
最后我們需要發(fā)信和打電報!

  沃爾金將軍說:“這些事宜我會向別克迭夫?qū)④妶蟾。但是,在此我也要轉(zhuǎn)達別克迭夫?qū)④妼δ銈兊牟粷M:他很奇怪您這樣一位令人尊敬的人為什么會用汽車幫助馬仲英逃跑?他是我們的敵人,也是全省的敵人!”

  我苦笑:“將軍,如果您手無寸鐵,落入士兵們手中,被他們用槍逼著提出要求,您將怎么辦?”

  沃爾金有點為難,微笑著回答:“可是你們有南京政府的護照,這上面明確寫著你們的權(quán)限和身份,你們完全有理由拒絕。”

  “將軍,畢竟我們一行人的生命比汽車更重要,而我們擔(dān)負的使命則比生命更重要!”

  沃爾金歉意地:“對不起教授,我只是奉命向您提問。我想,當(dāng)明天或后天別克迭夫?qū)④姷竭@里來時,他會親自和您交談的!

  “順便問一句,這位別克迭夫?qū)④,他是從蘇聯(lián)國內(nèi)派來的,還是……”

  沃爾金說:“不,別克迭夫?qū)④娫趪鴥?nèi)革命后就移居烏魯木齊了,他說他認識您!

  這么說,這位別克迭夫是我的老相識!他曾在沙皇的軍隊中升到很高的職位,但是俄國革命后便流亡烏魯木齊,以教俄語為生住了十三年。我想完全是因為這次新疆戰(zhàn)爭的爆發(fā),才給了他重新當(dāng)將軍的機會,他是被盛世才任命的北軍總司令!當(dāng)年被革命趕出來的前沙皇軍人,和蘇聯(lián)現(xiàn)政府派出的紅軍部隊,竟然在幫助盛世才的戰(zhàn)爭中組成了一支聯(lián)軍,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情!

  兩天后,我們一行受到了別克迭夫?qū)④姷慕右,他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雙手:“啊,尊敬的赫定博士,我很高興馬仲英這個魔王沒有把你殺掉!”

  我也開心地大笑“老朋友,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見面!

  但是別克迭夫的臉忽然嚴肅了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作為盛督辦委派的的司令官,我不得不詢問你一個他所關(guān)心的問題:南京政府怎么會把一個汽車考察團送到戰(zhàn)場上去?而且你們來了這么久為什么不通知盛世才長官!

  對此我解釋道:“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當(dāng)我們到達哈密時,通往吐魯番、焉耆、庫爾勒的道路全在馬仲英的控制之下,我們是中立的,不得不考慮現(xiàn)實情況,如果我們表示自己屬于烏魯木齊方面,就會立刻被逮捕。不過現(xiàn)在戰(zhàn)爭形勢已經(jīng)明朗,去烏魯木齊的道路應(yīng)該已經(jīng)通了,不論有沒有汽車我們都想立即去首府拜訪盛世才將軍。”

  別克迭夫說:“好吧,我想你的解釋是合情合理的。你知道,對這件事,我必須要給盛督辦一個交待!苯又拿娌勘砬橛址潘闪耍骸安┦,你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嗎?”

   “是1928年秋天吧,楊增新被刺后,金樹仁奪得了新疆的大權(quán)!

  別克迭夫笑道:“是啊是啊,當(dāng)時你們正計劃從烏魯木齊去羅布泊,但是金樹仁有意刁難你們,使你們不能成行。但是現(xiàn)在,去羅布泊的鑰匙已經(jīng)不在金樹仁的手中了!”

  “我知道,現(xiàn)在新疆所有事務(wù)的決定權(quán),都在盛世才督辦手中!

  別克迭夫道:“當(dāng)然,連我的指揮權(quán)也是他授與的。我需要請示一下盛督辦,看他是否能會見你們!

