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又想起了王大點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在義和團運動一百周年(2000年)的前后,我曾寫過若干文字,算是紀念,也算是抬杠,多少有點為了跟某些永遠站在思想正確的制高點的“學術法官”鬧點別扭的意思。文字中,有一篇是關于王大點的。在中國的歷史上,王大點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鬧義和團那年,他是北京城里五城公所的一名衙役,干的是“警察”的買賣,當然有點小權力,但社會地位低賤,屬于子孫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賤民。就是這樣一個人,由于粗通文墨,而且膽子大(人家是警察!),當義和團在北京城里殺教民、打洋人、攻使館的時候,他天天跟著看熱鬧,看了就興奮,興奮了就記,留下了一部日記。我當時解讀這本日記的時候,寫的文字叫做“世紀末的看客”。文章在《讀書》發(fā)表之后,好像還有點反響,記得有若干人給我寫信打電話,文章也被若干亂七八糟的選本轉(zhuǎn)載過,看來讀者對這樣一個歷史上的看客很有點興趣。
沒錯,王大點是個相當標準的看客,沒心沒肺沒立場,對于義和團的革命行動,他沒有跟著歡呼,被義和團殺的教民,他也不惋惜,這些倒霉的人,有些他還認識,知道姓名,家住哪里,做什么活計。洋人進來了,他雖然沒有告發(fā)街坊里的義和團,卻也很積極地跟洋人套近乎,替洋兵拉皮條,找妓女,引誘禁酒的美國兵喝酒,喝醉了躺在大街上撒潑,無論哪一國的士兵,在王大點這里語言障礙都不成任何問題(由此觀之,各國下層人民之間的交往應該沒有太多的問題),對付印度纏頭兵似乎更得心應手,雖然偶爾也會吃上條洋火腿(挨踢),但也絕沒有激起過他老人家什么民族仇恨。同時,他也是個非常勤勉的看客,在北京城鬧義和團的那些日子里,他幾乎每天出去,滿世界尋熱鬧看,凡是殺人放火的事,大概沒有多少能逃得出他老人家法眼的。
這樣的人,你可以說他很麻木,或者冷血,但他的觀察的確相當客觀,不帶主觀的愛憎,所以,他的“觀察日記”,應該說是相當可靠的。
實際上,這本日記當年之所以被整理出來(出版于1964年),最初的動機無非是想從中找到一點義和團英勇殺敵的事跡,為我們歌功頌德式的義和團研究提供有力的佐證?上У氖,我在仔細搜尋了王大點的庚子時期的日記的每一個字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沒有這樣的只字片語,難怪那么多年來,幾乎沒有什么人引用這個材料。
王大點看的熱鬧,最多的是義和團殺教民(信基督教的老百姓)。被殺的教民一律手無寸鐵,不知道反抗,其中還有不少婦女和小孩。有抓住就殺的。怎么知道人家就是教民呢,或是有人舉報,或是……據(jù)說有義和團的大師兄火眼金睛,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教民額頭上有十字印記,所以,拖出去砍了就是。也有謹慎一點的,抓住了嫌疑教民,升壇(義和團的拳壇),焚黃表,讓義和團供的關老爺、豬八戒之類的神來判定真?zhèn),只是這些神好像一點都不開面,但凡焚表的,幾乎沒幾個饒過的,結果還是殺,僅僅讓王大點之流的人,所看的熱鬧情節(jié)稍微復雜了一點。當然,也有些人被殺,還是屬于“鐵證如山”的。比如在他們身上,搜出了洋玩意,哪怕一支鉛筆,一張洋紙,都足以讓他們喪命,如果搜出打簧表之類的東西,那就死定了。這種人,義和團叫他們?nèi),義和團說是要從大毛子一直殺到十毛子。值得一說的是,義和團在剿殺那些用洋貨的三毛子時,剿出來的洋貨,并沒有砸掉了事,而是拿走了。比如王大點記載,某日“冰窖胡同義和拳將長香(巷)四條照象(相)館張子清俱家三口剿辦,剿得自行車、話匣子、洋物等物不少,解送南橫街老團”。
