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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彌:黃色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那時候,我外公的書桌上方懸著一幀小橫幅,題為:

  書香門第,詩書傳家。

  但我外公不是那種淵源很深的讀書人,淵源很深的讀書人決不會這樣自我標榜,可能會懸一些字畫,但與標榜是沒有關(guān)系的;
可能什么也不懸——這就是很高的境界了。城里的大學問家余自問先生,書房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滿滿兩墻壁的書和書上的灰塵。他自已說,近兩年來他什么書都不看,因為天下的書他都看完了。

  我外公的太爺爺是不識字的。他的爺爺,識得釘子、刨子、鑿子一類的字,對外宣稱識得四書五經(jīng)。到他的爸爸,正兒八經(jīng)地上了私塾,在木匠作坊的樓上辟了一間書房,不過,墻壁上什么也沒懸。

  不敢懸。

  我外公的太爺爺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后來就開了木匠作坊。木匠作坊里都是做勞力的男人,一邊做苦力,一邊就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各色黃色故事。

  黃色故事,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段子”。

  我外公的太爺爺常常一邊聽一邊笑罵,顯見得是欣賞多于斥責。他是不識字的,內(nèi)心里對文化有種說不出的情緒,手上有了一點錢,喝酒、狎妓、養(yǎng)小老婆,居然沒讓兒子學四書五經(jīng)。

  所以我外公的爺爺只識得幾個字,偏偏那幾個字造化了他,使他待人接物時顯出儒雅和睿智來,也因此結(jié)識了大學問家余自問,余自問看中他身上的一片純真,什么話都對他講,把他當成一只藏污納垢的垃圾筒。最后,連他珍藏的春宮畫冊都拿給他瀏覽,并告訴他,最好的是那幅《奴要嫁》,是城東頭的郎秀才特意為他臨摹的。

  我外公的爺爺對著《奴要嫁》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新鮮名堂。除了人物的衣裳裝飾一副貴族派頭之外,說什么也比不上木匠作坊里的黃色故事。他很想帶著余自問到木匠作坊里聽聽,但他不敢,也不想掃了余自問的威風,余自問到底是城里有名的學者。

  他毫不猶豫地夸獎道:“好!好一個‘奴要嫁’”。

  但是心里到底有幾分看不起余自問。

  

  現(xiàn)在,到我外公的父親這一代了。

  我外公的父親,一只耳朵在文人堆里聽黃段子,另一耳朵在木匠作坊里聽黃段子,天長日久,他覺得有必要把一些精彩的內(nèi)容記錄在案。于是編纂了黃段子大集《無羈室寶鑒》,勞心者與勞力者的智慧不分彼此地在里面閃爍光華。我外公的父親是個識貨的,他一直認為木匠們隨口胡造的黃段子比文人精心編造的要高明一籌。

  我外公的父親到五十歲才生下我外公。他很高興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因為他的放浪形骸,親戚中說他要斷子絕孫的。

  這就到了我外公。

  我外公上學的時候,就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道這些往事。我外公天性方正,性格里又有些女性化,加上讀書時接受了一點西方的文藝思想,崇尚精神高于肉欲,對性方面的種種游戲恨之入骨。他一把火燒了《無羈室寶鑒》,然后,禁止作坊里的木匠們傳說黃色故事。

  解放初公私合營時,我外公的木匠作坊合給了國家。對此,他心中不免悲苦。后來,他轉(zhuǎn)念一想:取消了木匠作坊,他的兒子,不是聽不到那些污言穢語了嗎?

  他茅塞頓開,眼前立時出現(xiàn)了一個光明天地,一向緊繃的臉出現(xiàn)了些許笑意。

  “共產(chǎn)黨好!”

  他說。

  共產(chǎn)黨取締了妓院,嚴禁黃色內(nèi)容的書刊出現(xiàn),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白云下面的中國是一個干凈的精神煥發(fā)的中國。

  我外公病死于五八年,我舅舅那一年八歲。臨死前,他把我舅舅叫到床前,掙扎著告訴我舅舅,要是日后從書房里翻出一本叫什么寶鑒的東西,千萬不要翻看,立刻扔到爐子里燒掉。

  我外婆在旁邊驚驚乍乍地叫起來:“什么寶鑒?你不是燒了嗎?”