  而此刻我心里卻在盤算著要盡可能地拖延去烏魯木齊的時間。從別克迭夫的談話中可以看出,由于我們把汽車借給了馬仲英,引起了盛世才的極大不滿,如果到了烏魯木齊,也許會被當(dāng)成間諜或通敵者長期監(jiān)禁。

  我從皮包里扯出一張地圖鋪展在桌上:“老朋友,你看,這是羅布泊地區(qū)的大比例地圖,兩千年前的絲綢之路就通過這里,F(xiàn)在南京政府想重建這條世界上最長的路,不是駱駝路,而是真正的汽車公路。我們的工作就是實地勘察這條路線。這項偉大工作的意義,遠比這場不幸的戰(zhàn)爭重要的多。在我看來,目前盛督辦和馬仲英之間的這場戰(zhàn)爭,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而我們的工作卻是為了和平,喚醒和幫助人民發(fā)展貿(mào)易,加強各綠洲間的交通聯(lián)系,使這里興旺發(fā)達。令人吃驚的是,竟會有人認為我們是來參加這場戰(zhàn)爭的,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別克迭夫注意地聽完,然后說:“你們目前已在南疆,我看你們不妨先去羅布泊,然后去喀什噶爾,最后再去烏魯木齊怎么樣?”

  我的心跳突然開始加速:“如果能這樣安排,那我太感謝了!”

  別克迭夫說:“當(dāng)然,這還要征得盛督辦的同意!

  從俄國司令部回來以后,陳宗器說:“那個俄國將軍的建議不錯,我們真的能從這里脫身去羅布泊嗎?”

  赫默爾說:“聽說盛世才這個人很不好打交道,他要是對我們心存疑慮,我們的行動就會受到限制!

  “這樣吧,我已經(jīng)起草了給盛世才的電報,告訴他我們考察團的任務(wù)。出于禮貌,我們還是要提出先希望到省府去拜會他。”

  傍晚的時候,一個俄軍少校到營地來將一份信件交給我:“赫定博士,別克迭夫?qū)④娕晌襾砀嬖V您:你們的汽車已經(jīng)找到,今晚就可以開回庫爾勒!

  隊員們大感興奮:這真是太好了!

  少校接著說:“另外盛督辦剛發(fā)來一封電報,他說最近從庫爾勒到烏魯木齊的道路仍有小股敵人出沒,他不能保證考察團的安全,因此你們現(xiàn)在還不能去省府,他建議你們可以先到羅布泊去考察那里的灌溉問題,最好在那里呆兩個月以后再去省府見他。”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必須強壓狂喜:“當(dāng)然了,恭敬不如從命——”我故意看了一下周圍的人,“我們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就按盛督辦的吩咐先去羅布泊吧。”

  少校完成了他的信使任務(wù),禮貌地敬了一個禮,轉(zhuǎn)身離開了。

  全院子里的人都目送他離開,當(dāng)他走出了一段距離,我忍不住摘下頭上的帽子扔向空中,頓子院子里爆發(fā)出一陣歡呼:“羅布泊!我們終于可以去羅布泊了!”

  后來當(dāng)我們被盛世才困在烏魯木齊時,才知道這次去羅布泊實在是天賜良機,否則,我將永遠與這復(fù)活了的大湖失之交臂!”

  

  1934年4月1日。庫爾勒的又一個清晨。

  汽車隊從庫爾勒小城的南門開了出來,車行向東,前方是剛剛升起的太陽。

  去羅布泊對我來說意味著出現(xiàn)了光輝的前景。在考察計劃中,我向南京政府提出過塔里木河下游及孔雀河的利用問題:引水入羅布沙漠,使兩千年前的古樓蘭城復(fù)活,把那里的沖擊平原變成良田和花園,這情景在三十四年前——我發(fā)現(xiàn)樓蘭廢墟時就曾經(jīng)夢想過。樓蘭曾經(jīng)是有水的,它將來也應(yīng)該有水!

  1921年改道的塔里木河河水,首先使下游久已干涸的孔雀河恢復(fù)了生命。在河岸邊,隊員們在這里做著出發(fā)前的準備,捆綁各種所需用品。要過河的行李,在暮色中裝上了汽車?疾靾F在這里兵分兩路。我、陳宗器和龔繼成走水路。

  孔雀河邊已經(jīng)放了六只大獨木舟和一些小獨木舟。一些雇來的船工在舟邊忙著。還是按照過去漂游塔里木河的經(jīng)驗,兩條獨木舟用繩子綁在一起,上面搭上木板就改裝成了帶甲板的工作船。在我的“旗艦”上,依然是放了個木箱當(dāng)桌子,把“床”卷起來綁好了當(dāng)靠背。我又坐到了將要工作的位置上。我將又一次開始在中亞河流上的浪漫旅行。這次旅行比以往更加重要,我們要解開神奇的羅布泊之迷,我會親眼看到我在世紀初提出的大膽預(yù)言變?yōu)楝F(xiàn)實。

  船隊沿孔雀河順流而下。

  天上沒有風(fēng),裔隊排成一排忽前忽后地漂流,獨木舟上傳來船工的陣陣號子聲,槳聲隨著號子聲起伏著。我坐在船上,手里拿著指南針、表和鉛筆在繪圖。陳宗器在另一條船上忙著測量著流速和水深。

  快到傍晚的時候,忽然前面的船工大聲喊起來:“奧爾得克—開迪勒!”

