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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老舍小說的性別意識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摘要:在思考男性婚姻問題時,老舍在理性層面上認可無知無識的傳統(tǒng)女性;
但在深層愛情體驗層面上他又深入抒寫男性在傳統(tǒng)婚姻中的無愛的痛苦。在思考男性如何對待女性世界的問題時,老舍一方面同情女性受男權(quán)傷害的生命苦難,并從善意的男性立場出發(fā),充分抒寫男性庇護美好女性的深情厚意;
但另一方面,他又從男性自我防御的立場出發(fā),表達對女性主體性的恐懼與厭憎。老舍的性別意識,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文化觀念與傳統(tǒng)文化觀念相交織、男權(quán)立場與合理的男性立場相滲透的復雜局面。

  主題詞:老舍 小說 性別意識 主體性

  

  至今為止,老舍小說的女性形象分析,老舍創(chuàng)作中的家庭婚戀觀探究,已經(jīng)取得相當豐碩的成果!恶橊勏樽印、《月牙兒》的女性形象分析是其中的熱點。陳留生、張麗麗的文章著重批評了作者在虎妞形象塑造上所體現(xiàn)的男權(quán)意識。凱茜的文章則指出了老舍筆下女性形象塑造與傳統(tǒng)文學潑婦形象塑造之間的關(guān)系。郝長海、王桂妹、石興澤的文章則指出了老舍女性觀、婚戀觀偏于傳統(tǒng)的思想特質(zhì)。這些論者都從自己敏銳感受到的一個側(cè)面深刻地把握住了老舍性別觀念的某些特質(zhì),推動了研究的發(fā)展。本文希望在充分吸收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全面、立體地考察老舍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出的性別意識狀況。

  由于文化心理固有的復雜性,一個作家的深層性別意識,往往與他表層的性別宣言、性別觀念不甚一致。老舍的小說創(chuàng)作,便充分體現(xiàn)了其性別意識復雜多面的特點。在思考男性婚姻問題時,老舍在理性層面上,往往從男性中心的家庭觀念出發(fā)認可無知無識的傳統(tǒng)女性;
但在深層愛情體驗層面上,老舍又深切領(lǐng)會男性在傳統(tǒng)婚姻中的無愛的痛苦,抒寫男性渴望得到女性精神共鳴的心靈需求,從而在男性立場上張揚了現(xiàn)代個性主義觀念。在思考男性如何對待女性世界的問題時,老舍一方面秉承“五四”人道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平等的人的立場上批判奴役女性的封建文化,同情女性受男權(quán)傷害的生命苦難;
他還從善意的男性立場出發(fā),充分抒寫男性庇護美好女性的深情厚意,塑造了一批純潔美好的女性形象;
但另一方面,他又從男性自我防御的立場出發(fā),對女性主體性心存恐懼與厭憎,塑造了一批壓抑男性主體性的潑婦形象。這樣,老舍的性別意識,就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文化觀念與傳統(tǒng)文化觀念相交織、男權(quán)立場與合理的男性立場及平等的人的立場相滲透的復雜局面。本文將努力通過對文本的綜合分析,探究老舍多方面的性別心理,把握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并作出相應的價值評價,從而在價值取向上實現(xiàn)性別文化既批判男性霸權(quán)又關(guān)懷男性合理的生命需求這一目的。

  

  一、男性立場上的個性主義追求

  

  老舍盡管經(jīng)常批評只會享樂的摩登女性,但實際上他并沒有因此就真正從男性的婚姻愛情立場上簡單地回歸于對傳統(tǒng)女性的絕對肯定上。老舍一方面在《二馬》中借李子榮之口表白過“……我寧可娶個會做飯,洗衣裳的鄉(xiāng)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點知識’,念過幾年小說的姑娘去套交情”,但另一方面,除《駱駝祥子》之外,他一般又很少在小說中鋪寫男主人公愛上傳統(tǒng)女性的愛情心理。在他的小說中,與作家自我比較貼近的知識男性(或有一定知識的男性),一旦在婚姻中選擇傳統(tǒng)型的女性,敘事一般轉(zhuǎn)為外視點,而且特別理念化、特別簡略,似乎男主人公、敘述者、作家面對這一類選擇的時候,都難以進入愛情應該有的豐富細膩的感性體驗中。《二馬》中,李子榮對鄉(xiāng)下姑娘的選擇是如此!端氖劳谩分,祁瑞全對高第的選擇也是如此。瑞全選擇高第的理由,一在于高第的抗日立場,二在于高第在抗戰(zhàn)中由小姐成長為韻梅式的能伺候老人的好主婦。文本中,瑞全面對高第時的僅有的愛情心理描寫是:

  “這個新高第有一種美,不是肉體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靈魂,放射出來的什么崇高與力量。這點美恰好是和他心中那點勁兒一樣,使他仿佛要忘記她的五官四肢,而單獨的把那點勁兒抓住,和她心心相印!保ā端氖劳谩罚