  我外公雙眼一翻,從這邊的世界到那邊的世界去了。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無羈室寶鑒》并沒有被我外公燒掉,其中的原因不詳。他死了之后,我外婆曾經(jīng)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尋找過,一邊找一邊罵:

  “死鬼啊!你把它藏到那里去了?莫不是你把它帶到那邊去了?這個東西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經(jīng)過許多年之后,那本被許多人私下傳看過的據(jù)說十分黃色的《無羈室寶鑒》,并沒有被人遺忘,隨著歲月的沉浮,總在人的眼睛前面若隱若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可以舉一小事說明,八十年代弄堂里的小孩玩串字游戲,這么說:

  我,我來玩游戲;
戲,戲子拉胡琴;
胡,胡子要剃啦;
啦,拉美無產(chǎn)者;
無,無羈室寶鑒。

  

  我舅舅是個結(jié)巴,長到了二十歲,到了尋偶的年齡,好象一夜之間,他的身邊就冒出了兩個鐵桿子朋友,在一起談笑玩耍--大凡男人在尋偶前都會有幾個鐵桿子朋友。就如曇花一現(xiàn)似的,結(jié)婚以后就各奔東西了。

  我舅舅的兩個朋友,一個姓黃,二十一歲,因為頭發(fā)有些黃,順帶著就被人叫成了“黃毛”。黃毛的媽媽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就生了黃毛,據(jù)說黃毛的親爸爸是蘇聯(lián)人。也有人說是捷克人,因為黃毛的一個表姨在捷克人的使館里做事。黃毛的媽媽年青健壯,性格豪爽,思想進步,滿腦子革命的浪漫主義幻想,那時候像這樣的女青年不在少數(shù)。她進了一趟北京,受了一個外國革命者的精,然后回來毫無怨言地生下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經(jīng)常有人問黃毛的媽媽,這是怎么回事呢?黃毛的媽媽總是一個標準的答案:她走在長安街上,那個人從對面過來,向她吹了一口氣,她就懷孕了。

  聽的人都笑。

  我舅舅另一個朋友姓姜,外號老姜頭。老姜頭就像一塊姜一樣長不高,二十五歲的人,干癟瘦小得像十七、八歲,是個電工。他爸爸是個說書的先生,人在外地,卻在這里養(yǎng)了一個外室。解放以后,外室?guī)е辖^嫁給了一個老工人。老姜頭這種樣子這種背景,沒有女孩子愿意嫁給他。

  我外婆說,這些都是什么人?都是下等人。

  

  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講故事。我舅舅歲數(shù)最小,對女人一無所知,常常在邊上聽得兩只眼睛直愣愣地,嘴巴張得老大。黃毛就過來打他一個耳光,把他的嘴巴打得并起來。

  公雞公雞真漂亮

  紅紅的雞冠長尾巴

  母雞母雞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們一開頭就集體朗誦這首打油詩。后來因為我舅舅不會講故事,就罰他一個人朗誦。我舅舅的普通話不好,蘇南人的普通話都不好。我舅舅用怪里怪氣的普通話朗誦完“公雞母雞”。老姜頭就開始發(fā)表演說,因為他年紀最大,理應(yīng)最先發(fā)言。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眼光裝模作樣地四下里一掃,開始說“五洲”浴室的事。

  “五洲”浴室就在老姜頭家旁邊,有一扇窗子正對著他家的窗子。要命的是,那扇窗子被牛皮紙糊住了。但是糊住的地方攔腰壞了一條,一小條,好像被誰用指甲劃破了。要命的一小條。老姜頭就經(jīng)常蹲在樓道上的窗戶邊,隔著四、五米遠,看巷子對面的那一小條。女人們裸著身體在一小條里面動來動去,很不安份的樣子。老姜頭憋住氣看,張著嘴看,瞇了眼睛看,張大眼睛著,站著看,蹲著看。看來看去,只能看見女人胸脯以下腹部以上部位,于是他的心里就有了一個惡狠狠的念頭,想叫那條裂縫移一個位置,向上或者向下都可以。

