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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秋華與冬雪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每逢感到特別的心沉意靜,便知到了最好的讀書時間。

  在這樣的感覺里,這一回該遇上怎樣的一本呢?在網(wǎng)上徘徊著,不覺吸引我步步陷入的,是革命的先驅(qū)者瞿秋白。我很快讀了進(jìn)去,雖然未做鉆研和深入。仿佛我心里有一種模糊的前沖的姿勢——拖得太久了,對我來說,己是該重讀革命的時候。

  

  1

  

  秋白,秋之白華,在肅殺與豐饒的秋天的、不在和象征的白花。

  他的意象,給人一種清冽的感受。

  大概誰都覺得,讀他的文字,需要讀者的某種成熟。但是成熟,卻是個很暖昧的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說,他的文字,期待著一類成熟而并不世故的讀者;
他的行為,也等著一種敏感而絕非懦夫的同志。

  因為瞿秋白的文章做人,于散淡慵倦之間,藏著一根遮蔽的骨頭。這一條骨頭未同小可,它是中國文人常常不得遺傳的“大義”。

  饒有興致地讀著網(wǎng)上的議論,滿版對《多余的話》的激賞,一面不禁引我共鳴,一面也使我覺得網(wǎng)上作家們多少忽略了上述骨頭。

  《多余的話》,它是對中國道德、對黨與個人的一面魔法之鏡。我一直想,或許它更多地并非映現(xiàn)了瞿秋白,而是映出了一代代不同環(huán)境思潮里的、中國人的心理。它真實得令人震驚,它又矢口否認(rèn)真實。他如他的好友魯迅所說在血淋淋地解剖自己,他又不節(jié)制地放縱言辭而掩飾自己的本音。由于歷史對閱讀的鉗制,由于那傾吐一快的剖露自白的魅力,很多讀者在感動之中陷入了誤讀:人們迷醉一介書生的色彩,而忽視了——瞿秋白的共產(chǎn)主義者的本質(zhì)。

  是的,他是一個純潔的共產(chǎn)主義者。雖然他為自己是一個共產(chǎn)黨成員、而且陰差陽錯地是這個黨的第一負(fù)責(zé)人而苦惱;
雖然這巨大的苦惱,使得他發(fā)泄般地寫下了那么多的多余的話!

  為他的華章打動的人憤慨批評:自有政黨以來,無一個黨首或者黨員,能如瞿秋白那樣解剖自己!確是這樣。但若這種批評于不假思索之間,以文人否定了戰(zhàn)士、以文辭之技貶低了社會斗爭的話,這批評就沒有脫離小人之心的低級趣味,它跳躍而不高,難度君子之腹。

  也許應(yīng)該特別注意的是:他每逢遇事,便顯示出不惜身的氣質(zhì)。

  當(dāng)窮黨被屠戮之際,他不猶豫地支持李立三起義南昌的決斷。不僅一件,是瞿秋白而不是別人主持了發(fā)動秋收暴動的“八七”會議。

  他雖有優(yōu)柔的愛文傾向,但決非缺乏做人的烈性。他欣賞克魯泡特金的話:一次暴動勝過百萬書報。他為魯迅雜感寫的長序,尖銳淋漓不讓魯迅。既有俯瞰著時代的視野,自無暖昧或強(qiáng)辭的小氣。我猜它將會成為最好的魯迅辯護(hù)詞。還有那首詩讖般的小品,它真宛似為今人而作:“不向刀叢向舞樓,摩登風(fēng)氣遍神州。舊書攤畔新名士,正為西門說自由!

  新名士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不是要解放么?不是人性第一么?老外不就是這一套么?他們和前述為秋白華章打動的人不同。他們乃是秋白及魯迅畢生與之抗?fàn)幍囊活。只是資質(zhì)不逮,他們總是不能醒悟:大手筆的文章,常做在天下興亡的題目上。他們不懂——“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并非如他們的造句,不懂那遠(yuǎn)非只是詞藻的堆砌。他們死也不信:優(yōu)雅的趣,溫柔的韻,并非自私與下流。他們對《多余的話》的鼓掌是可笑的;
因為《多余的話》寫的是革命,它痛苦地掩飾著失敗志士的心情。正是這些話,透露了瞿秋白的——不惜身的心理傾向。

  這是他埋藏最深的心理。

  也許,這也是革命的埋藏最深的遺產(chǎn)。

  讀著《多余的話》,心中的感受奇特難言。這篇作品湮沒了三十年,出名卻是在文化革命當(dāng)中。尋找叛徒證據(jù)的學(xué)生,當(dāng)然讀不出文章的表里曲折。