  祁瑞全對高第靈魂美的肯定,只是使得瑞全“忘記她的五官四肢”,而沒有使得“她的五官四肢”在瑞全眼中因為烙上靈魂的印跡而升華出美感,也就是說兩性靈魂中的心心相印,并沒有造成男性對女性感性上的認同。這表明作家對于傳統(tǒng)家庭型女性(哪怕是已經(jīng)具備抗日覺悟者)的肯定,主要在表層理念上,并沒有深入到他的深層潛意識中,并沒有征服他作為男性的感性體驗。這種表層理念層面上對傳統(tǒng)家庭型女性的肯定,主要是從男性中心意識出發(fā)維護女性傳統(tǒng)美德給男性家庭生活帶來的實際便利,1而不是從男性的愛情體驗出發(fā)。

  相反,一旦涉及深層愛情心理,與作家自我比較貼近的知識男性面對傳統(tǒng)家庭型女性時的無愛的感性痛苦,卻是作家長于鋪寫,因而也是長于體驗的。《離婚》、《四世同堂》等小說中,李太太、韻梅這一類傳統(tǒng)家庭型的女性因為無知無識,難以與男主人公形成精神共鳴,使得男主人公在無法擺脫的婚姻羈絆中倍感壓抑。

  “她不是個十分糊涂的婦人;
反之,她確是要老大姐似的保護著他,監(jiān)督著他,象孤兒院里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的心中蓄滿了問題,都是實際的,實際得使人惡心要吐!囊磺卸际蔷唧w的。老李偏愛作夢。……”(《離婚》)

  李太太缺少形而上的超越性思維,缺少生命詩意。這使得“偏愛作夢”的老李痛苦不堪。這種精神痛苦甚至扭曲了夫妻在生存層面上相濡以沫的情意、扭曲了人性。老李病重,得到太太的深情照料,結(jié)果他清醒過來后反而覺得自己“在生死之際被她戰(zhàn)敗”,并為自己“欠著她一條性命的人情”而懊惱。作家通過鋪寫男性在無愛的婚姻中因精神壓抑而趨于變態(tài)扭曲的深層心理,觸目驚心地揭示了缺少心靈共鳴的夫妻關(guān)系對人的精神戕害有多么深!端氖劳谩分,韻梅盡管具有傳統(tǒng)型女性的一切美德,但是祁瑞宣長時間內(nèi)卻不得不忍受著心靈隔膜的孤獨。

  在深層愛情體驗中充分表現(xiàn)知識型男性面對傳統(tǒng)家庭型女性時的精神孤獨,老舍從現(xiàn)代男性立場上建立起了以心靈共鳴為尺度的愛情意識,樹立起了反對家長包辦的婚姻觀念,從而從男性立場上堅持了“五四”的個性主義觀念,在性愛意識方面取得了現(xiàn)代性的文化向度。

  

  二、男性個性主義與女性主體性

  

  然而,這里還有兩個問題值得追問。一是這種男性立場上的個性主義觀念是否能夠在平等的人的立場上尊重女性;
二是這種男性立場上的個性主義觀念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中能否堅持到底。實際上,老舍在小說中,時而能夠把受舊式婚姻制度之害的男女放在平等的人的立場上給與同情;
時而卻不免滑入男性中心立場,在悲憫男性精神痛苦的同時,否定女性合理的生存需求;
時而又受到整合民族意識需求的影響,在盲目贊美女性傳統(tǒng)品格的同時放棄了對男女深層愛情體驗的觀照、放棄了對男女個體主體性立場的堅守。

  老舍同情覺醒了的男性在傳統(tǒng)婚姻中的愛情痛苦,同時他也在多篇小說中深刻揭示女性在傳統(tǒng)婚姻制度中所遭受的精神壓抑和生命戕害,從而體現(xiàn)了他在平等的人的立場上關(guān)心婦女命運的現(xiàn)代人道精神,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啟蒙主義者的清醒意識”2。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激烈批判把女性當作性消費品的男權(quán)傳統(tǒng)觀念上,還表現(xiàn)在他對一些具有國民性弱點的傳統(tǒng)型女性生存境遇的悲憫中。

  《老張的哲學》、《趙子曰》、《貓城記》、《犧牲》、《四世同堂》中,老舍都以強烈的義憤,批判娶妾的男權(quán)陋習,批判男性把女性看作色消費品的非人觀念。老張、歐陽天風玩弄婦女、買賣婦女,藍小山認為“女子就是擦紅抹粉引誘男性的一種好看而毫無實在的東西”3(P142),藍東陽、李空山純粹把女性當作欲望對象物,這些人在老舍筆下都是極端丑惡的反面人物。消費女性成為老舍筆下各類惡人的共性特征,這就充分體現(xiàn)了老舍對消費女性、物化女性的非人觀念的強烈厭憎,也體現(xiàn)了老舍偏重于性別倫理批判的思想傾向。

  值得注意的是,老舍以國民性批判立場觀照傳統(tǒng)女性精神弱點的時候,往往能夠把對女性的人性批判與對傳統(tǒng)女性生存境遇的悲憫結(jié)合起來!多従觽儭分械拿魈珜︵従犹貏e刁蠻跋扈、兇悍無禮。這與她在父子相承的男權(quán)家庭中的卑怯心態(tài)密切相關(guān)。

