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愛宗:“萬歲的亂世”:余華《兄弟》艱難恢復“文革”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毫無疑問的是,余華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兄弟》,揭發(fā)的是一個病態(tài)發(fā)育、性欲和陽 痿的亂世,一個“處處以‘毛主席萬歲’為主題的亂世”。李光頭一家人遭遇的不幸, 也是全體人民遭遇的不幸。
主人公李光頭的橫空成長,正趕上一個人性壓抑和精神狂熱肆意宣泄的時代,他歷經一個超常規(guī)的小吊“發(fā)育”、“性欲”和“陽痿”階段,遭遇家破人亡,兄弟分離,終于 領悟了父親劉山峰真?zhèn)鞯摹巴蹈Q”絕招并發(fā)揚光大,在“文革”中大難不死,還以所謂 的“五個女人屁股”換來五十六碗三鮮面,從十四歲吃到十五歲,吃得滿面油光,吃成 “屁股大王”,后來依此“家底”開發(fā)情商,與時俱進,一躍成為“我們劉鎮(zhèn)的超級巨 富”。
李光頭的發(fā)育是從剛滿八歲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他跟隨著“毛主席萬歲”和“打倒×× ×”的口號,不斷地明白“原來我是發(fā)育了”、“我性欲上來啦”,見縫插針地把劉鎮(zhèn) 所有的木頭電線桿都強暴了幾遍,直到街上混亂,家破人亡,他不再與電線桿搞“男女 關系”了,“原來我陽痿啦”,“文革”也快結束了??“萬歲強暴了全體人民”,為期 不長,終于到了陽痿的時候。
李光頭的生父劉山峰,在光頭出生前因為在廁所里偷窺女人屁股受到來人驚嚇,不幸跌入糞池被糞便淹死,使他的妻子李蘭在整個鎮(zhèn)上抬不起頭來。來人正是宋凡平,后來他 妻子病故后成為李光頭的繼父。
宋凡平原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因為“文革”的到來,由“又紅又專”的革命群眾一下字被揭發(fā)成所謂的“地主宋凡平”,發(fā)配到街上掃地。那時,整個世界黑白都顛倒了。當他在自己家里教孩子學認“地主”這兩個字的時候,孩子們的超長發(fā)揮使他這個 “地主”成為“原來你也是‘地’上的毛‘主’席。”
就是這句意外之言,使他一下子哆嗦了起來,臉白得像個死人似的,忙對他的兩個孩子李光頭、親子宋鋼說:“我是地主,我是壞人,你們快打我,快罵我,快批斗我…… ”接著,在一次大批斗后的小批斗上,就是李光頭這句“明明是‘地主’兩個字,你說 是‘地’上的毛‘主’席”讓宋凡平遭遇拳打腳踢,被打得死去活來,還要強迫他老實 交代惡毒攻擊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
事實上,毛澤東這“四個偉大”是所謂的“野心家、陰謀家”林彪吹捧出來的,毛澤東本人也表示認同,他最喜歡其中的“偉大的導師”一句,并自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民的 “教皇”。據親歷人披露,想當年,毛澤東自己在“五一”口號里加上“毛主席萬歲” 一句,后被朱德的秘書所揭發(fā),1958年時任毛澤東秘書的李銳在“文革”后親口證實。
正是毛澤東發(fā)動了“文革”,“與天斗,其樂無窮;
與地斗,其樂無窮;
與人斗,其樂 無窮”,人民群眾遭殃了。在亂世中,數千萬人民群眾死于非命,毛澤東至今頭上還冠 以“人民大救星”,卻未見撤消,歷史還未能恢復為歷史。
“毛主席萬歲”的時代,正是一個全國混亂、人人自危的時代,毛澤東以帝王的思維錯 誤地發(fā)展了列寧、斯大林的階級斗爭理論,在全國開展了一個接一個的政治斗爭和思想 改造運動,使得城鄉(xiāng)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人都產生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有的人被打死 ,有的人自殺,有的人終生致殘,心靈受到摧殘??全國惟一只有毛澤東可以“萬歲”, 可以隨意地“主人民沉浮”。而在今天,余華的大作《兄弟》正在試圖艱難地恢復“文 革”的不幸記憶,讓歷史不再被淡忘。
在余華筆下,“文革”風正起,高舉紅旗的宋凡平,接連遭遇被打與被抓,妻子李蘭又因為頭痛趕到上海治病,家里兩個孩子無人管教,又由于李光頭的揭發(fā)使繼父罪上加罪 ,最后導致這兩個異父異母的孩子反目成仇,你一拳我一拳地打了起來,總共揍出了三 十六拳。在這樣的瘋狂年代,無罪的人都成為罪人,他們各自在街上流浪,成為有家可 歸但沒有成年人監(jiān)護的流浪者,混亂的社會無視他們的呼吸和存在。
劉鎮(zhèn)終日“混亂”,兄弟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看到的情景非常新奇,“我們劉鎮(zhèn) 成為井岡山”,“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童鐵匠、張裁縫、關剪刀、余牙醫(yī) 紛紛成為革命鐵匠、革命裁縫、革命剪刀和革命牙醫(yī)。張裁縫對貧農笑臉相迎,對地主 要給他做“最破最爛的壽衣,又錯了,是裹尸布”;
關剪刀的革命覺悟更高,貧農顧客 不收錢,中農顧客多收錢,對地主顧客要把他剪成“沒吊的地主婆”;
余拔牙則是一個 革命投機分子,要拔貧農的壞牙,拔地主的好牙;
童鐵匠還好,從來不去盤問顧客的階 級成分,他相信“只有勤勞的貧下中農才會到我這里來買鐮刀鋤頭,好吃懶做的地主剝 削階級是用不上鐮刀鋤頭的”。
“革命”的時代,是“老子英雄兒好漢”的時代,又是“賊的孩子也是賊”的時代,李 光頭和宋鋼都成為人人欺負的“小地主”,連當時的中學生也都這樣盲目的認為,直到 偶然一天鎮(zhèn)上的童鐵匠敢于公開承認他們都是“祖國的花朵”,這一承認就像救了他們 的命一樣寶貴。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宋凡平的慘死,長頭發(fā)中學生孫偉的慘死,孫偉父親的血腥般自殺,沒有丈夫、卻有女兒的蘇媽被當成妓女,孫偉母親神經受到刺激裸體出 走,不知所終,李蘭是地主婆,七年不洗頭,臨死前洗頭后發(fā)現已經是滿頭的白發(fā)…… 劉鎮(zhèn)人的不幸,不僅僅是李光頭一家的不幸。一滴水可見到如同紅太陽的毛澤東思想光 芒,劉鎮(zhèn)人的不幸其實都是全民的不幸,因為“文革”影響了所有人的命運,沒有人能 夠在“文革”中超然度外。因小見大,李光頭所謂的發(fā)育也許就是“文革”的發(fā)育,使 一些無辜的小板凳們飽受強暴;