  我聞聲一怔:“奧爾得克—開迪勒?野鴨子—飛來了?”

  我抬頭向河面看去,河面上并沒有野鴨子。但當(dāng)我把目光投向河岸時,看到河岸上有兩個騎馬的人,正打著馬向船的方向飛奔而來。我意識到馬上的一個白胡子老人正是我當(dāng)年的老仆人—奧爾得克。

  我激動地在船上站了起來,用手攏在嘴前大聲地呼喊道:“奧爾得克!奧爾得克!是你嗎?”

  船斜穿過河面在馬匹停下的地方靠了岸。兩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朋友在岸邊見了面。奧爾得克眼含熱淚拉住我的雙手,艱苦的歲月在他手上留下了厚厚的老繭。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喃喃地道:“赫定老爺。赫定老爺!”

  我仔細打量著他,時光的磨難留在了他臉上,額頭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他很瘦,胡子掛在尖尖的下巴上,戴著一頂羊皮鑲邊的破帽子,披著已經(jīng)發(fā)白的破舊維式短大衣,腰上扎條布帶子,腳上那一雙破靴子告訴人們它曾經(jīng)穿行過了多少沙漠、草原和樹叢。

   “喂,奧爾得克,我們分手三十三年了,你生活得好嗎?”

  奧爾得克說:“真主保佑,赫定老爺,自從為你工作以來我一直生活得不錯,但是我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時候一只狗跑到他的腳下汪汪地叫著,低頭一看,這只狗宛如當(dāng)年的約爾達斯。我不禁蹲下身來摸著狗頭,疑惑地:“上帝啊,這是約爾達斯嗎?”

  奧爾得克開心地笑了:“老爺,它是叫約爾達斯,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年的那一條了,它活不了那么久。自從它死了以后,我每次養(yǎng)狗都要找一條長得像它的,這已經(jīng)是第三條約爾達斯了,還不算死在沙漠里的最早的那一條!彼靡獾嘏闹凡弊樱骸凹s爾達斯,這是我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

  他對約爾達斯的感情使我深受感動:“你怎么知道我會從這里順流而下?”

  奧爾得克道:“噢,我在卡拉的家里聽說你已經(jīng)來了一個月了,我要去庫爾勒找你,但被馬仲英的騎兵擋住了。三十三年前你說過一定還會回來,如果不是為了等你,我可能已經(jīng)去見真主了。你當(dāng)年的仆人不少已經(jīng)死了,但我真高興終于活著見到了你!”奧爾得克指指他邊上的中年人:“噢,這是我的兒子,我已經(jīng)老了,但是他還可以為你服務(wù)!

  兒子看看天道:“父親,天不早了,讓我們到前面去為船隊找一塊宿營地,還可以找一些枯樹用來生火!

  奧爾得克和他兒子上了馬沿河向前跑去,這時候太陽開始收起了它的余暉。

  而那條狗約爾達斯,卻像老熟人一樣地蹲在了我的腿邊。

  

  離開我們在孔雀河上的最后一個宿營地鐵門關(guān)時,我對陳宗器說:“陳,我們在這里將和胡楊樹告別,再往前孔雀河就進入了沙漠地帶,我們將是第一個在這新河道上航行的人,并要繪制它的詳細地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陳宗器問:“1921年,改道的河水就是從這里闖進沙漠的嗎?”

  我強調(diào)著:“更確切地說,它是回到了公元一至四世紀的故道中去了,它當(dāng)年就是沿著這條路一直流向樓蘭城下!