  “她一切聽從丈夫,其次就是聽從兒女,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對鄰居,對仆人,她時時刻刻表示出她的尊嚴!敲魈陌缘婪瓷涑稣煞虻耐䥽,像月亮那樣的使人想起太陽的光榮!保ā多従觽儭罚

  明太太的人性惡是女奴之惡,既可鄙又可憐。作家既批判她的愚蠢、刁蠻,也對她在家庭中唯恐做不成女奴的生存境遇有所悲憫。

  《新時代的舊悲劇》中,陳廉伯太太不善于陪人打牌,不善于應酬,但是不敢躲開,

  “她知道她的責任是什么,一種極難堪,極不自然,而且不被人欽佩與感激的責任。……她覺得她什么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這四個字把她捆在那里! (《新時代的舊悲劇》)

  細膩而深入的心理描寫,深刻地揭示出了傳統(tǒng)女性在夫權(quán)家庭中只有角色義務而沒有主體價值的痛苦境遇。在平等的人的立場上悲憫女性命運、關(guān)懷女性生命的主體價值,顯然是老舍基本的文化立場。

  然而,作為一個男性作家,老舍把目光放在知識型男性與傳統(tǒng)女性的關(guān)系上時,有時卻陷入男性中心立場,在張揚男性個性精神時卻不免又以男性主體霸權(quán)壓制女性生存權(quán)、女性主體性。

  《離婚》中,老李對太太任何譖越夫權(quán)權(quán)威、舒展自我的行為都心懷恨意并予以堅決壓制。李太太從鄉(xiāng)間到都市,在與丈夫的實際相處中,有逐漸擺脫傳統(tǒng)媳婦以丈夫為天的趨向,懂得主動向丈夫要家用的錢,開始自主妝扮自己,開始自主與其他太太交朋友,懂得在丈夫深夜遲歸時與他耍一點小脾氣,也就是說李太太開始逐漸擺脫家庭女奴意識而逐漸向與丈夫平等的人的觀念靠近時,便被丈夫視為大逆不道,并立即予以壓制。

  “前幾天的要錢,剪發(fā),看朋友去,都是她試驗丈夫呢;
丈夫沒有什么表示,好,叫她抓住門道。今個晚上不等門,是更進一步的攻擊,再不反攻,她還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離婚》)

  “老李不言語,一口吹滅了燈,專等她放聲大哭:她要是敢放聲的嚎哭,明天起來就把她送回鄉(xiāng)下去!”(《離婚》)

  這里,老李觀念中的夫妻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顯然仍滯留在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的傳統(tǒng)主奴對峙模式上,在此基礎上他必然要嚴密防范妻子譖越女奴地位而謹防自己失去家庭主人的權(quán)力優(yōu)勢。這種對妻子人的意識的壓制,顯然已經(jīng)完全溢出了老李把家庭生活當作缺少詩意的人生桎梏、追求生命超越意識的思想框架,而透露出男性對女性的強烈的霸權(quán)意識。作家盡管并沒有把老李看作一個完美的人物,在許多方面對他也有審視與批評,從而實現(xiàn)著作家的男性自審,但在老李這一壓制太太女性主體意識的思想、行為上對他并沒有什么否定,倒是隱含作者在老李敵視、懲治妻子女性覺醒行為的描述中也恣肆地宣泄著男性把女性重新逼回精神劣勢時所產(chǎn)生的快感。這種由奴役另一性別、另一個體而得來的快感顯然屬于人性惡的范疇,違背了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文化理念。

  一個作家,寫了大量關(guān)懷女性主體價值的作品,卻在同一時期的另一些創(chuàng)作中陷入壓制女性主體性的價值泥潭中,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作家的男性自省意識不夠。當小說中的男性人物距離作家自我比較遠的時候,作家往往能夠清醒地洞悉他們在男女關(guān)系問題上的價值缺陷,能夠以平等的態(tài)度悲憫另一性別的生命苦難;
當小說中的男性人物距離作家自我比較近甚至成為作家自我人格的替身時,作家就很容易陷入心理上的自我保護狀態(tài),而放棄對自我的深層人性拷問,從而在不知不覺中膨脹男性的主體霸權(quán)、壓制女性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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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不僅作家縱容老李這一類男性對女性進行精神施虐的行為,是對女性主體性的壓制;
而且,作家歌頌某些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行為,也同樣包含著盲視女性主體性的價值誤區(qū)。