義和團殺人的方式比較簡單,大多是砍頭。所以,北京城那時節(jié)到處可以見到?jīng)]有腦袋的尸體,大熱天的,掩埋不及時,往往臭得讓王大點這種見慣了死人的人,都感到受不了。除了砍頭之外,也有一些人是被義和團亂刀剁成肉醬的,在一個人身上剁上無數(shù)刀,像過年包餃子剁餡一樣。據(jù)王大點記載,這樣的人似乎不是因為有所反抗,被剁的多半是婦女,大概女人在教,更容易激起義和團的義憤。
義和團殺的第二種人是白蓮教徒。其實,這些人多半不是真的白蓮教。白蓮教只是明清以來民間宗教的統(tǒng)稱,各個教門的面目五花八門,內(nèi)容各異,其實跟原來的白蓮教早就沒有多少關系了。白蓮教在元末又稱明教,朱元璋原本跟這個教大有干系,可是自明朝定鼎以來,官方卻一直禁查,被視為邪教,結果連累所有的民間宗教,都邪了起來。所謂邪教的邪,除了這些宗教在傳教活動中男女混雜之外,就是傳說他們有紙人紙馬,可以驅(qū)使這些紙人紙馬動起來,當成真的兵馬殺人沖陣,高明的甚至可以撒豆成兵,殺人于無形。顯然,這些都是些傳說,真實的民間宗教絕對沒有這兩下子,也不可能有這兩下子。然而,北京庚子期間被抓出來的所謂白蓮教徒,證據(jù)就是在他們身邊搜出了紙人紙馬,如果不是有人栽贓的話,這些紙人紙馬很可能是道具或者手工藝品,這些人,也許只是手藝人或者變戲法跑江湖的,卻由于“證據(jù)確鑿”,結果被義和團抓出去砍了頭。在王大點日記里,這樣的排頭砍去有五起,每次殺掉男女六七十到二三十人不等。說起來,義和團練氣功,練刀槍不入,喝符念咒,團的頭銜上還有八卦的名號,什么“乾字團”,“坎字團”之類,其實跟民間宗教也有那么點聯(lián)系,至少看起來沒有那么清白,怎么進了城就開始拿自家人,或者懷疑是自家人的人開刀呢?原因是真正的民間宗教的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白蓮教。教義和團“法術”的師傅,即使是這類的教徒,當然也不會認賬,加上這種“法術”自身來源也雜,所以,義和團自然沒有“邪教”的自我感覺。等到西太后老佛爺封他們?yōu)椤傲x民”之后,幾乎所有的義和團都打出了御封或者皇封的招牌,豎起大旗:“奉旨練團”。既然咱們是皇封的(其實是太后封的),為朝廷出力,主動剿殺邪教,自是當仁不讓。
義和團殺或者幫助殺的第三種人,是朝廷里某些不太同意西太后跟十一國宣戰(zhàn)的官員。他們之所以得罪,除了“主和”之外,主要是被視為“帝黨”,即光緒一邊的人的緣故,比如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內(nèi)閣侍讀學士聯(lián)元、戶部尚書立山、兵部尚書徐用儀。這些人被殺之后,由于是官員,多少有點優(yōu)待,被允許家屬收尸,而且還可以把首級縫上,假裝算個全尸。無疑,這些都看在了王大點的眼里。在太后和皇帝敵對的問題上,義和團的態(tài)度是相當鮮明的,自從西太后贊許義和團之后,他們在名義上都是那個最希望光緒完蛋的端王載漪的部下,所以,幾乎無一例外地站在太后一邊,沒話說,端王的戰(zhàn)士最聽太后的話,有的義和團,甚至宣稱要殺“一龍、二虎、三百羊”,這個“一龍”,就是光緒,在端王眼里,光緒就是個該千刀萬剮的二毛子,在朝堂之上,他就敢對當時至少名義上還是皇帝的光緒粗聲惡語,全無起碼的君臣之禮,連西太后見了都覺得過分。
當然,義和團也有法外開恩的時候,王大點就記過這樣一件事,天橋小茶館前玩藝場,有藝人張小軒說唱,挖苦了義和團,當即被團民揪上拳壇,結果是被若干人保了下來,沒有丟腦袋。大概,義和團由于一直都對戲曲情有獨鐘,他們上法來神時,宣稱自己變成什么神,這些神,基本都來自于戲曲,所以,放了冒犯的藝人一馬。