  他們?nèi)齻人湊在一起的時候,老姜頭絕口不談心里的想法,他知道這個想法講出來是不妥當?shù)模c眼下神秘的纏綿的氣氛不相配。

  “雪白雪白。像天上的雪那樣白”。

  老姜頭說。

  “烏黑的烏黑的,看上去比白的還好”。

  這就是老姜頭的黃段子。不管是烏黑還是雪白,統(tǒng)統(tǒng)都是胸以下腹部以上的部位。

  黃毛的黃段子比老姜頭的復雜一些,因為他媽的原因,黃毛早熟。所謂早熟也就是敢多看陌生的女人一眼,敢摸摸熟悉的女人手。他說:

  “五洲浴室,五洲浴室沒啥了不起”。

  老姜頭說:“你講講,你講”。

  黃毛長得像她媽媽,性格也像。他媽媽是個遠近聞名的破貨,這個破貨曾經(jīng)那么浪漫過。黃毛的氣質(zhì)里也有一些浪漫,他對女人的手十分在意。當然,他捏過許多女孩子的手,憑他的相貌,女孩子當然會很喜歡他,也不在乎讓他看手或者捏手。但是女孩子不會嫁給他,因為他除了相貌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也罷了,偏有那么一個媽。

  黃毛的媽生下他以后,有過數(shù)不清的男人,黃毛對此習以為常。路上遇到被他媽蹬掉的男人,還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爺叔”。他從小就耳聞目睹媽與爺叔們的勾當,就像一段不得不長在污泥里的蓮藕。要說講黃段子,應(yīng)該他講得最露骨才對,偏偏他只講他捏過的一只只小手,從來不說他聽到看到的男女之事。其實他只要把故事里的人物隱掉就行,譬如老姜頭,有些黃色故事里的動靜一聽就知道是他的爹媽弄出來的。

  黃毛不肯。

  黃毛捏過的手都是柔若無骨的,順從聽話的,干凈細膩的。他的媽有著一雙粗糙的骨節(jié)很大的手。他媽是街上掃馬路的環(huán)衛(wèi)工,那雙手天天握著大竹掃帚掃馬路。

  老姜頭對黃毛很不滿意,斥責道:“手,手,手。一天到晚手,難道女人就只有手嗎?”

  “是的,女人只有手!秉S毛說。

  我舅舅開始朗誦:

  公雞公雞真漂亮

  紅紅的雞冠長尾巴

  母雞母雞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我舅舅說話結(jié)巴,朗誦不結(jié)巴。

  我舅舅想,三個人中,數(shù)他最丟人。他想起家族里傳得沸沸揚揚的那本什么寶鑒。他一去尋找,被我外婆發(fā)現(xiàn)了。我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我的親娘!”。她哭道,“我可怎么辦?”

  我舅舅說:“找,找,......找!

  我外婆罵道:“找你的魂?”

  我舅舅說:“找找,看看?匆谎!

  “殺千刀的,看了要生紅眼病。”

  

  后來,這件找書的事就被大家遺忘了。原因是外婆開了一個“地下”木匠作坊。經(jīng)常有人對我外婆說,我家缺個大衣柜(或者是缺個五斗櫥)你做不做。拷Y(jié)果我外婆就動心了。我舅舅會做木工活,我外婆也是內(nèi)行。。

  我外婆把后天井騰空,叫上兩個老木匠,開始承接加工任務(wù)。黃毛沒事可做,每天都來,遞個東西,扶扶木頭什么的。老姜頭上班很買力,不大來。

  沒過多久,女主角出現(xiàn)了。這個女孩子高中畢業(yè)在家,等著頂替母親進廠。二十歲,因為讀書時留過兩級,所以畢業(yè)時就二十歲了。腦子不靈,卻長了一張聰明的臉,臉皮白里透著粉紅,上面一層淡米色的汗毛。眼睛亮汪汪的,鼻尖上老是出汗。舉止笨拙,走路經(jīng)常帶倒東西。這樣的女孩子毫無疑問地會引動所有男人的心思。她出現(xiàn)以后,我舅舅和黃毛經(jīng)常地覺得喘氣粗重而且不均勻,像是生了什么心臟病。