  《四世同堂》中,傳統(tǒng)型女性韻梅與知識型男性祁瑞宣是一對父母包辦的夫妻,作家在小說的開頭既理解祁瑞宣在婚姻中的精神孤獨,也同情舊式女性韻梅唯恐做不成祁家媳婦、“只能用‘盡責’去保障她的身分與地位”4 (p256)的生存壓力。這體現(xiàn)了作家超越男性視閾局限、理解異性生命邏輯的精神寬度,也使得作品在這里因為男女人物心理的對話性而取得了復調(diào)性。但是,小說的后半部,隨著日寇鐵蹄下人民苦難的日益嚴峻,韻梅任勞任怨而成為四世同堂大家庭在苦難中的重要支撐力量;
同時,韻梅從日常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又能生發(fā)出對日本侵略者的直覺式的樸素批判。這樣,她的形象在祁瑞宣和作者心目中都漸趨高大,成為作品歌頌的人物。這一形象的高大性卻遮蔽了韻梅在大家庭生活中、在夫妻關(guān)系中的精神壓抑之痛!靶羷谝皇赖膭诳鄫D女被人記起母親式的形象特點,因而成了慷慨、博大、寬厚、能承受命運給與的一切的大地之母。啞的女性獲得了遠遠超出自身性別個體之外的價值,她代表著社會革命的新興的意識形態(tài)極要尋找的精神及物質(zhì)之根――理想中給人安全感和希望的下層勞動大眾!5(P43)女性因為成為“新興的意識形態(tài)極要尋找的精神及物質(zhì)之根”而在男性作家的觀念形態(tài)中浮出歷史地表,與民族、國家、社會、歷史接上軌。然而這一接軌卻僅僅是在男性視閾與抽象的觀念形態(tài)范圍內(nèi)的接軌。它體現(xiàn)的只是男性作家“一種心理上的甚至本能地對于‘母性’(‘女性’)的依戀、歸依。”6(P254)其抽象的觀念形態(tài)特點與男性尋找精神支撐的立場出發(fā)點,都先在地界定了女性在面對民族、意識形態(tài)敵人時既承受苦難又具備批判意識;
而在面對女性自我主體性被為妻、為母、為媳的角色意識所消蝕的精神痛楚時,只能微笑地承受,不能審視、不能反叛!罢鎸嵉摹嫱纯唷凇胂蟆ā糜X’)中轉(zhuǎn)換成了虛幻的‘精神崇高’”7(P257)。在崇高的名義下把女性釘在“盡責”的角色中,使得女性應該有的超越于角色意識之上的自我主體意識,都不僅僅是被壓抑在文本的敘事層之外,而且還被排除在作家的價值立場之外了。這樣,作品也就背離了最初探究女性內(nèi)在生命邏輯的軌道,而僅僅把女性當作整合民族國家意識、為男性尋找精神支撐的工具,小說的復調(diào)性也受到了傷害。

  其實,作家在這里放棄觀照的又豈止是女性獨有的生命苦難、女性的主體意識,作家從整合民族國家意識的立場發(fā)出,實際上也放棄了對男性深層情愛意識的探尋、放棄了對男性個性主義立場的堅守。由于把傳統(tǒng)型女性神圣化為支撐民族苦難的精神支柱之一,作家逐漸地不再去體會祁瑞宣這樣的知識男性與無知識的傳統(tǒng)女性之間的精神距離,而是臆想他們的傳統(tǒng)婚姻在沒有什么言語交流中卻能夠僅僅因為抗日立場的一致、因為各自對大家庭盡責而趨于和諧,那么,作品實際上也就從男性立場逐步放棄了男女之間必須有更為豐富全面的精神共鳴這一婚姻愛情尺度,因而也就從男女關(guān)系的角度上讓個性主義觀念消解于民族國家觀念之中、消解于傳統(tǒng)家庭觀念之中。

  

  三、無邊的父性之愛

  

  老舍作品中,真正打動男性情懷的女性,往往是一些氣質(zhì)純真秀美且富有靈性的女性。四十年代小說《火葬》中的夢蓮、《鼓書藝人》中的方秀蓮便是其典型代表。故事開始的時候,她們總是分外純潔美好,在樸素中透出秀美、嬌艷;
而且她們對周圍世界的庸俗污濁乃至一般的世態(tài)人情均一無所知;
同時她們又都有一種天真的任性,不愿意被外部力量所操縱,而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這種純真與傲氣,在長于以自然物比擬人格性情的文化傳統(tǒng)中,特別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出污泥而不染、有著亭亭傲骨的蓮花。實際上,作家以“蓮”為兩位女性取名大約本來就隱含著這一寓意。8