  他的聲音摧毀般震撼著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撕碎般的快感。如此的剖心吐哺,指示著另外一個方向。對于中國人來說,閱讀和理解所間隔的半個世紀(jì)——未必己經(jīng)太長。不僅要等一代讀者、一個民族長大并成熟,不僅要他們具備了待人的同情甚至有了人之將死的善意——不,不僅這些,必須等歷史的巨輪把人再一次推到瞿秋白的處境,在理想、現(xiàn)狀、革命、自我之間選擇和痛苦的時候,閱解和理解才能成立。

  他對于政治的本能厭惡,甚至可說是過敏的心理傾向,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這種規(guī)避政治的取道,以及潛伏其中的心理,如今只能在一些巨星歌手完全私人的行為中,才能偶見皮毛了。以一篇絕命詞,他把一種知識分子類型的、共產(chǎn)主義信徒的心理,剝析得淋漓滴血絲絲入微。我讀得心情緊張。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篇人的宣言;
但我想它揭示的,只是少數(shù)人的特例。他只道出了:一些真的主義的虔信者,在悖駁與血污之間的糾纏心事。這篇苦痛的剖吐,是失望更是希冀,它控訴著中國粗糙的思想,針對著血腥的政治和空洞的文化,孤獨地喊出了自己的否定。

  他說,他根本沒有讀過資本論,但是——

  “我對于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浀卯(dāng)時懂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chǎn)社會同樣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由的社會,我心上就很安慰!

  這里,似乎是一筆《多余的話》里的多余的話。他對“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理想”的興趣,他因“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理想社會的想象而感到安慰——給人以無限的遐想。

  在沒有異化的先賢心里,革命是一個清晰的方向。這方向是一種信仰——世人嘲笑的正是它。而偏偏唯此一點,使他的追隨者喜出望外。

  時代無情,總是犧牲它最優(yōu)秀的兒子。風(fēng)吹過,掀亂了書頁的紙。在掩卷之后,復(fù)雜的心里,升起著對革命的懷念。

  秋之白華,如一幀畫。我為這樣的美感吸引,久久不能釋懷。由于那么多的背棄,由于那么多的揭露和丑化,漸漸很少有人再把共產(chǎn)主義與美相提并論。開口訴說革命,簡直就是為歷史的罪責(zé)出頭自首;
訴說革命,己經(jīng)需要重壓之下的勇氣。但即便如此,即便批判和揭露建立了雄辯的強(qiáng)權(quán),我仍不能——那清高的美,糾纏得我不能擺脫。

  甚至,我總是清晰地從中捕捉到了古代中國的烈士之風(fēng)。那種布衣之士的、那種弱冠輕死的痕跡,從少年時代就留在心里,不肯磨滅。百年以來,除此我們還有什么遺產(chǎn)!愈是在他們合唱最熱之際,我愈是沉湎于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美感。

  它就是秋之白華。說不盡它的意境,就如古代的抽象。

  

  2

  

  花草凋零之后,白雪遮蔽四野。若想為瞿秋白尋找一個媲美的伙伴,若想讓這樣的遐思接續(xù)下去,不知為什么,我總是頑固地想到楊靖宇。

  楊靖宇將軍的事跡,吸引了我不知多久。

  也許是因為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年時代唱過的一支歌?因為那時就想象過的深雪皚皚的白山密營?或者因為我也如同追兵,隨著雪地上的腳印,想象著一個叫作三道崴子的小樹林,想象著他最后的竭力奔跑?

  他并不應(yīng)答,雙槍回?fù)簟4顾赖乃,又使關(guān)東軍的討伐隊一死四傷。左腕中彈右手持槍,直至絕命的時刻。

  也許我只是感嘆他的年輕,為著他一死殉國時,僅僅三十五歲?