在這三種人之外,義和團的刀好像就不太好使了。洋兵破城之時依然出來溜達的王大點(一來看熱鬧,二來可以乘亂往家順東西),沒有看見義和團的抵抗,只見到此輩的逃跑。義和團運動期間轟轟烈烈的攻打西什庫教堂之舉,在他的記載中,只有奉命各家懸掛紅燈一事。另據(jù)別的史料記載,那是由于西什庫教堂久攻不下,義和團請來金刀圣母、梨山老母前來助戰(zhàn)的緣故。當時義和團的通令是這樣說的:“各團諸位師兄:今為西什庫洋樓無法可破,特請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發(fā)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再者,每日家家夜晚掛紅燈一個時辰。北京城內(nèi)可遍為傳曉!(劉以桐:《民教相仇都門聞見錄》)實際上梨山老母似乎沒有來,只來了金刀圣母,據(jù)看見的人說,是一個四十歲內(nèi)外的婦人。在義和團運動期間,西什庫教堂是北京天主教的一個據(jù)點,里面有千余四處逃來的教民和少數(shù)外國傳教士,有從使館撥來的幾十洋兵守著。幾萬義和團將之圍了個水泄不通,但一進攻,發(fā)現(xiàn)中彈的人還是死,沒有刀槍不入,于是義和團的勇氣也就不見了。不久傳出來消息說,義和團法術不靈的原因,是由于教堂里的洋人頭子主教樊國梁,揮舞一個用女人陰毛編織而成的“旌”在指揮,而且西什庫的圍墻上,貼了好些女人的陰戶,是險惡的洋人用女人的下體,破了義和團的神功。最后大家商議的結果是,以毒攻毒,以陰制陰,于是請來了金刀圣母(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騎棗紅馬,持青龍刀,手捧《春秋》的人來過,沒有頂事)。當然,金刀圣母來了之后,還是沒有下文,這個方圓不過百米的教堂,幾萬精壯的漢子就是拿它沒有辦法(注意:里面的洋兵沒有連發(fā)武器,諸如機關槍之類的東西),王大點告訴我們,義和團又讓掛白燈了。
顯然,北京義和團的想象力遠沒有他們在天津的兄弟們豐富,那里不僅有黃蓮圣母,年輕可愛,而且為了閉住洋人的槍炮,讓義和團法術逞威,家家戶戶要用紅紙把煙囪蓋上,女人“七日不可入市,七日不可立門外,七日盤腿坐炕上,足不可履地,七日不可梳頭洗面,七日不可裹腳” (《天津一月記》)。當時還有歌謠說:“婦女不梳頭,砍去洋人頭,婦女不裹腳,殺盡洋人笑呵呵。”后來有研究者說,這是紅燈照們實現(xiàn)婦女解放,放足,殺鬼子殺得來不及梳頭洗臉。其實,這不過是源于巫術的義和團想象,在所謂的法術失靈了之后,指望靠基于女人身體的想象,建功立業(yè)。
顯然,便宜的事沒那么多,男人辦不了的事,女人也不靈,即使她是什么圣母也一樣。自從發(fā)現(xiàn)刀槍不入的法術不濟事,真敢沖鋒陷陣的人就不多了,否則,幾萬人擁上去,西什庫踩也給踩平了。不僅西什庫的故事如此,其他義和團的抗敵故事也差不多,出現(xiàn)在我們各種著作中的義和團戰(zhàn)績,屬于跟清軍打的還有點真實性,屬于跟洋人打的,基本上是我們的史學家施展移花接木、裁剪拼合的妙手,把清軍的功勞挪過來的,關于這一點,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林華國老先生,有過認真的考辨。其實,當初西太后也不太相信義和團真的頂事,為此還派出剛毅和趙舒翹去打探虛實,結果兩人看了之后,都說義和團的法術是真的(一說趙舒翹不太相信,但在剛毅的壓力下,不敢說實話),待到北京城破,西太后逃難的時候,她腸子都悔青了,一個勁下令,剿辦義和團,結果出現(xiàn)了中國跟西方列強戰(zhàn)爭狀態(tài)還沒有解除,八國聯(lián)軍就和清軍一起打義和團的怪現(xiàn)象。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王大點這樣沒心沒肺的看客,是導致魯迅從醫(yī)生變成文學家的刺激源,讓人看了可氣可恨又可笑,但他也留下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只要我們的國人一天沒有從義和團的心態(tài)中走出來,王大點就總會除了溜達,時不時地向人們做著鬼臉。
《隨筆》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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