  事實上,以蓮花為隱喻的思路,在這兩部作品中,不僅體現(xiàn)為女性形象的描寫,還展開而滲透在女性命運的故事編織中、滲透到作品的敘述視角上。

  恰如純潔的蓮花總是面臨被淤泥玷污的危險一樣,老舍筆下的這兩位女主人公也面臨著外部世界傷害的危險。這種傷害力量主要是外部男性世界中以女性為玩物的性消費欲望。這類消費女性的惡男人總是以某種歷史反面力量為依仗,他們或是日本鬼子的走狗,如《火葬》中的劉二狗;
或是到了新時代就會消失的黑暗力量,如《鼓書藝人》中的張文。這樣,女性命運也就與歷史理性掛上了鉤,成為民族斗爭或時代進步的見證。盡管在《鼓書藝人》中,這種掛鉤相當勉強,因為作品僅僅從議論層而不能從敘事層說明為什么張文這樣的人一定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拯救秀蓮的決定性力量方寶慶也看不出與新時代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以蓮花隱喻女性,老舍摒棄了傳統(tǒng)文化“殘花敗柳”意識中的男性性霸權(quán)意識!豆臅嚾恕分,秀蓮深受張文的性傷害,但是在養(yǎng)父方寶慶的眼里乃至在作家的眼里,“她是個年青純潔的媽媽,肚子里懷著無罪的孩子”,依然美好如蓮花。小說結(jié)尾,作家讓秀蓮自己相信“幸福還是會有的”,讓方寶慶、孟良決心一定要“引她走上幸福的道路”,這樣,作品實際上也就超越了傳統(tǒng)節(jié)烈觀中以貞節(jié)程度衡量女性生命價值的男性性消費尺度,而能從女性本位立場來理解女性生命苦難、超越女性苦難,進而重新確認女性生命價值。

  有趣的是,在這兩位美好女性的成長史中,都各有一位懷著深厚父愛的長輩男性宛若護花使者似地給與她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與庇護。這位長輩男性,在《火葬》中是佃戶松叔叔,在《鼓書藝人》中是養(yǎng)父方寶慶。他們不僅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上給與夢蓮、秀蓮以細致癡迷的疼愛,而且還在關(guān)鍵時刻充當拯救的力量!痘鹪帷分,幫助夢蓮克服戀愛困難、幫助夢蓮與抗日力量接上關(guān)系的是松叔叔,為秀蓮分擔失去愛人痛苦的人也是松叔叔。《鼓書藝人》中,養(yǎng)育秀蓮、保護秀蓮免受好色之徒傷害的人是方寶慶,送秀蓮去讀書的人是方寶慶,把秀蓮從愛情苦難中拯救出來的人仍是方寶慶。這些長輩男性對父愛的承當都遠遠超過親生的父親。與這種豐盈無邊的父愛相比,這些像蓮花一般美好的女性總是處在母愛匱乏、姊妹情誼困乏的困境中――盡管她們都是那樣地渴望母愛,因而,這些長輩男性之愛,不僅填補著她們理想父愛的空缺,甚至也填補了她們母愛的空缺、姊妹情誼的空缺。另外,這些蓮花一般美好的女性盡管都有熱烈的愛情追求,但實際上她們的異性之愛也是匱乏的。夢蓮的理想愛人丁一山,在小說一開頭就已經(jīng)死在劉二狗、田麻子手下;
秀蓮盡管先與李淵、后與張文戀愛,而且曾經(jīng)一度隨張文“走出父親的家門”,但是這場愛情劫難中她并沒有得到真正的異性之愛,而是深受傷害。這樣,無邊的父愛甚至還填補了女性異性之愛的空缺。作家深入男性心理以人物溫厚真摯的性格為依據(jù)大量鋪寫這種無邊的父愛,同時,敘述者還經(jīng)常取方寶慶、松叔叔那無限疼愛的視角來審視美好的女性世界,這樣,可以說,長輩男性那無邊的父性之愛,也是作家這一時期對待美好女性世界情意的直接體現(xiàn)。這一種情意,以父性之愛為核心,盡管包含明顯的異性視角,但卻升華了異性情欲,而滋養(yǎng)著女性心靈中方方面面的愛的渴求。這種對蓮花一般美好女性的庇護意識,只有奉獻、沒有索取、不求回報,盡管與古代男性的護“花”意識有一脈相承之處,但顯然已經(jīng)完全摒棄了傳統(tǒng)男性賞玩名花美女的男權(quán)立場,而以尊重女性追求幸福的權(quán)益為基本內(nèi)涵,所以盡管具有明顯的男性視閾特征,但并無男權(quán)的霸性特質(zhì),是男性對美好女性世界的一種寬厚真摯的情意。

  女性享受這種無邊父愛的唯一前提是自身的秀美靈動、純真不染――這種不染是不受世俗功利人生態(tài)度的污染,而不是出于傳統(tǒng)節(jié)烈觀對女性貞節(jié)的強調(diào)。這種男性視閾中理想女性特質(zhì)的界定,既是作家對女性世界的形象期待與精神期待,也是作家自我渴望擺脫世俗羈絆、保持生命本真狀態(tài)這一面人格的對象性顯現(xiàn)。

  這種對美好女性的父性之愛,主要出現(xiàn)在作家生命趨于成熟的40年代,但女性秀美靈動的男性審美標準與男性寬容深情的心懷特征,已經(jīng)存在于作家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30年代前期創(chuàng)作的《微神》中,那個永存于“我”心中的“她”,

  “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著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么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那一條長黑的發(fā)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

