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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葉新:塵埃落定說《紅燈》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古今中外,上下幾千年,縱橫千百國,有哪一個國家像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又有哪一個年代像中國1966至1976那一瘋狂的年代?自有人類以來,自有戲劇以來,不論關(guān)漢卿的劇,還是莎土比亞的劇,又有哪一出劇能像20世紀中國的那一瘋狂年代的那一個紅得發(fā)紫、紅得發(fā)燒、紅得發(fā)燙、紅得發(fā)瘋的京劇,能家喻戶曉,能名滿神州,能傳遍天南地北,能傳唱億人之口? 曾幾何時啊,幾乎無一人不熟悉它的唱詞,幾乎無一人沒聽過它的唱腔;
大街小巷“提籃小賣”,男女老少“謝謝媽”,舉國上下“聽奶奶講革命”,神州大地“獄警傳似狼嚎”……這樣的全民普及,這樣的深人人心,非親身感受、親身經(jīng)歷者,難以思議;
證之于中國及世界藝術(shù)史,史無前例。

  這出聲名顯赫的京劇,便是<紅燈記>! 真是沒有哪出戲能有<紅燈記>這樣的殊榮:偉大領(lǐng)袖親臨觀賞,第一夫人親自督導,尊之為樣板,奉之若神明,發(fā)社論一再宣揚,要國人百看不厭,說它是思想改造的武器,稱它為政治革命的動力。在那紅潮滔天的年代,一切都被打倒,一切都被毀滅,幾乎所有的書籍都被焚燒,惟獨四本書必須人人誦讀,這便是雄文四卷;
幾乎所有的藝術(shù)都被禁絕,惟獨幾出戲必須個個觀看,這便是八出樣板戲。雄文四卷,被副統(tǒng)帥贊頌為人類思想的頂峰;
八個樣板,被旗手欽定為文藝革命的峰頂。而<紅燈記》則是樣板中的樣板,是第一樣板,其地位之崇隆早已超出文藝范疇,成了傳世的法典,不行的圣經(jīng)!

  又有哪個劇本和它的演出,能像<紅燈記>那樣的神圣不可侵犯:唱錯一句臺詞,便是對偉大領(lǐng)袖的不忠;
念錯一句道白,便是對革命樣板的歪曲。鐵梅的扮演者劉長瑜,因“提起敵寇心肺炸”一句唱腔不是高八度,便被江青認為是“路線斗爭和階級斗爭問題”,是對抗江青,罪莫大矣。<紅燈記>的原編導阿甲,因在劇本的修改問題上有不同意見,便被江青認為是抵制和反對革命現(xiàn)代戲,在文革中關(guān)進牛棚,打成反革命。文化革命中更有一些中小城市以及區(qū)縣的劇團在排演和改編《紅燈記》時,因條件所限,在藝術(shù)上沒有達到某些要求,便被目為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是瀆神,是辱圣,是蓄意篡改和破壞革命樣板戲,以致被捕下獄,甚至慘遭槍決。

  又有哪出戲和它的音樂能像<紅燈記>那樣不但紅得發(fā)紫,而且紅到令人發(fā)顫。當時在牛棚和私設的公堂里,在用各種酷刑來摧殘善良的人們時,常常播放《紅燈記》,既能讓“提起敵寇心肺炸”這樣的革命唱段激起打手們的“無產(chǎn)階級”斗志,又能用這種高亢激越的唱腔淹沒受刑者撕心裂肺的叫喊。于是《紅燈記》在某些無產(chǎn)階級革命左派的魔掌上,蛻變成了造反者鞭打“午鬼蛇神”時的背景音樂,變成了革命派對無辜者施虐的伴奏,變成了掩蓋專政者的罪行和被專政者的痛苦的黑色音幕!都t燈記》對這樣一大批曾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特殊的聽眾來說,是上刑前的警號,是臨終時的喪鐘。以致至今還有一些幸存者,一聽見《紅燈記》的旋律,仍會毛骨悚然,心有余悸。這就如在牛棚里硬逼著“牛鬼蛇神’’強行背誦《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一文一樣,即便這些無辜受害者如今已平反,已昭雪,已事隔多年,可一見到這篇文章的標題仍然會像當年在牛棚、在監(jiān)獄中一樣,會恐怖,會發(fā)顫。藝術(shù)竟成了幫兇,美妙的京劇音樂競成了霍霍的磨刀聲,這倒是<紅燈記>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者甚至它的旗手江青都始料所不及的,這也是藝術(shù)史上的一個特例。