接著,不甘心小板凳的刺激,爬上電線桿找舒服刺激的 發(fā)育者,開始找到了“性欲”,使全鎮(zhèn)上的所有電線桿都被強暴了一遍。命運往往是難 以預料的,等所有的發(fā)育和性欲都被折騰了一遍的時候,他才發(fā)現自己已經陽痿了,已 經沒興趣搞“男女關系”類似的群眾運動了。這個時候,“折騰”就要逐漸進入一個反 思階段了,被壓抑的人性開始復蘇,兄弟們有了同病相憐的感情,“只剩下最后一晚飯 ,我一定讓給李光頭吃;
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我一定讓給李光頭穿。”他們在成長中 懂得愛,懂得怎樣活著,懂得如何會有善報,懂得無私無畏,共同期待著“文革”的結 束,其實也是期待著“萬歲”亂世的結束。
至此,《兄弟》上半部結束了。余華在接受媒體探訪的時候說,《兄弟》一共有四十萬 字,是他所有小說中最厚重的,上部和下部作品,是相對獨立的。上部約十五萬字,已 于2005年7月27日上市,首印二十萬冊;
下部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在今年底或2006年初 出版,他表示上部的所有人物,比如李光頭、宋鋼還有蘇媽等,下部都將充分展開。
十年磨一劍,自1995年余華創(chuàng)造出《許三觀賣血記》以來,他十年未有大作問世。而這 部《兄弟》正是大眾期待已久的他最長的作品。在《兄弟》上半部中,他深厚的文學功 底和幽默又一次通過小說表現出來,如他寫道:在李光頭快十五歲的時候在廁所里偷看 五個女屁股,被同樣有“偷窺”經歷的文學趙青年抓獲,趙乘機表現自己,用滿嘴的詩 情畫意去訓斥他:“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黃一片,你不去看;
小河里的魚兒在水中戲耍, 你不去看;
天空蔚藍浮云潔白多么美麗,你不抬頭去看;
廁所里臭氣熏天,你偏偏要低 頭塞進去看……”
“我的構思本來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是敘述統(tǒng)治了我的寫作,篇幅超過了四十萬字。寫作就是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反而寫出狹窄。這和 人生一模一樣,從一條寬廣大路出發(fā)的人常常走投無路,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fā)的人卻能 夠走到遙遠的天邊。所以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嬲]我們,‘因為引到滅亡, 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 少。’”“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fā)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 迷惑,那里面的路沒有多長!
找到“窄門”的余華,奔向的是一個明了“活著”兩個字的方向。在當今浮躁的文壇中 ,和別的擅長歌功頌德的官方豢養(yǎng)的作家不一樣的是,余華的《兄弟》并沒有回避歷史 和現實,而是積極地介入歷史,介入現實,自由創(chuàng)作“文革”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把 很多筆墨集中起來用于寫小人物的悲慘生活,尤其是“文革”中一些人精神狂熱,本能 壓抑,命運慘烈,以及現在的現實社會浮躁縱欲,倫理顛覆現象。他說,一個西方人活 四百年才能經歷的兩個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連結這兩個時代的就是 這兄弟兩人。他們的生活在裂變中裂變,他們的悲喜在爆發(fā)中爆發(fā),他們的命運和這兩 個時代一樣地天翻地覆,最終他們必須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文革”混亂和其后的三十年“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發(fā)展政策,足有產生更多的大 手筆大氣魄的偉大作家,所以我說“中國的作家有福了”并不夸張,比如《中國農民調 查》和《往事并不如煙》的風行就是驗證。我想,體驗和感悟新時代的作家們,只要他 們敢于面對歷史和現實,敢于直面中國人的不幸和沉重,大作品就會不斷地涌現,作家 們就會成為偉大的作家。
注:筆者購買這本《兄弟》時,我說了一句“別忘了‘文革’”,書店旁邊正好有一購 書的女士說,“不想看,看了心里挺不舒服的,挺難受的!蔽艺f,“不知道歷史真相 ,怎么能明白歷史呢?”她說“可以從自己父母那里了解更多”,我說,“父母經歷或 知道的只是一小滴水珠,更多的你還不知道!焙髞硭是拒絕選擇《兄弟》,看來生 活中難免會有人拒絕了解歷史,甚至麻木不仁地回避歷史;乇軞v史,又是回避現實, 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不會反思,真擔心歷史還會重演。歌德說,“一想到德國人民,我 不免常常黯自神傷,作為個人,他們個個可貴,作為整體,卻又那么可憐。”而經歷 “文革”時期和其后的中國人呢?作為整體,是不是也“那么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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