  其美感特征與夢蓮、秀蓮一脈相承。秀美、小巧、靈動,幾乎成為老舍關(guān)于女性的固定審美模式!段⑸瘛、《駱駝祥子》、《月牙兒》等前期創(chuàng)作中,作家對這一類美好女性的摯愛,都完全超越了傳統(tǒng)道德觀中的貞節(jié)觀念。他不僅在《駱駝祥子》、《月牙兒》中理解了女性因為生存困窘而墮入風塵的生命不幸,而且在《微神》中寬容了女性因為“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而逐漸走上墮落之路的人性脆弱。但在前期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男性自我盡管深情寬容,深切理解女性苦難,但尚沒有成熟到可以超越男性情愛立場去庇護女性生命脆弱的程度,所以,這些作品中深懷愛情的男性人物尚不具備忘我的父性之愛,有時作品還需用大量篇幅去撫慰男性自我的愛情之痛。《微神》后半部想像墮落了的女性其實一直對“我”心懷真愛,不過是作家以心造的幻影慰藉癡情的男性自我。

  早期創(chuàng)作中,男性愛戀的美好女性,如《微神》中的“她”、《駱駝祥子》中的小福子,都墮入風塵。這既體現(xiàn)了作家自我對生命的苦難意識、悲劇感受,同時也一貫地體現(xiàn)了作家關(guān)于美好女性總是面臨被玷污、被傷害險境的憂患意識。正是基于這一憂患意識,作家才必然地會在男性自我生命成熟之后的40年代創(chuàng)作中,把庇護純真美好女性的使命放在男性肩頭。

  四、對潑婦的厭憎

  

  與對純真秀美女性的無邊的父愛相對,老舍意識中還一直存在著對潑婦型惡女人9的恐懼與厭憎。這些惡女人有《駱駝祥子》中的虎妞,《柳屯的》中的“柳屯的”,《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胖菊子,《鼓書藝人》中的琴珠、唐四奶奶等。盡管這些惡女人有時與各種不同的反面意識形態(tài)相關(guān)聯(lián),如虎妞屬于剝削階級階層,大赤包、胖菊子是缺少民族氣節(jié)的漢奸,但是氣勢強盛、潑辣兇悍,對他人尤其是男性的主體性造成壓抑,才是她們基本的性格特征。

  老舍筆下的惡女人一般都外表高大粗胖,性格潑辣鄙俗,對他人形成心理威壓;㈡ “象個大黑塔”,胖菊子像“啤酒桶”!暗胤皆绞切,就越是顯得唐四奶奶和琴珠的‘偉大’。四奶奶有三個唐四爺那么寬,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兩寸。”女人高大的身材,在老舍小說中總是引向無比丑陋的感受。這從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老舍對女性強盛氣勢的反感。其次,這些惡女人都長于罵街、言語極端粗俗下流!傲偷摹绷R起夏老者,語言“流暢而又雄厚”,內(nèi)容“老與生殖器有密切的關(guān)系”;㈡ぁ斑B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睌⑹稣咭赞揶沓靶Φ目跉庀蜃x者交代惡女人這些形象氣質(zhì)上的特點,體現(xiàn)了老舍對女性男性化傾向、粗鄙化傾向的厭憎。

  老舍小說中,氣勢強盛的惡女人對男性主體性的傷害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性關(guān)系中的傷害尤為典型。惡女人們往往放蕩不貞、欲望旺盛,使得男性淪為被動的性客體。這既傷害男性的尊嚴,又損害男性的健康。《駱駝祥子》中的祥子和《鼓書藝人》中的小劉,便是落入彀中而深受其害的男性。作家站在受害男性立場上向氣勢強盛的放蕩女人表示了強烈的厭憎。10然而,老舍關(guān)于強勢女性對男性造成性傷害的“事實”舉證卻有許多值得質(zhì)疑之處。

  《駱駝祥子》中,祥子第一次與虎妞偷情后,自以為潔身自好的祥子非常恨虎妞,因為他覺得

  “她把他由鄉(xiāng)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xiàn)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駱駝祥子》)

然而,到底是祥子自己的欲望毀了他的“清涼勁兒”,還是滿足了祥子欲望的女人毀了他的“清涼勁兒”呢?這里的關(guān)鍵是,性關(guān)系中,祥子到底是欲望的主體,(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還是僅僅被女性當作欲望的客體。事實上,那晚喝了酒之后,祥子對虎妞的綠襖紅唇感到“一種新的刺激”,

  “漸漸的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么東西!恢獮槭裁从X得非常痛快,大膽;
極勇敢的要馬上抓到一種新的經(jīng)驗與快樂。平日,他有點怕她;
現(xiàn)在,她沒有一點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駱駝祥子》)

  這里,祥子顯然也是充滿欲望的性主體,而同樣充滿欲望的虎妞同時也是祥子欲望的客體。兩人在性關(guān)系中是互為主客體的,是平等的,并不存在一個沒有責任能力的、被動的受誘惑者。祥子自己“情欲的力量終于擊垮了他的由道德觀念支撐的對于生活絕不遷就的意志”,11而事后祥子把自我欲望對自我人生觀念的背叛歸罪于虎妞,是對自己欲望的不能擔當。作家認可祥子對虎妞的遷怒,顯然是繼承了男權(quán)文化觀念中男性既沉溺于性又恐懼性、把性歸罪于女人的思路,不公平地把同等性關(guān)系中的女人歸入淫蕩禍害之列、讓她為欲望承受道德鄙視;
而滿足了欲望的男性卻被裝扮成被動的受誘惑者,成為道德要保護的受害者。