  1965年3月,中國京劇院《紅燈記》劇組來上海獻演,我去看了,地點是在上海九江路的人民大舞臺。我坐在樓下第一排的邊座。大幕在開場鑼鼓聲中升起,第一場是粥棚,李玉和在和交通員接關(guān)系,矛盾突出,沖突激烈,極為簡練地就將全場觀眾立即帶入戲劇的規(guī)定情景之中,令人不得不看下去。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高潮迭起,精彩紛呈,我熱血沸騰,情緒高漲,鼓掌拍紅了雙手,眼淚模糊的雙眼:那樣的激賞,那樣的亢奮,那樣的感動,那樣的贊嘆,直至劇終都覺得自己的情感在燃燒,從面頰到周身血液都是火辣辣的。這樣的觀賞經(jīng)驗,令人久久難忘,如今已事過三十多年,和當年一同看過此劇的朋友談起那一次的觀劇感受,還是那么的激動不已。需要說明的是,我們看此劇是在1965年,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開始,雖然政治臺風已起于青蘋之末,但整個社會還沒經(jīng)過文革那樣政治狂暴的大沖洗,當時的氣氛還不像一年之后那樣的緊張和肅殺,文藝欣賞活動也還沒有完全被宗教化、政治化。那時對我以及絕大部分的觀眾來說,看戲還僅僅是看戲,是欣賞,是玩樂,是嗜好,是享受;
并非朝圣,并非拜佛,不是上課,不是受教。那時藝術(shù)欣賞中的觀演之間的關(guān)系還屬正常;
雖然政治第一仍被視為金科玉律,但也還沒有絕對化到以后那樣嚇人的程度。鑒賞心態(tài)還是自然的、真實的。所以我和我的同時代人那時在觀賞<紅燈記>時所獲得的強烈的情緒感染應該是種美學感受,當年那樣一種空前的激動也純因<紅燈記>的藝術(shù)魅力所致,眼淚絕不是硬擠的,掌聲更不是夸張的。這和以后在文革中再度觀看此劇時的心態(tài)有所不同。

  我之所以說出當年我觀看<紅燈記>的經(jīng)歷和感受,是想說明<紅燈記>盡管在文革中被神化,被罩上一層靈光,被異化成一種政治權(quán)勢,被供奉為一種文化宗教,但它在此之前,你不得不承認它本身自有強大的藝術(shù)魅力,它確實是好,確實是美,確實是精彩,確實是令人激動。雖然它也有時代局限,但不論從劇本本身還是從演出的表演導演、音樂創(chuàng)作以及舞臺美術(shù)的水準來說,都代表了那個時代京劇藝術(shù)的最高水平,尤其在用古老的京劇藝術(shù)形式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方面它更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正因為如此,它才能被那個時代的觀眾普遍接受,才能感動當年整個一代人,以致對它如癡如狂,就像當年我看此戲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我本來就是一個京劇迷,小時候也學過一些京劇唱段,看了<紅燈記>之后我又成了現(xiàn)代京劇迷,迷上了樣板戲。我女兒是在文革中出生的,我給她取了個樣板名字,叫“沙智紅”,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當時全國一共只有八出樣板戲,我讓我女兒一人就占了三出,可見我對以《紅燈記》為代表的樣板戲的癡迷。有什么樣的時代就有什么樣的戲劇,有什么樣的戲劇就有什么樣的觀眾。當年像我的這樣癡迷于樣板戲特別是癡迷于《紅燈記》的觀眾為數(shù)并不少。

  <紅燈記>之所以能達到當年京劇藝術(shù)發(fā)展的最高水平,是幾代京劇藝術(shù)家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江青貪天之功,攫為已有,自有其政治目的。1980年11月20日在審判江青時,《紅燈記》的原編導阿甲出庭作證,他怒斥江青說:“江青,你看看我是誰? 我是沒被你整死的阿甲! 你無中生有、羅織罪名、迫害文藝界人士,我本身就是見證。你……你算個什么東西! ”阿甲又手指江青質(zhì)問道:“<紅燈記>是你搞的嗎?呸,無恥之尤!”阿甲說的基本上是實情。但江青并非白癡,并非外行,她畢竟還是上過舞臺、拍過電影、演過京劇的演員,還算是懂行的。劉長瑜說:“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說句公道話,江青還是挺有藝術(shù)品味的,畢竟她搞過藝術(shù),所以我認為她的有些建議還是可取的。”如果不因人廢言的話,我認為劉長瑜的這番話不失公正。

  當年的風云都已消散。江青被判死緩,自殺身亡;
阿甲歷盡磨難,得享天年;
李鐵梅看破紅塵,皈依佛門;
李玉和息影舞臺,蟄居一隅;
余者也大都垂垂老矣,也難于再“痛說革命家史”了……《紅燈記》雖風光不再,但舞臺上偶爾一唱的

  “我家的表叔”,仍然能激起雷鳴般的掌聲,因為那一代觀眾還在,最年輕的也要40歲了吧?

  

  1999.7.14上海善作劇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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