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辮子王朝的閑話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已經(jīng)有好些時間了,一打開電視,換臺不過三,就會出現(xiàn)梳著大辮子的清朝男人的形象,占據(jù)主角位置的多半是愛新覺羅氏的孫男孫女們,以及他們身邊被割掉了命根子卻依然笑容可掬的太監(jiān),眼下又加上了紅頂花翎蓋著的清官大老爺。如果民初的人能活過來看看這場景,說不定以為當年的宗社黨甚至張勛的辮子軍又回來了。20世紀的歷史變化就是這么奇妙,在它的上半葉,至少對于那些時髦的學生來說,男人腦后的辮子還是恥辱、難看、惡心和愚昧的象征,老外就是拿這東西來開中國人的心,甚至名之曰“pig tail”(豬尾巴),這尊稱,曾經(jīng)讓多少清末的有志青年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到了世紀末,那東西居然成了最前衛(wèi)的時髦。即使不以前衛(wèi)自命的一般人,大概十有八九對男人留辮子的形象也看得很順眼了。當然,我在此并沒有掀起反滿抗清的意思,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人們對于清朝特別是清朝的皇家那么感興趣?康熙和乾隆已經(jīng)被捧到了天上,幾乎一談到有作為的君主,十有七八是在說他們二位,真是難為了那些編本子的高手,怎么就會編出這么多的故事和那么多溢美之詞安在這二位頭上?就連一向聲譽不佳的雍正,也被煽情得活象我們的好總理。就算都是“戲說”吧,那中間的人物可都是真名實姓的皇帝,不是隨便的什么阿貓阿狗。清朝總共十位皇帝,加上入關前的兩位,大概全都過過電,而且基本上都是正面形象,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形象。愛新覺羅一大家子明星,要比的話,只能比誰出鏡率高。試想,中國歷史這么多朝代,包括我們一向號稱最牛的漢唐盛世,有哪一個能與之相較呢?不僅熒屏上辮子王朝橫空出世,連現(xiàn)實生活中,大清國的皇帝也下山了。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去了次地壇廟會,發(fā)現(xiàn)市民在那里舉行祭地儀式(實際上有官方的參與),出場的主角居然是還是滿人的皇帝,一干執(zhí)事和隨從一律頂戴花翎,如果不是圍觀的人個個羽絨服和皮大衣,還以為回到了前清。
到底是因為學界對于清朝異乎尋常的熱情,最終點燃了國人對于清朝特別是清朝皇帝的興趣呢?還是本來就有的市場讓吸引了作家和影視人甚至于學人?這大概是又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老問題。雖然人們都說現(xiàn)今知識分子已經(jīng)邊緣化了,但學界的鼓吹,卻象大出殯的鑼鼓,依舊能引起人們的注意。王國維、陳寅恪包括那生在南洋,仕在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的辜鴻銘的書能夠上到地攤上熱買,學人們對這些人的先期熱情顯然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不過如果沒有某種特別的心理契合,即使學人再怎么熱情似火,就算再加上媒體的煽風點火,老百姓那里沒有相應的引火之物,恐怕火也燒不起來。
然而,清朝到底什么地方招人愛呢?如果我們從學理上考究起來,好象這個朝代也沒什么過人之處。它的制度基本上是照抄明朝,只做了少量枝節(jié)性的修改,比如中央六部分設滿漢兩套官員,中樞機構添設了軍機處。一個疊床架屋,平添了臃腫,一則跟明朝設內閣的初衷差不多,不過是給皇帝再添設了一個秘書班子。大多數(shù)地方,就是一味照抄,結果出了不少笑話,《大清律》上居然有關于衛(wèi)所士兵的條文,而衛(wèi)所制度在明末已經(jīng)廢弛,清朝是沒有衛(wèi)所這種軍事體制的。顯然,清朝修律者的工作只是將《大明律》換了個封皮。被學者們津津樂道的秘密建儲制度,實際上的效果怎樣還很難說,因為這個制度的真正實行,不過三代,而咸豐以后的皇位繼承,都由西太后一個人包辦了。以區(qū)區(qū)三代來檢驗并且說明一種繼承制度的優(yōu)劣,顯然不足以服人。至于說清朝的邊疆政策的高明,所謂“明修長城清修廟”,好象清朝的對待游牧民族的政策格外聰明,其實細究起來卻并非如此,因為滿族本身就是北方游牧或者游獵民族的一支,在入關之前,已經(jīng)與蒙古等民族結成了牢固的同盟,提倡喇嘛教不過維持其同盟的因素之一,既然明朝修長城所要防范北方最主要的游牧民族已經(jīng)變成了統(tǒng)治民族,那么自然不會有哪個傻瓜還會去修長城。即使退一步說,修廟的確比修長城高明,但利用宗教來維系與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也并非清朝的發(fā)明。對于早先沒有結盟關系的西北少數(shù)民族,即使如康熙、乾隆這樣的“英主”,也照樣安撫乏術,非動武不可。剩下的,象河政、漕政、鹽政之類,清朝也無多創(chuàng)新,乏善可陳。大概清朝政治最為引人注意的地方,要算“滋生人丁永不加稅”的賦稅改革,顯然,這種當年的善政,由于造成了中國人口空前的大增長,現(xiàn)在也說再難說個好字。整個清朝的政治,雖然穩(wěn)定持重,但卻不可諱言地偏于保守。隨便舉個例子,漕運改海是元代就提出并實行過的,但到了清朝議來議去,明知海運好得了不得,但就是不能改,最后被太平天國一鬧,河道斷了,才算改成海運,可是原來河運的機構卻遲遲不肯撤消。