  虎妞在性關(guān)系中使得男性失去主體性、成為純粹客體的言說,看來并不成立;
那么,虎妞應對男性在婚姻之中因為性而造成的身體損耗負責的指控,能否成立呢?祥子在婚姻中的體驗是,

  “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jīng)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地收拾他。誰都能收拾他,這個走獸特別的厲害,要一刻不離地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fā)笑,而且能緊緊地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保ā恶橊勏樽印罚

  “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
吸人精血的東西;
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塊肉。”(《駱駝祥子》)

  這里,性變成了女人來“吸”男人“精血”的事,女人也變成了“紅襖虎牙”、“吸人精血”的妖怪了。然而,如果不是祥子自己也有欲望,虎妞又如何能來“吸”他的“精血”,文本卻交代不出來,F(xiàn)代醫(yī)學早就證明了女人“吸人精血”說法的荒謬性。這里,事實的真相應是,祥子仍然不愛虎妞,但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所以,只好一方面沉溺于夫妻間的性關(guān)系,另一方面又暗暗咬牙切齒地痛恨虎妞。祥子自己對性的沉溺愈深,對性對象虎妞的仇恨就愈切,以致于在感覺中把虎妞妖魔化、非人化了。作家在敘述中認可了祥子在反思的時候隱匿男性欲望、把性歸罪于女性、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的思路,是作家對祥子的縱容、對虎妞的不公平。

  那么,虎妞的不貞傷害了祥子的這一指控又是否能夠成立呢?首先,從文本上看,虎妞與祥子有性關(guān)系之后并沒有不貞的表現(xiàn);
此前她與其他男性的性關(guān)系,是出于愛情還是純粹的肉欲不得而知。如果出于愛情,并無不道德之處;
如果純粹出于肉欲,其實她的道德水準,也不過與不愛虎妞而又與虎妞發(fā)生關(guān)系的祥子在同一個檔次上而已,所以,無論怎么說,虎妞的性道德并不比祥子糟多少。事實上,即便是有放縱之嫌的虎妞,在她愛祥子、而祥子并不愛她、但又是雙方自愿的性關(guān)系中,她顯然比祥子奉獻出了更多的情和愛。

  這樣,祥子“經(jīng)婦女引誘”的性經(jīng)歷,除了虎妞偽裝懷孕、脅迫祥子成婚這一段確實是女性主體性無限擴張而壓制了祥子的主體性、使他成為受害者之外,實際上是祥子受自己的性欲望擺布不能自拔而又在反思、判斷上嫁禍于女性的經(jīng)歷。遺憾的是作品并沒有在這一點開掘下去,并沒有對男性欲望與女性欲望取平等對待的尺度,敘事者、隱含作者都一古腦兒地認同祥子把對自我男性欲望的恐懼替換為對女性的憎恨這一思路,輕易地放棄了對祥子、虎妞性心理的多方位審視,簡單地借助于貼階級標簽、性別標簽的辦法,把祥子與虎妞錯綜復雜的性愛、婚姻關(guān)系武斷地判定為剝削階級女性對貧民男性的壓制、剝奪,從而在對祥子溫情脈脈的袒護中失去了小說的人性探索力度,在合理地批判虎妞追求婚姻過程中用欺騙、威脅、強迫手段的同時,又在對虎妞合理欲望的不公平詛咒中回歸男權(quán)文化把性歸罪于女性的仇女立場,12使得有著品格缺陷、但也真摯愛祥子、主動追求幸福的女性虎妞最終僅僅被簡單化為傷害祥子的社會惡勢力之一,成為作品完成既定社會控訴主題的一個簡單代碼,再難與男性主人公、隱含作者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小說的復調(diào)性由此也遭扼殺。

  作家何以對祥子沒有愛的欲望、對祥子與理智相分離的欲望那么寬容,而對虎妞的欲望那么苛刻呢?歸根結(jié)底還是男性作家老舍的心理中,始終存在著對女性主體性的厭憎與恐懼。這一點厭憎、恐懼,與老舍在另一些場合下對女性的寬容、摯愛并存,而構(gòu)成一個十分復雜多層的心理空間。

  也正是出于對女性主體性的恐懼,除了在《駱駝祥子》一篇對小福子的描述外,老舍對女性庇護男性的母性情懷,并沒有什么好感。因為女性對男性的庇護,盡管是女性對男性世界的美好情意,但是它是以女性處于精神優(yōu)勢、男性處于精神劣勢為前提的,因而就足以引起作家防范男性主體性受壓抑的危險意識、自我保護意識。因而,在老舍的小說中,對男性懷著母性情懷的都是一些受否定的惡女人。

  虎妞對祥子,

  “像老嫂子疼小叔那樣!保ā恶橊勏樽印罚

  琴珠與小劉,

  “她待他像個慈母,喜歡哄著他玩,在一些小事兒上照顧他,讓他舒舒服服!保ā豆臅嚾恕返161頁)

