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一部紅樓飯碗多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想起五十年前,連續(xù)七日七夜,我讀完直排本《紅樓夢》,沉溺書中,若癡若醉。隨后找來脂硯齋批八十回影印本,又一頭栽下去,以福爾摩斯探案的目光,推敲那些朱批墨批,非要給“自傳說”找出證據(jù)不可。下大包圍,不但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恩裕諸家的紅學(xué)著作都研讀了,曹雪芹的友人敦誠、敦敏、張宜泉諸人的影印稿本也都翻遍了。記得還有個被判管制的曹雪芹“粉絲”,名叫明義,他著的《綠窗鎖煙集》也找來讀了。真是一迷何深,看那賈寶玉,就像曹雪芹;
看那大觀園,“芳園筑向帝城西”,猜想就在什剎海。書中提到一家當(dāng)鋪在鼓樓西大街,很靠近呢。當(dāng)時覺得自己也有“發(fā)現(xiàn)”,筆記若干條秘藏之,人前未免沾沾自喜。我最佩服胡適說書中寫后半夜壁鐘報時,不寫寅時而寫敲了四點,正是作者曹雪芹避祖諱(曹寅)。還有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查出李煦被抄家的檔案,驚其用功之深。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也好看,考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座次尤其有趣,但終覺得淺了。
當(dāng)年說不清楚為啥如此迷紅。現(xiàn)在回頭反省,歲月距離遠(yuǎn)了,也就容易看清楚了。一是少年的我身處順境,多愁善感,加以舊學(xué)略有根柢,剛夠欣賞書中大量淺顯詩詞(連對偶的回目都能過眼成誦)。二是書中那一大群少女,無論小姐丫環(huán),看來個個生動靈活,實在太可愛了。那時與人談?wù)搶氣O和黛玉之比較,口頭總說黛玉可愛,心頭其實覺得薛寶釵、薛寶琴、史湘云、賈探春、賈惜春也都可愛。推而廣之,便是晴雯、襲人、紫鵑、香菱、芳官、齡官、小紅,乃至妙玉、鴛鴦、平兒,仔細(xì)想想,又何嘗不可愛。愛諸女子,從而迷紅,那是必然。三是書中人物居然不見“典型塑造”斧鑿痕跡,例皆平實自然,著墨不多,活鮮鮮的,不露“描寫”加工,絕非“創(chuàng)作”所致。他們不同于魯迅筆下的阿Q,甲地找臉貌,乙地找短衫,丙地找氈帽。他們似乎都是自己走進榮寧二府和大觀園來的,不需要曹雪芹給他們一一化妝。難怪王國維或別的先賢說本書是“自然主義”之作。這和我們規(guī)定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亦即木偶化妝之術(shù),大不相同,所以我感興趣。縱然有曹雪芹的朋輩活到今日,告訴我們書中人物是虛構(gòu)的,我也堅決不信。他們太真實太平常,仿佛至今還活在另一度空間內(nèi),常常誘喚我們通過時空隧道尋找他們。以上三原因,使我那時做了紅迷。若不是撞上1957年的詩禍,戴帽弄去勞役,我也會順?biāo)烊爰t學(xué)的圣池,到今日也“資深”了吧。
今日紅學(xué)家愈來愈多,研究也愈來愈細(xì),愈來愈奇,愈來愈精。成績喜人,大有助于對《紅樓夢》的解讀和領(lǐng)悟。今日紅學(xué)盛況,堪追莎士比亞作品研究。莎翁身上拔一根毛,都可以做學(xué)術(shù)論文,得個博士學(xué)位。曹侯略遜一籌,不過紅學(xué)發(fā)展空間寬綽,礦脈富蘊,可能愈挖愈多。真該感謝雪芹老哥,功德無量,他在書中埋藏數(shù)不清的飯碗,供我們挖。飯碗二字不含諷刺。某些文人如鄙人者不算公務(wù)員了,所以掙錢吃飯?zhí)旖?jīng)地義,何必諱言飯碗二字。那些數(shù)不清的飯碗在《紅樓夢》中埋藏得太深,不是空間的深以尺為單位計,而是時間的深以年為單位計,須待二百年后,方才大量出土,被我們挖到手。兩百年之前,乃至一百年之前,曾有個別紅迷在書中看出了點點礦脈,也算有所發(fā)現(xiàn),還寫入筆記內(nèi),但終構(gòu)不成飯碗的意義,因為不能拿去安身立業(yè),只能聊供談助而已,不像今日,只要挖到碗瓷一片,都算紅學(xué)家了。
世間最無奈的事情就是榮譽不能預(yù)支,偉人生前貧病潦倒,不能申請把身后的銅像折合成油鹽柴米,提前付給本人,以紓窮困。遙想二百五十年前,雪芹老哥住在北京西郊香山正白旗營,敦誠所稱“黃葉村”中,門前“滿徑蓬蒿”,他和新婦幼子共三口人“舉家食粥”,常常貸糧賒酒。他若真有那么多飯碗,何不自家享用,倒拿去埋藏著留給后世。他在寫書時絕對不察覺是在紙上埋藏飯碗,只是心想著“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罷了。然而這句話我覺得仍是托辭,當(dāng)不得真。真實的原因是雪芹老哥人到中年自思,“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感到來日茫茫,加之眼前“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寒暑難熬,饔飧未繼,使他煩悶不堪,只好回避現(xiàn)實,投身入《紅樓夢》的寫作,追想那失去的富貴樂園,咀嚼當(dāng)初那些男男女女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以及種種可喜可愛可悲可嘆之事,這樣他才快活。做“白日夢”追求快活,優(yōu)秀作家莫不如此。說白了,這樣寫起來才過癮,不然就煩。說這位老哥寫書是出于社會責(zé)任感,目的是要批判什么弘揚什么,我不相信。一部書中是是非非當(dāng)然會有,但非下筆前的動機,乃是書成后的效果。當(dāng)然,有些作家例外,他們思想先行,正心誠意,批判敵方,弘揚主義,清清醒醒地寫,既不做夢,亦非過癮。不過曹雪芹不是那一類作家。就是偉大二字,也是我們加給他的,他不可能想過。他只是一頭栽進去,似傻若狂地寫。正是這種非功非利的寫作態(tài)度,憶舊述實的寫作思路,遣愁追歡的寫作動機,“難耐凄涼”的寫作環(huán)境,以及天資優(yōu)越的寫作才具,產(chǎn)生了《紅樓夢》,而許多飯碗亦在其中矣。試想想,自己不下淚,怎使人哭泣?自己不囅顏,怎使人歡笑?自己不沉到筆下,怎使人溺于書中?
飯碗是無意之間埋藏下去的。曹雪芹若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慈善事業(yè),思路一被干擾,好夢就弄醒了,還寫什么。泉下無知,恐怕更好些吧。他若有知,聞?wù)f二百五十年后挖碗打架,定要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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