  女孩子就住在這條弄堂里,畢業(yè)了沒事干,聽說我外婆繡花繡得好,就特意過來請教。她胖乎乎的手捏著一張小小的繡繃,那繡繃被她的手摸得有些臟,她繡的一大堆芍藥看上去也不大干凈,在一些睛朗的天氣里散布出莫名其妙的混濁的信息。但是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像風一樣在我舅舅和黃毛身上飄來飄去。我舅舅隔老遠也聞得到她的鼻尖和手指散發(fā)出的汗味。他經(jīng)常什么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氣,他想,真香。∷l(fā)現(xiàn)黃毛也是這樣。黃毛沒有固定的事可干,可以自由地跑到下風處痛痛快快地吸氣。

  因為這女孩子的目光飄忽不定,我舅舅和黃毛就相互吃起醋來。

  “你”,黃毛指著我舅舅說:“一只結(jié)結(jié)巴巴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告訴你,這種女孩子不能碰,一碰,她就像飴糖一樣粘牢你。我有經(jīng)驗!

  我舅舅說:“我,我,我沒經(jīng)驗。我,我不怕,飴糖!”

  過了一陣子,那女孩子終于把她的一大堆芍藥繡好了。繡好之后,她又開始繡一只黑白色彩的貓。這次誰也不看了,就低著頭,象沒人事一樣。她知道事情有點難辦,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智商又有點問題,所以,索性誰也不看。我舅舅和黃毛知道事關(guān)緊要了,立刻互相提防得像賊一樣。

  “芍藥呢?”黃毛問我舅舅,語氣里惡狠狠地,“她是不是把芍藥給了你了?”

  我舅舅說:“沒沒,沒。難道她沒沒,給你嗎?”

  又過了幾天,我舅舅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這幅芍藥繡巾,他一陣天眩地轉(zhuǎn)的驚喜,又一陣萎萎瑣瑣的難為情,因為他那只口袋里還裝著他一方臟兮兮的手帕,幾張擦屁股用的黃鈔紙。他想,人家多聰明。〔恢裁磿r候就把東西放在你口袋里了。

  他聞到一些汗味,很熟悉的,好像前世里注定他今生要對這汗味發(fā)生好感。除此之外,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點惶恐。

  于是在一次三個人的聚會中,我舅舅念了順口溜之后,把女孩子給他芍藥繡從口袋里拎出來。

  黃毛和老姜頭互相使了一個眼色,臉色有些黃。他們應(yīng)該說話的,但是他們看著我舅舅,誰都不想說話。這種情形讓我舅舅感到絕望。

  我舅舅更加惶恐。

  “我我,我不要了,給,給你們!

  他毛手毛腳地把繡巾扔到他們身上。

  黃毛和老姜頭的眼珠子開始活動,而后,臉色也不那么難看了。

  黃毛撿起繡巾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說:“沒錯,是她的!

  老姜頭上來摟住我舅舅:“跟你開玩笑,別在意。有了女朋友不要忘了我們!你發(fā)個毒誓!

  我舅舅看著老姜頭的臉,心里想,老姜頭是個電工,一天到晚爬電線桿,最怕的就是觸電。就說:“我,我如,如忘了你們,我就觸電從電線桿子上掉下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黃毛和老姜頭互相看了一眼,開始講故事。他們說話的口氣顯得焉焉的,虛弱不堪,好像大病了一場。我舅舅想,有什么辦法讓他們高興一點呢?

  

  再說我外婆的地下木匠作坊,成天叮叮當當,刨錘砍削,一副發(fā)財?shù)木跋。這就驚動了居委會主任鮑阿姨。鮑阿姨是個熱心的女人,誰家有事,她一定在場。她膚色白晰,說話輕慢,神情總是懶懶的,卻特別能決斷事情。所以這一帶的居民都服她。

  她徑自走到我外婆的后天井里,輕呼道:“要死啊,還有這樣的事?”