  船隊在沙漠中的河流上漂流著。岸壁上露出的檉柳和蘆葦根像簾子一樣掛在那里輕拂著水面。四周像墳?zāi)挂粯蛹澎o。岸邊的沙丘上站著三只羚羊,它們吃驚地看著這支闖入大漠深處的船隊,然后敏捷地跳著消失了。我和奧爾得克站在船上,一直到前面再也看不到植物了,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天空一片朦朧,河水與天空融成了一體。

  “奧爾得克,你記得嗎?三十四年前,我們就從這里走過,只是那時候這是一條干河,我們乘坐的是駱駝!

   “赫定老爺,我怎么會忘呢?就是因為跟隨你工作,我才在那個刮風(fēng)暴的晚上鬼使神差地到了樓蘭。你離開羅布荒原以后,我相信你還會回來的,所以我沒事有時候就一個人來這荒原里東找西找,我曾在一條小干河的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

   “一千口棺材?”這太讓人驚訝了。

  奧爾得克有些不好意思:“當(dāng)然沒有那么多,我們羅布人習(xí)慣用一千來說很多。對了,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河岸邊應(yīng)該有一座古墓。

  在河流拐彎的地方,有許多紅黃色粘土的土堆,叫做邁塞。船隊在這里靠了岸。奧爾得克上岸指點著方向,幾個船工和隊員越過坑坑洼洼的地面消失在葦叢中。一個隊員興奮地跑回來報告:“那里確實有一個古墓!”

  “陳,我們可以挖開來看看嗎?”我征求他的意見。因為有了斯坦因這個在中國人心目中名聲狼藉的盜墓賊,在這方面我必須十分謹慎。

  陳宗器說:“當(dāng)然應(yīng)該挖開來看看!

  古墓邊上。一個隊員在用僅有的一把鐵鍬挖著沙土,其他人都站在邊上看著。

  奧爾得克有些奇怪地問:“赫定老爺,你們?yōu)槭裁从种粠Я艘话谚F鍬?”

  我解釋道:“我們和中國政府有協(xié)定,我們的工作是地理考察,而不是挖掘文物。十四個人只用一把鐵鍬,就不會被認為是要搞什么重大的挖掘了!

  陳宗器笑道:“我們的目的不是考古,但是順便進行一些考古方面的考察,我認為完全是合理的。”

  我用指南針測定著方位,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幅四周的平面草圖。當(dāng)我再回到挖掘現(xiàn)場時,墓地邊已經(jīng)放了一些頭骨、帶四條腿的淺盤子、兩張弓、三把梳子、一些粘土容器和有漆描圖案的木甕、小筐、紡錘、皮拖鞋、絲制小錢袋等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幾片不同色彩的絲綢,上面的中國式裝飾和刺繡使它們在這一堆東西中顯得格外醒目。在我的想象中,這些絲綢穿在了一個美麗女子的身上,她正在兩千年前的河岸上跳著柔曼的舞蹈。

  挖掘在繼續(xù)著,一個木制棺材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陳宗器驚訝地:“教授你看,這個棺材有明顯的水域特點,這其實就是一個被截去首尾,在兩端重新安上豎直橫板的獨木舟!”

  “是啊,生時乘舟在河湖里航行,死了乘舟渡過冥河!”

  棺材的蓋板被掀開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塊包裹尸體的氈子,打開氈子,輕輕地撩開了頭部的包裹物,我們驚訝地看到躺在里面的竟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她臉上的皮膚已硬得像羊皮紙,但形狀和容貌并未隨時間而改變。她閉著已經(jīng)深陷的雙眼,嘴角上似乎仍掛著微笑,在許多世紀后依然那么神秘和迷人。

  陳宗器用照相機給她拍著照。而我則拿起畫筆和速寫本在為她畫一幅速寫肖像。她就這樣被包裹著,在這寧靜的小山上睡了大約兩千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們的到來才把她從長眠中喚醒。但她緊閉著嘴,不會向我們泄露以往的秘密,也不能向我們傾訴生命的變遷。當(dāng)年繁華的樓蘭古城那充滿生機的綠色大地,春日泛舟湖上,這一切昔日的生活都已被她帶入墳?zāi)。她無疑見到過樓蘭軍隊的戰(zhàn)車和士兵,還有經(jīng)過樓蘭的大小商隊帶著昂貴的中國絲綢由此西去……

  當(dāng)年有水流過時,這里曾有著多么迷人的生活和文明!