  從上小學(xué)時我們就讀過,當(dāng)關(guān)東軍解剖他的遺體時,只見腹中滿是樹皮棉絮——而關(guān)于他的頭顱是后來才讀到的:關(guān)東軍把楊靖宇的頭切下來,送到滿州國的“新京”,今天的長春。這顆遺首,在解放后被找到,據(jù)說浸泡在藥液里的臉上,凍黑的傷疤新鮮如初。

  方軍著《我認(rèn)識的鬼子兵》寫到了一個名叫金井的日本人,這個人是見過楊靖宇頭顱的日本老兵。他說:“我一直崇敬楊將軍。他是真正的武士。他死了還站立著,他是一種精神。作為原日本關(guān)東軍二等兵,我愿把最后的軍禮敬給這位堅強(qiáng)的中國軍人!闭f完老人立正站起,給楊靖宇將軍敬了一個軍禮。

  我總在遐想中,凝視著楊靖宇將軍的臉龐。那是一張英武的、斬刻般的臉龐。他的臉上刻著一種正義軍神的尊嚴(yán)。于是,就連強(qiáng)敵也不能矜持,日文網(wǎng)絡(luò)上的資料這樣寫道:

  “就連關(guān)東軍也對他表示敬意。他們讓僧侶為他頌經(jīng),選向陽的地方立了標(biāo)志,后來更給他立了很好的墓碑!

  驕橫的關(guān)東軍對他的折服,深深觸動了我。關(guān)東軍在凜然的軍人精神之下,為楊靖宇舉行了祭奠。那是一件小事,是雙方都沒有宣揚,甚至都沒有在意的一幕,但我想,抗日戰(zhàn)爭中,或許中國軍民取得的最大勝利,就是那一幕。

  一段時間里,傳說他是回族出身。他原名馬尚德,河南確山縣人。

這個傳說,誘人想象那罕見的骨氣血性。我把這件心事委托給一個河南朋友,請他考察一個究竟。朋友去了確山,很快打來電話,說沒有此事,他父母都是圓墳,在確山他家并無什么特殊。當(dāng)?shù)氐臈罹赣罴o(jì)念館完全沒有懷疑他的族屬,雖然從外縣移居確山之前,這一支馬姓的根子不易究明。所以,盡管馬尚德這名字還有考證的余地,但不能渲染楊靖宇的回族傳說。

  ——這樣更好,可以避免任何一絲的褊狹,也可以更深地理解中國。

  是烈士,就一定會處處都放散異樣的魅力。他的史詩終章般的最后一戰(zhàn)、他的失而復(fù)合的頭顱(紀(jì)念館的解說中使用了一個出色的漢語詞——遺首)、他的豪氣迸射英武逼人的面容,每一項都呼喚我去憑吊。

  我早晚要去一次吉林通化。我在揣摩著自己,也在觀察著天氣。我等著自己心理準(zhǔn)備的就緒,也等著一場淹沒東北的大雪。因為那顆遺首在1940年隆冬被關(guān)東軍割下,浸泡在藥液里存放在滿洲國的新京。它被解放的東北人抱回時,臉上的凍傷歷歷可見。直到通化烈士陵園建成,遺首才與軀體合葬。

  ——我總覺得自己需要面對著那顆遺首,靜靜停立一會兒,思索一番關(guān)于自己的事。前年東北大雪,我卻遲疑未動。我在等待什么,是身心尚未抵達(dá)——那最后一戰(zhàn)的陣地么?

  我想去通化瞻仰,必須同時讀一本中國漢奸史。日寇侵華期間的漢奸,有人說超過千萬,有人考證說一共幾百萬。我猜那一定是只數(shù)了偽軍、穿黑狗皮槍口對內(nèi)的武裝,而決不會數(shù)上——如今天的暢銷作家周作人和今天的經(jīng)典作家張愛玲的情夫胡蘭成!

  古怪的文化,不僅否決了革命,更腐蝕了中國的精神。我們的遺產(chǎn)究竟是什么?一支艦隊被俘虜去的威海衛(wèi),一場開始了大分裂的新民國?而楊靖宇誕生了,他平衡了狠瑣的歷史,中止了日本的歧視。

  心底的火苗在燎烤著,我需要到通化去。我也要去福建長汀,去那里讀瞿秋白《多余的話》。我并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我更是革命和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兒子。凜凜冬雪,秋之白華,我吮吸著它們的美感。我要汲取世間的全數(shù)營養(yǎng),走向我的三道崴子樹林,為著自尊的一役,為著對手的折服。

  我們生在奴隸的物欲和理論的轟炸中。如同楊靖宇一樣,直面著強(qiáng)敵的輕蔑傲慢。也許也有些像瞿秋白:一步踏出,便會招致一生的詆毀。但冥冥之中他們的美如秋華冬雪,逼視和震懾著我們,使我們?nèi)匀幌蛩麄兛繑n。是的,我們不背離,即便是和平的攻戰(zhàn),即便是孤立的死守,勝利仍然是可能的。

  

  寫于2006年5-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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