至于知識分子最為在意的思想文化,清朝就更難有可稱道之處,在歷朝歷代中,清人的文網(wǎng)最密,明朝雖然也有文字獄,但大多不過是朱元璋阿Q心理作怪,自己頭上長癩,總擔心人家含沙射影,文字獄處理的也多是熱衷于拍馬逢迎的鄉(xiāng)間小儒。而清朝的文字獄則不同,雖然也不乏撲風捉影的案例,但對于漢族士大夫固有的夷夏之防,卻一向打得“穩(wěn)、準、狠”,很有點“誅心”的感覺。這樣一來,清代的思想文化難免不受牽累,遠的不比,就是比明代都比不了。乾嘉樸學的學者雖然人多勢眾,但論思想整個加起來,也抵不上王守仁一個,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這三位,雖然號稱是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但實際上卻是屬于明朝的,他們對滿清的異族統(tǒng)治至死持反對的態(tài)度。
那么,是不是有清一朝一點可以稱道的地方都沒有呢?當然不是。清朝也有其他王朝所難以企及的地方,這就是整整十代帝王,如果加上關外的兩代就是十二代,沒有真正的昏君,幾乎所有的皇帝都比較勤政,至少都怕落個荒殆朝政的惡名,“ 從此君王不早朝”的事,誰也不敢做,這一點,跟相臨的明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明清之際,皇帝能做到這一點,的確是相當?shù)牟蝗菀。我們知道,明代以前,大多?shù)朝代都有宰相,王朝的行政事務是由宰相主持行政系統(tǒng)來處理的,皇帝雖然握有國家大事的最后決定權,但他更多的是“國家元首”而非“政府首腦”。然而,明代自朱元璋之后,相位被廢,從此皇帝兼宰相之任,雖然有人幫忙(明代的內閣,清代的軍機處都等于是皇帝的幕僚班子),但一不留神還是會被事務和公文堆給活埋了。吃不得辛苦的朱家子孫,干脆將批閱奏章的大權交給了原本只是伺候皇帝筆墨的“秉筆太監(jiān)”,甚至還有象萬歷皇帝一樣,就是不理朝政,將所有的大事包括任免官員全部擱置,天天睡大覺。比起明代那些天天睡懶覺、煉丹、做木匠活和游龍戲鳳封自己為“總兵”的皇帝,顯然那些起早貪黑的愛新覺羅子孫要招人愛的多。
中國雖然不是一個缺乏制度或者制度建構能力的國度,但從販夫走卒到將相王孫,大家對于統(tǒng)治者的個人品質和能力以及他們的行為還是看得比什么都重。中國所謂的“人治”傳統(tǒng),不僅僅是制度意義上的,更重要是習俗和人們意識上的。人們制定了制度,卻習慣于眼睜睜地看著制度被強人糟蹋。相對而言,社會宗法制度倒是要比政治制度對人的約束力強一些。歷史上從來就凌駕于政治制度上的人,但想要將宗法禮俗踩在腳下則難到不止上青天。政治制度其軟如棉,人治的傳統(tǒng)的強固似乎可以從三個方面找原因,一是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缺乏嚴格的程序和詳盡的操作規(guī)則,技術上存在著看似無關緊要,但實際上非常關鍵的缺陷,用黃仁宇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達不到以數(shù)字來管理的程度。同樣的事情,不同素質稟賦的人來辦,往往結果會非常不一樣,好的結果與壞的結果往往取決于制度中人的個人努力,人亡政息是政治過程中常見的現(xiàn)象,特別對于君主來說,更是如此,有什么樣的君主就有什么樣的政治;
二是政治制度對于君主缺乏真正意義上制約機制,除了那些傀儡之外,君主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中,都是最終的立法者,幾乎沒有什么君主不能改變的制度。傳統(tǒng)社會中能對君主起制約作用的因素往往不在制度之內,比如道統(tǒng)、道德、宗法禮俗等等,反過來政治制度往往還得依靠這些因素來說明自己的合法性。三是幾千年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生活倫理的影響,生產(chǎn)操作程序個人化,過于推崇熟能生巧,勤能補拙。這樣的文化氛圍,既影響到人們的政治評價,也影響到政治運作的本身。
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老百姓對“人治”實際上有著相當恒定的基本期待,他們心目中的明君和清官,一要公正,二要持重,三要勤政。三條沾上其一,往往都會贏得相當不錯的口碑,如果再能加上一點聰明,那么幾乎就是圣明了。清朝的雍正皇帝其實滿打滿算也尋不出多少政績來,又沒有什么才情,但有人只抓了一個“勤”字大做文章,就引得全國的電視機為此鎖住了頻道。如果再在聰明上面加一點武功,手下的人能打上幾個勝仗,那么簡直就意味著雄才大略,千古一人。相反,那些有著創(chuàng)制大動作的皇帝甚至他們的王朝往往都沒有好下場,秦與隋都是二世而亡,留下千古罵名。王安石變法雖然在我們現(xiàn)在的教科書上是一朵花,但當時的老百姓卻將“拗相公”(王安石)罵得狗血淋頭。
