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右派”朋友的回憶文章或論及反右運動的作品中，常�？梢钥吹健氨诲e劃為右派分子”的說法。每每見到“錯劃”這個詞兒，我便像吃飯時吃出蒼蠅一樣感到惡心。我在回顧我的右派經(jīng)歷時，總說自己是“被劃為右派分子”，從來不說“錯劃”。可是有時卻遇到好心的朋友，硬要把它改成“錯劃為右派分子”，使我啼笑皆非。

　　“錯劃”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正式文件，如統(tǒng)發(fā)文（1979）第143號、中發(fā)（1979）第65號，后來的新聞報道和很多文章都沿用這個提法。但這個提法是不正確、不科學的。首先，“錯劃”的前提，是肯定反右運動是正確的、必要的，問題只在于把一些不是右派分子的人劃為右派分子，屬于“錯劃”范圍。這在官方文件里是合乎邏輯的，因為他們至今也堅持認為反右運動本身是正確的、必要的。我們承認自己屬于“錯劃”，就等于肯定反右運動的正確性和必要性，這個結(jié)論我們能夠接受嗎？99.99%都搞錯了而整個運動仍然正確，哪里有這個道理呢？其次，說自己“錯劃”，等于肯定還有劃對了的，那就是承認官方的說法，有些人是應(yīng)該被劃為右派分子的，無非是“章羅聯(lián)盟”、林希翎等人�！锻�事并不如煙》的出版，徹底揭穿了“章羅聯(lián)盟”的謊言。對章、羅、林等人拒不加以改正，實際上只是為了證實鄧小平的“反右派是必要的正確的”之類的“圣口御言”。為了一個人的面子而欺騙全黨、欺騙全國人民，這是多么荒唐！

　　反右派運動有必要嗎？毫無必要。反右派前夕的國內(nèi)形勢很好。后來成為反右對象的知識分子，雖然在思想改造和反胡風、肅反、反胡適思想等運動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但總的說來，對毛澤東和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還是衷心擁護、懷有期盼的。特別是毛澤東1957年二三月間在最高國務(wù)會議和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廣泛傳達之后（傳達的是毛澤東的原話，而不是后來經(jīng)過篡改偽造收入《毛澤東選集》第5卷的那個文本），知識分子無不振奮地感受到早春的氣息。加上幫助黨整風的號召，在黨組織的動員下，很多知識分子對黨和政府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不無顧慮、卻又是真誠地提出了一些批評建議。他們希望共產(chǎn)黨克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把中國引向民主自由、繁榮富強。當時最為必要的是聽取批評建議，克服缺點錯誤，而不是開展反右運動，因為根本不存在所謂“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向黨和社會主義猖狂進攻”的事實。按照中共中央在1957年10月15日發(fā)布的《關(guān)于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實際上沒有一個人符合于這個標準。鄧小平在八屆二中全會上所作的《關(guān)于整風運動的報告》里指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在向黨進攻的時候所提出的形形色色的反動綱領(lǐng)，其實質(zhì)就是反對社會主義反對黨的領(lǐng)導�！笨墒�，到目前為止，任何文件、任何報刊書籍都沒有披露過哪個右派分子的言行是真正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除非像《人民日報》某個喪盡天良的記者報道葛佩琦講話那樣，捏造“殺共產(chǎn)黨”之類的謊言（這成為鄧小平后來多次重復的“那時候有人確實殺氣騰騰”的根據(jù)）。所謂“右派分子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動言論”，大量是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和三反五反、合作化、鎮(zhèn)反肅反、統(tǒng)購統(tǒng)銷等具體工作的缺點錯誤的批評，可是在運動中卻都被拔高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往六條標準上湊，真可以說是“欲加以右派之罪，何患無反黨反社會主義之辭”。更加荒唐的是還從上到下規(guī)定劃右派的指標，有些人沒有可以上綱的言行，僅僅因為要湊夠指標，也不幸地被劃為右派分子。

　　反右派運動不僅不必要，而且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它傷害的不止是55萬知識分子及其家屬子女，更為嚴重的是斫傷了中華民族的元氣。這55萬右派分子中，大部分是各行各業(yè)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人物，本來可以為民族的振興和國家的富強做出許多貢獻，然而運動后卻都被剝奪了正常工作的權(quán)利，達二十余年之久。在很多中學里，雖然有規(guī)定不在中學生里劃右派，但仍有很多優(yōu)秀學生的檔案里，留著他們有過“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記錄，結(jié)果上不了大學，進不了工廠，只能到農(nóng)村去或在街道干些苦力活。所以，反右運動對教育事業(yè)、文化事業(yè)所造成的損失，是怎么估計也不會過分的。運動的另一罪過是對中華民族的固有道德的摧殘。反右運動的互相揭發(fā)、無限上綱，敗壞了良好的社會風氣。在大會小會的威逼勸誘之下，被批判者不得不“低頭認罪”。于是，知識分子的剛正不阿、清高自守、人格獨立、思想自由等傳統(tǒng)美德，掃地以盡。人們謹小慎微、言行不一，有的甚至告密邀功，踩著別人往上爬，從而為九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準備了思想基礎(chǔ)和社會基礎(chǔ)。

　　反右運動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破壞憲法的違法運動。1954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已經(jīng)規(guī)定了公民的各項權(quán)利，在反右運動中卻都遭到無理剝奪。中共中央在反右運動期間發(fā)布的文件，無一不是對憲法的蔑視和違背。所謂“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既沒有質(zhì)的明確性，也沒有量的規(guī)定性，只要稍加引申，任何言行都可以被曲解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就是按照這種可以由當權(quán)者隨心所欲地任意解釋的標準“劃”出來的，絲毫沒有法律依據(jù)。這種“劃”人入罪的做法，是專制主義的人治體制的產(chǎn)物，“劃”本身就是錯誤的、違法的，有什么“錯劃”、“正劃”之分呢？

　　反右運動劃出55萬右派分子，在全國總?cè)丝谥挟斎恢徽己苄〉谋壤�，加上他們的子女家屬，也不到百分之一。這完全符合于歷次政治運動“團結(jié)大多數(shù)，孤立極少數(shù)”的原則�！叭齻�代表”之一是“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而且，“我們黨在革命、建設(shè)、改革的各個歷史時期，總是代表著----�！庇浀脠蠹埳献畛醢l(fā)表“三個代表”提出者的講話時，文字表述為“始終是-----的代表。”不論“總是”也好，“始終是”也好，都說明中國共產(chǎn)黨從來都是“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當然也包括反右運動在內(nèi)。這就是說，按照“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劃出55萬右派分子，是“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但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反右運動對中國社會和中華民族所造成的嚴重損害，充分表明這是一場禍國殃民的政治大迫害。它“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嗎？絕對不是。所以，僅僅從反右運動來考察，中國共產(chǎn)黨也并非“總是”或“始終是”“代表著最廣大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更不要說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了。

　　綜上所述，反右運動既不必要，也不正確。把55萬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從頭到尾都是錯誤的。“劃右派”本身既是絕對的錯誤，就沒有什么劃錯劃對之分了。承認“錯劃”，只能掩蓋反右運動的罪惡本質(zhì)，為堅持“反右運動是必要的正確的”這種謬論提供幫助。至于有的人不但強調(diào)“錯劃”，而且說這不過像母親打了孩子，“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連“錯劃”也有理了。“哀莫大于心死”，此之謂歟？

　　2005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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