  抬頭看見了繡花的女孩。

  “你這什么不在家里?在這里做什么呢?”

  繡花的女孩一低頭,磕磕絆絆地從她身邊跑了。

  我外婆滿不在乎地點了根煙抽著,對兩個木匠一揮手:“散伙,不做了。”

  鮑阿姨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什么時候了,還開加工廠。你家的木匠作坊遠近街坊都曉得,除了加工木頭,還加工黃色故事。光曉得撈外快,不替自己兒子想想,學壞了怎么辦!

  我舅舅伸了伸頭頸,白著眼睛說了兩個字:“沒有。”

  鮑阿姨轉(zhuǎn)過一對厲害的眼睛,剜了我舅舅一眼,忽然就笑了,邊笑邊朝外面走。

  我舅舅說:“她,她笑什么?”

  我外婆沒好氣地把一口濃煙噴到我舅舅臉上,罵道:“笑,笑你死到臨頭了!

  事實證明,不是我舅舅死到臨頭,而是我外婆死到臨頭。街道里辦了一個“地富反壞右”學習班,我外婆是第一屆學員。她是壞分子。除她之外,還有兩個女的,一個是某國民黨要員的小老婆,一個是資本家的閨女,我外婆抱怨說,那兩個女人真是她媽的,難怪共產(chǎn)黨革她們的命。因為這兩個女人一個勁地跟她要那本什么寶鑒,可見她們是兩個壞女人。后來戴了紙糊的高帽子游了街,她們才老實了。

  我外婆抱怨到后來,就對我舅舅說:“你也快了,第二屆學習班就輪到你了。鮑阿姨就要找你來了!

  她這么嚇唬我舅舅是有道理的——當她掛著牌子游街的時候,我舅舅手里捏著塊繡花絲巾,癡心地在那女孩門口等著見上一面呢。我外婆掛著兩面牌子,一塊在前,上寫“反動工頭”,后面那塊寫著:“無羈室寶鑒”。前面的字有據(jù)可查,后面的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挺幽默的。兩塊都是上好的木板,前面那塊輕些,后面那塊重些,所以我外婆游街的時候,姿勢和別人不一樣,昂著頭,老是要朝后面倒。游好街回來,一肚子氣,要個人捶腰也找不著,難怪她要嚇唬我舅舅。

  我外婆的恐嚇馬上見了效果,我舅舅從此不敢輕易出門,看見鮑阿姨的影子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黃毛嚇唬我舅舅:“鮑,鮑阿姨來了!

  老姜頭也這么嚇唬我舅舅:“鮑,鮑阿姨來了!

  我舅舅不敢出門的時候,黃毛和老姜頭輪流陪著他。我舅舅這個人,結(jié)巴、膽小怕事、腦子不太好使,但他知道感恩。他知道黃毛和老姜頭也是不高興的,因為他們喜歡沉默了,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不再興高彩烈地說黃色故事。我舅舅想,有什么辦法讓他們高興呢?

  這個問題他們以前也想過的,只是到現(xiàn)在才想到辦法。

  他就開始給他們兩個人講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他經(jīng)歷過那個繡花的女孩子。

  他講怎么摸手,怎么摸腳,怎么接吻。到后來,不知怎么搞的,一講就講到了那個女孩的胸脯。

  “這個!崩辖^皺著眉頭沉思,他想我舅舅多半是胡編,這樣膽小的人不可能把手放到那個位置,他必須拆穿他!澳敲茨阒v講看,女人的胸脯從什么地方開始,到什么地方結(jié)束!

  我舅舅腦子昏了,真的,他從來沒有仔細研究過女人的胸脯,隔著的女人的衣衫,他只敢在遠處偷偷地看上一眼。

  我舅舅拍拍自己的胸:“這里,就長在這里。上邊在這里,下邊在這里,左邊在,在這里,右,右,邊,在,在這里。”

  老姜頭和黃毛偷偷地使了一個眼色,一齊放聲大笑。

  我舅舅說:“錯,錯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承認,他和那個女孩只拉過手,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

  “這就對了。”黃毛頗有經(jīng)驗地下結(jié)論:“你跟她不可能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女人要是喜歡一個男人,她自已會送上門來的。她送上來了嗎?沒有,為什么呢?我們都知道原因!