  大赤包對待冠曉荷,

  “在他老老實實的隨在她身后的時候,她知道怎樣憐愛他,打扮他,服侍他,好像一個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樣。趕到她看出來,或是猜想到,他有沖出天羅地網(wǎng)的企圖,她會毫不留情地管教他,像繼母打兒子那么下狠手!保ā端氖劳谩罚

  作家寫出惡女人對男性的母性情懷,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人性復雜性的把握;
同時,常常把母性情懷歸于惡女人,也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男女精神誰更占強勢問題的過敏。其實,作家的深層心理中,是只要男性去庇護女性的,而并不要求女性來庇護男性的。女性,而不是男性,處于精神強勢的恐懼,一直是作家深層性別心理中的一個難以超越的情結(jié)。同時,各篇小說中,敘述者時時都以喜劇的態(tài)度居高臨下地調(diào)侃這些氣勢壓人的惡女人,并且讓這些強悍的女人們均無善終,故事的結(jié)局總是被惡女人顛覆的“傳統(tǒng)的兩性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都得到“恢復”13,又表現(xiàn)出男性作家對女性氣勢的輕蔑、對男性精神強勢的自信。這種對女性精神優(yōu)勢的恐懼、厭憎、鄙夷,體現(xiàn)了作家尚不能完全超越兩性對峙的性別心理特點。

  老舍既受到現(xiàn)代個性主義思潮、人道主義思潮的啟蒙,自覺從男性立場上追求愛情幸福、抒寫男性無愛的婚姻痛苦;
并在平等的人的立場上批判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人格的踐踏,同情女性在男權(quán)專制下的非人處境;
同時,在對傳統(tǒng)性女性的歌頌與批評中,老舍又不時陷入男性中心立場而壓抑女性主體性。另外,在老舍的深層性別意識中,還存在著對純真美好女性的無邊的父性之愛,與對氣勢壓人的惡女人的強烈厭憎并存的心理格局。無邊的父性之愛,是男性在尊重女性主體性前提下庇護女性的一種美好情意;
而對潑婦型惡女人的否定中,老舍既在一定程度上合理批判人性之惡,同時又不公平地詛咒女性譖越女奴文化界定的主體覺醒意識。這一切,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男性作家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徘徊的復雜性別心理,充分展示了一個現(xiàn)代男性作家在固守男權(quán)立場與堅持平等的人立場、在理解女性世界與維護男性主體霸權(quán)之間徘徊的矛盾心態(tài)。

  

  李玲(1965-),女,福建周寧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注釋】

  1石興澤在論文《從女性形像塑造看老舍文化心理的傳統(tǒng)走向(節(jié)選)》中曾指出老舍把女性定位在家庭實際問題上是從“男性中心出發(fā)”,《聊城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

  2王桂妹、郝長海:《傳統(tǒng)品格的堅守與重塑――論老舍小說中的女性觀》(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2)

  3《老舍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4《老舍文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5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研究》(M),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93

  6錢理群:《“流亡者文學”的心理指歸――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側(cè)面》(A),《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C),王曉明主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

  7 同上

  8方秀蓮在《鼓書藝人》英譯本中譯為Lotus Charm,Lotus意即蓮花。

  9 〔德〕凱茜認為“通過潑婦使父權(quán)制度短時間地削弱是清代描寫兩性關(guān)系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有關(guān)這樣的一個母題,在老舍的某些作品中也可看到……”。見《試論老舍作品中的女性描寫》,《老舍與二十世紀》,曾廣燦等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版。

  10陳留生認為:“然而平心而論,在男女角色問題上,作者并不比祥子站得更高,也就是說,祥子對虎妞的感情也即是他對虎妞這類女性的評判。”見《“性別――文化”視閾里的虎妞命運》,《海南師范學院學報》1997年第4期。這個看法有道理,因為《駱駝祥子》多聚焦于祥子的內(nèi)心,卻極少聚焦于虎妞的內(nèi)心。在祥子的心理獨白中,隱含作者也沒有讓虎妞的立場構(gòu)成一種潛在的對話。隱含作者顯然只把話語權(quán)交給祥子,并沒有交給虎妞。這說明隱含作者是單一地認同祥子的性別立場的。

  11張麗麗:《從虎妞形象塑造看老舍創(chuàng)作的男權(quán)意識》(J),《齊魯學刊》2000,(4)

  12陳留生認為“虎妞性格溢出了其性別模式而趨于‘男性化’,進而遭到男權(quán)主義文化的鄙棄,這是不公允的!币姟丁靶詣e――文化”視閾里的虎妞命運》。張麗麗也認為“虎妞形象塑造分明籠罩著來自作者創(chuàng)作主體的男權(quán)意識!币姟稄幕㈡ば蜗笏茉炜蠢仙釀(chuàng)作的男權(quán)意識》,《齊魯學刊》2000年第4期。

  13〔德〕凱茜:《試論老舍作品中的女性描寫》(A),《老舍與二十世紀》(C),曾廣燦等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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