說到這里,我們其實應該明白為什么偏偏清朝的皇帝招人喜歡了。這樣一小群持重而且肯吃辛苦的皇帝,的確最大程度地契合了中國老百姓主要是漢族百姓的心理。經(jīng)過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劫難的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雖然不得不丟掉頭頂?shù)拿l(fā),腦后要留個辮子,但日子卻要比漢家自己的皇帝治下更穩(wěn)定,更少來自官方的騷擾(清代攤丁入畝的賦稅政策進一步減少了征收環(huán)節(jié)與手續(xù),從而減少了官吏上下其手的可能,而禁止胥吏隨意下鄉(xiāng)的規(guī)矩,即使下面遵行得不好,也多少可以使農(nóng)民少一點滋擾),很快就進入了“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至于借文字獄殺掉幾個知識分子的頭,借修四庫禁掉一批、改亂一批書,毀掉了那些修史以寓褒貶伸春秋大義的妄想,自然也打掉了士大夫道統(tǒng)代言人的自負,從此讓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尋章摘句!叭f馬齊喑”哀固哀矣,但所有這一切,對于老百姓的吃飯穿衣又有什么關系呢?即使我們是清末反滿志士的后代,也不得不承認,在歷朝歷代中,清代的賦稅即使不算是最輕的,也是最輕的幾個朝代之一,農(nóng)民受到的官方干擾也最少(至少在清代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是這樣的)。有清一朝,擁有著歷史上最低眉順眼的士大夫,對于高高在上的滿人皇帝,他們是名副其實的“臣”(滿人則自稱奴才),但卻是“臣妾”,連作焦大,犯顏死諫的權利都沒有,在英明的乾隆看來,這種臣子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所謂“逞己之能,彰君之惡”。遍翻清朝檔案,我們很少能看到痛快淋漓,犯顏逆鱗的奏章,四品以下的官員,甚至連上書的權利都沒有。
清朝畢竟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王朝,在90年前,這個王朝才壽終正寢,生在清朝的壽星,現(xiàn)在還有活著的。中國人進入近代,恰恰趕上了這樣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王朝,趕上了這樣一個過于持重、也過于保守、皇帝卻特別勤快的王朝。這對于那些特別西化和特別中化在乎夷夏大義的知識分子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非常別扭的境遇。為了對付外部的異族壓迫,先要打倒內部的“異族”,而推翻滿清咸與共和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的其實是前任一樣的困局。清末的革命黨人靠重提“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喚起的民族情緒,顯然后勁不足,晚清時節(jié),由于歷史上固有的王朝末年的種種弊病,清朝的形象雖已在老百姓中大壞,但他們改朝換代的沖動卻也不大,明末老百姓拼死抗爭不樂意要的辮子,到了這個時候反而哭哭啼啼地不愿意鉸了,甚至連相當多的漢族士人對“異族”皇帝也死活恨不起來。這些人順從革命,到底更多的是出于對革命的向往,還是意識到世界的大勢所趨?還是依歷史上朝代更迭的規(guī)律,認為這個朝代已經(jīng)二百多年,氣數(shù)已盡?真是個說不清的事。那個先是蹲在紫禁城后來又被馮玉祥攆出宮的小皇帝,即使當了十幾年的漢奸(或者滿奸),人們對他依然是同情大大多于嫌惡,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嫌惡?磥恚梁ジ锩粌H跟農(nóng)民群眾脫節(jié),甚至與相當多的士人也脫節(jié),滿清雖然可以倒臺,但革命卻難以成功,袁世凱的劫收,實際上是大勢所趨。后來的復辟反復辟,打打殺殺,全國通電,其實只是上層的政治斗爭,很難說誰得到了老百姓的擁護,所有的事件,在鄉(xiāng)野、在市井,至多不過是茶館閑人的一點談資而已,能吹皺一池春水,讓魯迅筆下的七斤和七斤嫂慌上那么一小會兒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清朝走了90年了,其實還在。
。ㄗⅲ哼@是幾年前的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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