  做完考察工作之后,隊員們把她小心地抬回棺材,放進墓穴,然后墓坑被細心地填好。我們這一群荒漠的旅人向這不知名的樓蘭美女告別。

  船又離岸了,離開了那年輕女人沉睡了許多世紀的地方繼續(xù)向前駛?cè)。不久后,終于來到了一片開闊的水面。河水泛著綠光緩緩地流著,清澈的水喝起來十分甘甜。四周頻頻出現(xiàn)茂密的蘆葦,到處可見單個的大雅丹立在葦叢中。

  龔繼成在另一條船上喊著:“這里應(yīng)該設(shè)一個放牛羊的牧場!”

  我回應(yīng)著他:“完全正確,蘆葦在這里生長又枯萎,年復(fù)一年無人知曉,寶貴的水源在這里白白流過,無人問津。這一切本來應(yīng)該帶來人畜興旺!”

  5月18日早晨,我看到了一片獨特的景色,孔雀河形成的三角洲的主流在這里注入了羅布泊。湖的最北部有一個朝東南的湖灣,那里魚鷗在湖面上盤旋滿面春風(fēng)叫著,似乎在抗議我們打破了水域的寧靜—那是它們捕魚的地方。

  船隊在平靜的湖面上劃行著。天空泛著青藍色的光,湖水平滑得像一塊玻璃。

  多年來我一直夢想著在有生之年乘船去神奇的羅布泊,現(xiàn)在這夢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為此我真心感謝上帝的恩賜。在這里的湖面上我真感到如臨仙境,這里從沒有船來過,水面如鏡,不遠處只有幾只野鴨在湖上玩耍,魚鷗和其他水鳥警覺地飛著。在后面作為廚房的那條船上,奧爾得克和廚子正在煮著一鍋魚湯。約爾達斯聞到了魚湯的香味,在甲板上興奮地叫著。

  船隊從湖邊進入一條河道,河道前方隱隱約約處,似乎可見樓蘭古城的城堡和佛塔。

  5月21日清晨醒來,一種奇妙的氣氛籠罩著我。是啊,我們正朝樓蘭古城駛?cè),那?901年3月3日我幸運地發(fā)現(xiàn)的地方。這個歷史上政治、戰(zhàn)略和經(jīng)濟如此重要的古城,不知將會怎樣歡迎我三十三年后的重新光臨。

  陳宗器在另一條船上說:“教授,你看這條河并不很寬,它幾乎是筆直地向樓蘭城堡伸去,所以我猜想它可能是一條人工的運河,用來作為樓蘭城與防御工事之間的水路聯(lián)系!

  “你的這個猜想很有可能就是當(dāng)年的情況。陳,羅布泊又回來了,你說,樓蘭古城還有可能重新復(fù)活嗎?”

  我們在思考中陷入一片沉默,看著前方,只有槳聲在水面上響著。

  水面又漸漸開闊起來,我們終于來到了昔日的樓蘭城下。

  在夕陽的映照下,兩千年前留下來的古建筑遺跡倒映在湖水中,使看到的人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莊嚴和美麗。

  我坐在船邊靜靜地看著這夢中無數(shù)次見到過的美景,兩行淚水無聲地從面頰上流下來。為了掩飾這淚水,我從湖里捧起水來洗臉。水從指縫中流下,我試圖把手指并得緊一些,但水還是從雙手的底端流下來。

  就像從沙漏中流下的細沙。

  

  我老了。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八十七歲,接近了生命的終點。

  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漫長旅途,都已留在了身后。

  我在書房里坐著,面前的地圖上放著兩件玻璃器皿:

  一只沙漏和一只杯子。

  沙漏中的細沙在慢慢流動著;

  而杯中的清水,因為剛被喝過一口放回去,也在微微地波動著。

  我凝視著這兩樣?xùn)|西,把一張紙攤開在這兩樣?xùn)|西前面,我要給陳宗器寫一封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為一個新成立的共和國工作,在這個新的國家,我們的夢想會成為現(xiàn)實嗎?

  “親愛的陳,我是多么懷念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尤其是在羅布泊,在那個漂泊的大湖之上,它給了我的心靈無比的愉悅。其實我自己,就是一個漂泊的湖。只要生命的河水還在流動,我就在沙漠里漂泊著,隨著命運的指點,忽而這里,忽而那里。我的祖國是瑞典,這里森林茂密,田野豐饒。而我生命的故鄉(xiāng),卻是在亞細亞的腹地,在大漠的深處,那一片神奇的大湖,和那個睡去了的古城樓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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