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剛才各位在發(fā)言中給我的肯定和鼓勵。有時我也在分析自己。我想，我這個人，看問題一般說來還算敏銳，不笨，但是在學術(shù)研究工作中，不論古學、新學，底子都不算深厚。我自己清楚，學識淺，常識比較多。

　　之所以這樣講，并非是謙虛。我這個人有一些優(yōu)點，但是謙虛不在其內(nèi)。我對自己有一個“二表人才”的稱法。所謂“二表人才”，一是愛表現(xiàn)；
二是愛受表揚。我認為愛表現(xiàn)自己和愛受表揚都是人的天性，只不過我不忌諱說出來而已。恩格斯指出生活資料分三種：生存資料、享受資料、發(fā)展和表現(xiàn)自己的資料。我特別注意 “發(fā)展和表現(xiàn)自己”這幾個字。奧林比克運動會上競技者不就是這樣嗎？我可以講講自己的心情：當我自己坦白承認自己愛表現(xiàn)的時候，我在精神上覺得得到一種解脫，說出了真我。而當我聽到別人表揚自己的時候，自己心里的確是樂滋滋的。并不注意表揚我的人有沒有高的社會政治地位，家人、身邊的人的表揚我更為在乎。但是我提醒自己兩點：第一表現(xiàn)必須真實，第二得到表揚不要忘乎所以。

　　說到“淺”的問題，我覺得一些道理本來就淺而易見，用不著深入研究，關鍵是要有勇氣表達出來。最典型的就是安徒生那篇《皇帝的新裝》的例子。滿朝文武都說皇帝身上穿著新衣裳，惟獨童話里的那個小孩子能夠一下子說出真理。這也是由于某種利害關系的干預阻礙人們對真理認識的一個事例。

　　我還有一點想法，在研究工作中，即使未能做到“深入淺出”，但必須力戒不要“淺入深出”，讓人們費很大的功夫吃力地掌握沒有多高水平的東西。

　　此外，我想自我表揚一點，就是我這個人很勤快。有人批評我這一點那一點，但是沒有人批評我懶惰。如果說這么多年來我在學術(shù)方面有一點點成就的話，我想可能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吧。

　　當然，我也認為對許多學術(shù)問題還是要深入研究才能取得有價值的成果，對這樣的深入研究應該充分肯定。今天有許多研究會的同志發(fā)言，我想你們一定在各自領域做了許多具體和深入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我自己也想做一番努力，向大家學習。

　　學術(shù)方面我還有許多想法，時間有限，今天我想就簡單講上面一點。身邊的人說，其實大家更關心的是我的人生感悟，因此我還想借此機會也向朋友們介紹一下我自己目前的身體、工作和精神狀況。

　　我是個科學工作者，習慣于科學地思考�？茖W思考的要領，一是實事求是，二是對具體事物做具體的分析。對自己當然也要實事求是地做具體的分析。

　　我滿九十歲了，真的老了，不再是五十歲的人了。九十歲的人不可能沒有病。不過，總的說來，我腦子可以，既不癡呆，也不糊涂，勉強可以接受“才思敏捷”的贊揚。文章一篇一篇地寫，書一本一本地出版。不過自己心中有數(shù)，寫作已經(jīng)有力不從心的現(xiàn)象。不過能夠做到這樣程度，自己應該滿意，何必自己同自己過不去？

　　我是一個忙慣了的人，現(xiàn)在每天依然忙碌，并從中享受許多樂趣�！伴e情”是一種愉悅的心情，正所謂人們常說的“閑情逸致”。我把自己這種喜歡忙碌的狀態(tài)稱為 “忙情”。我想這種忙碌對于保持自身一個好的精神狀態(tài)是很重要的。關于我的壽命，我自己有一個奮斗目標：“愿壽長八十萬小時”，并且我用這個題目寫過文章，發(fā)表過“宣言”。我寫道“長命百歲的人有，但罕見�；畹骄攀�一歲又九十五天的人，如果還能做點工作，生活還有點樂趣，就可以算是理想的了。愿壽長八十萬小時！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加快，以歲月計，失之過粗；
以分秒計，失之過細，以小時計，我意最為適宜�！笨梢娪嘀�忙情一般。我這個人言行不一，一方面口講、筆寫許多關于“休閑”、“玩”的文章，一方面又成天地“忙”。

　　不過我也認識到應該提高警惕：人一忙就容易亂，頭腦不請醒；
人一忙也容易煩，心情不能平和；
人一忙就容易膚淺，不能研究問題，不能冷靜認真思考；
人一忙就容易只顧眼前，不能高瞻遠矚。有兩句詩寫“忙”的，“浮世忙忙蟻子群，莫嗔頭上雪紛紛”。大雪紛紛，是關系螞蟻生存的大事�？墒恰跋佔尤骸泵Φ每床灰娺@些，還在地上覓食或者打群架。詩人們?yōu)樗鼈兊⑿�，可是螞蟻本身還不覺得。忙得沒有主見，忙得沒有遠見，只能平庸。所以我提出為了避免上述忙情的缺點，就應該研究忙文化，善于掌握、處理、改進“忙情”。

　　我認為對于九十歲的人，保持一種積極的精神狀態(tài)尤其重要，那就是“身老心不老”，也就是在身體的確是老了的情況下，保持青年人那樣的朝氣勃勃的精神和活力。我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個“服老”還是“不服老”的問題。我這個人的性格是不服老。但是事實確是最雄辯的，后來不得不服老。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只是想通了一半，在身體方面，不在精神方面。而且我還想出了一些辦法，比方和年輕人，甚至小孩做朋友，向他們學習。

　　現(xiàn)在你們恐怕看不見我在為年齡而發(fā)愁，因為我一直努力保持一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tài)。而年輕人是不會為他的年齡發(fā)愁的。我當然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是我主張可以有幻想。俄國民主主義的先軀者皮薩列夫在談到幻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不一致的問題時寫道：“有各種各樣的不一致，我的幻想可能趕過事變的自然進程，也可能完全跑到任何事變的自然進程始終達不到的地方。在前一種情形下，幻想是絲毫沒有害處的；
它甚至能支持和加強勞動者的毅力……”。在心不老方面，幻想也是一條，我要的就是這樣能支持和加強自己毅力的幻想。因此，最后講這樣十二個字，“我追求！我堅持！我執(zhí)著！我成功！”

　　今天我就講這些。再次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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