  老姜頭認真地點一下頭:“是的,我們都知道,就是他不知道。他明擺著是個傻子。”

  黃毛和老姜頭一齊喊起來:“傻子傻子小傻子,紅木家俱換粟子!

  

  過了一陣子,那個女孩子來問我舅舅:“哎,你們?nèi)齻,老在一起,說些什么?”

  我舅舅說:“沒,什么!

  女孩子燦然一笑:“我知道,你們在講一些好玩的故事。講給我聽聽。”

  我舅舅張口結(jié)舌了一番,終于沒講。

  過一陣子,那女孩子又來說:“哎,我知道你們昨天講了些什么!

  我舅舅說:“講,講了些什么?你說!

  女孩子說:“我說給你聽。傻瓜!

  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我舅舅覺得事情不妙,他主動找到女孩,對她說:“我,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女孩子嬌縱地說:“你能講些什么?你什么都不會講。我現(xiàn)在不要你講了,黃毛會講給我聽。除了你們說的以外,黃毛還會說好多故事!

  我舅舅說:“我講一個你沒聽過的。”

  我舅舅在女孩的注視下,搜腸括肚地想了半天,終于什么都想不出來。他對女孩說:“小姑娘,不,不要,不學好!

  女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我舅舅片刻,轉(zhuǎn)身就走了。我舅舅望著她的背影,知道這場戀愛到了終點站。他沮喪到了極點,回去關(guān)緊了房門,悶悶地哭了一場。

  

  我外婆的學習班在盛夏的某一天傍晚結(jié)束,她心里很高興,一邊走一邊和人招呼:“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彼氐郊抑螅l(fā)現(xiàn)香煙斷了,她就叫我舅舅拿上煙券,到百貨商場去買。然后她在后天井里放下洗澡盆,在井里拎上水,準備先洗一個澡。

  “你!”她氣勢洶洶地招呼兒子,“不要慌著走,先到碗櫥里把早上剩的那碗粥端來讓我喝,快點快點!”

  這時候正是全年最熱的時候,我外婆有點不耐煩,我舅舅也有點不耐煩,大家心里都有點毛毛燥燥的,想要一點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要的樣子。我舅舅拉開碗櫥的一剎那,家里養(yǎng)的那只大黑貓突然從桌子上跳到我舅舅拉碗櫥的右手臂上。我外婆一天不在家,沒人給它喂食,它餓慌了,它準備武力搶奪碗櫥里的食物。

  “喵——”它呲出白牙狂嘶一聲。

  我舅舅慌忙一掄手臂,把貓甩到地上,他忘了松開攥緊碗櫥的右手指,慌忙之間,貓拋到了地上,碗櫥也被他拉到了地上。

  于是就發(fā)生了一件事:碗櫥里掉出一本書。原來碗櫥的底層隔了兩層木板,其中有一塊是可以活動的。里面理所當然在藏著書。

  

  我舅舅穿著拖鞋,走了一站多的路。他腳上出著汗,他的拖鞋老是要離開他的腳,他的腳跟有時候碰到冰涼的磚地上,渾身一時輕快又一時緊張。他的褲腰里就藏匿著那本書,那本要命的《無羈室寶鑒》。自從看到這本書起,他就一直處于慌亂之中。他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這本書給誰看。

  要給的人太多了,我舅舅突然覺得密密麻麻的人蜂擁而來,他有點慌亂,但是他心里又很高興。書已經(jīng)不是書了,書是一種寶貴的貨物。奇貨可居啊!我舅舅現(xiàn)在就是這種心情。除此以外,他突然覺得自已重要起來,這使他對愛情和友誼重新有了一些想法,迷迷惑惑中,他覺得生活又美麗起來。

  就在我舅舅全神貫注地對付他多變的情緒時,有個人走過來把他當胸一撞,是老姜頭。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了。

  “嘿,結(jié)巴!

  我舅舅大喜,連忙問老姜頭最近在干什么呢。老姜頭說他最近經(jīng)常加班,因為尼克松要來參觀,他被市里抽出去維修線路。

  “說說尼克……松吧。”我舅舅說。

  老姜頭把我舅舅拉到僻靜處,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舅舅,尼克松的事不怎么樣,不過他有好看的東西。

  我舅舅二話不說,跟著就走。他開始時心里是急慌慌地,后來就害怕起來。他站住腳,倚著粉墻一個勁地皺眉頭,他真的很怕,他的牙齒打起架來了,他的腦子里稀里糊涂。他已經(jīng)忘記那本書了。老姜頭只管在前面走,顧不上回頭看他一眼。

  我舅舅跟著老姜頭七拐八拐地到一條小巷子里,巷子里像是都住著體面人家,家家都關(guān)著門,外面也沒有人乘涼,安靜的,竟在盛夏中透出涼氣來。我舅舅流著汗打了一個哆嗦,隱隱地有些生病的感覺。

  老姜頭把我舅舅帶到一根電線桿下,從電工包里拿出一副鐵腳板,叫我舅舅穿到腳上去。

  我舅舅說:“我,上上……去干什么?”

  老姜頭說:“你看到?jīng)]有?桿子上的那盞燈快要斷氣了,那是我搞成這樣的。你假裝上去修修。我修了好幾天了,每次都把它修成半死不活的樣子!

  “那,那你關(guān)了總閘吧!

  “關(guān)了總閘你還看什么?”

  “我不,不……”

  “膽小鬼。”

  我舅舅開始朗誦:“公雞公雞真漂亮,紅紅的雞冠長尾巴。母雞母雞真漂亮,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快點上去,快點下來。他的媽媽還在家里等著他,他的媽媽剛從“地富反壞右”學習班回來,憔悴不堪,頭發(fā)少了一半。她沒有香煙抽,會發(fā)脾氣的。

  這就爬到了電燈那里。

  老姜頭在下面說:“朝左,朝左。眼睛朝左邊看!

  我舅舅慢慢扭過頭去。高門大戶里,粉墻黛瓦中,一方封閉的小天井里,一個女人坐在木盆里洗澡。我舅舅立時全身麻木,目瞪口呆,忘了身在何處。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木盆里的女人在我舅舅的寂靜中偏過一邊的臉——一張我舅舅似乎熟悉的臉。我舅舅想了一想,恐懼地大喊一聲:“鮑阿姨!”

  他記得鮑阿姨那天到他家里去的樣子,她是來取締加工廠的,但是她臨走的時候朝他看了一眼,就笑了,邊笑邊朝外面走。她笑什么?她把那么重的木扳掛在他媽媽的脖子里,前面一塊寫著“反動工頭”,后面一塊寫著:“無羈室寶鑒”。她帶著群眾喊口號的時候,總是全身一陣抽搐,然后猛地伸長了身體,一只手高高舉起,雙腳隨之向上一踮,整個人象是憑空高大了許多。

  我舅舅立刻想到他腰里那本書,他覺得腰里的這本書快要掉出來了。他驚慌地朝下面張了一眼,他看見老姜頭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神色不善,他生平第一次對人起了防備之心。他想,也許老姜頭已經(jīng)知道他腰里藏著這本書,所以故意把他騙來看鮑阿姨。他們都知道他怕鮑阿姨。

  我舅舅一陣手忙腳亂,他是想下來的,但是他的雙手一起碰著了電線,沒能下來。他觸電了。

  

  我外婆一向不喜歡我舅舅的朋友黃毛和老姜頭,自從我舅舅死后,她對這兩個人更是恨之入骨。過了一些時候,她認為心里的恨已經(jīng)減少了一點,就把老姜頭叫到家里訓話。

  她先問:“我兒子死前有什么話講?”

  老姜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啊,啊呀!”

  我外婆問:“什么?”

  老姜頭說:“他說,啊呀!

  

  2001年2月8日二稿,7月11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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